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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章

  被送往京城之前, 王狗子隻是個尋常小鎮少年,讀書略好罷了。進了京城,才知道世間真有入口即化的酥肉、滑柔似水的綾羅,也真有通身白雪的駿馬、勾心鬥角的雕欄, 亦是真有出口成章的先生、閉月羞花的美人。而且都很多、很多、很多。彼時王狗子確以為自己修行十世才有今日之好運。於是他很快頓頓有酒有肉、出門有車有馬, 教授他讀書的先生高中進士, 連案頭的硯台都使上了端硯。


  有一回夜裏讀書, 王狗子餓了。姑祖母派來的書童早已睡著, 他不好意思喊醒那孩子,便自己偷偷溜去廚房想踅摸點兒吃的。管廚房的兩位婆子坐在門口閑聊, 說著說著說到他身上。


  一個搖頭道:“哪有人家無緣無故對遠房親戚這麽好的。來日少不得連皮帶骨吃回去。”


  另一個歎道:“那孩子太小,又沒見過世道艱險,巴巴兒掉在狼嘴裏。可憐見的。”


  王狗子懵了。後一宿沒合眼。


  過了兩天, 上峰來人,開始教導他假扮成姓穆的。王狗子終究年少, 東平王府也隻進去過一回,聽到的都是姑祖母艱難之類言語。琢磨著也許她老人家不過是想讓自己扮作婆家的遠房侄孫、好得個膀臂?遂學得挺勤勉。


  與鄧姑娘相識本是春日。趁著花樹成林,王狗子去道觀中少住, 撿到了鄧姑娘放飛的風箏。那幾天他可巧看了本新鮮評話,說的正是月老為媒、引風箏替兩個有前緣的年輕人結成百年之好。王狗子一時興起,在風箏上題了首詩。沒想到, 觀中道士居然引著鄧姑娘的丫鬟前來索要回風箏。


  這段往事,王狗子閑聊時說給法靜和旺財兄,隻隱去了風箏上的落款是穆生。法靜立時道:“顯見人家挖好坑送給你們倆跳。”小穆卻說純屬偶然。法靜鄙夷了他一眼沒再爭辯。


  過幾日,張子非來廟裏瞧他們, 旺財兄登時丟下小夥伴圍著人家轉。法靜趁機告訴王狗子:得閑將他和鄧姑娘之相遇說給張施主。然而直到張子非告辭離去, 小王並沒尋到機會。


  之後薛蟠打發他獨遊上海。騎著馬剛出了金陵城門, 便聽見有人喊“狗子兄”。隻見不遠處停著輛馬車,薛蟠從車窗笑眯眯探出個腦袋來直招手。王狗子哼哼兩聲,拍馬到了車前。“上車。”薛蟠簡短道,“有話說。”


  馬車飛跑,不多時來到送行的十裏長亭。二人下了車,坐入亭中。


  薛蟠環視幾圈兒,輕聲歎道:“此亭本是做送別使的。滬寧揚三角漸漸連成一體,快速馬路上每日不知往返多少行人貨品。長亭短亭沒人送別,早晚會變成撫今追昔的觀光景點。”


  王狗子沒聽明白:“如何就沒人送別了?”


  “道路越來越合適馬掌、配套設施越來越齊全,金陵到上海常規隻要一天半、趕路更快。從你老家紀山到荊州,家裏買不起馬的尋常老百姓,一天半能走到不?”


  “走不到。”


  “早先是別時容易見時難,現如今相見容易得緊,也沒什麽時間送行。”薛蟠懶洋洋趴在石桌上,“然而還是現在好啊。”


  “薛兄弟想說什麽?”


  “想跟你討論下鄧小姐的來曆。”薛蟠直起腰背。“這個小姑娘,從出生沒多久就開始被利用。”乃先慢慢介紹了穆家三房,提到小穆時順口帶上鄧家。


  王狗子吸了口氣,已猜到八.九分。聽罷垂頭道:“那……風箏?”


  “不止風箏。評話故事,你們倆事先都看過。其中的‘前緣’章節便在影射穆鄧婚約。”薛蟠嗤道,“所謂的八字吉利、旺夫,明擺著是鄧家為了把女兒賣個好價錢弄出來的。穆家因為迷信、或者因為受騙,仗著自家是王府強定下周歲小女娃的終身。騙子加強盜之行徑,居然被描繪成美好緣分,荒唐之至。如果穆少爺碰巧是個紈絝、或者是個龍陽,鄧小姐這輩子豈非毀得幹幹淨淨?”


  “我姑祖母……”


  “當時她已經開始規劃吳貴妃進宮了。後來鄧大人送孫女進宮,十成十也是她攛掇的。”薛蟠遂跟他科普後宮諸事。


  王狗子聽罷苦笑:“蕭少俠說,人家捏住我做把柄要挾她,我還不服氣。”


  “周皇後還是淑妃時,鄧貴人曾借請安、奉承之類的活動,通過她吃什麽零嘴兒、精神好不好,清晰掌握了她的例假。這消息吳家並未獨享,反倒時不時透露給後宮各方勢力。周皇後那些年算頗得寵的,卻隻生得一位公主,某種程度上正是吳家成功利用了三宮六院。”薛蟠聳肩,“有什麽用?機關算盡,最終誰掌鳳印還不是看皇帝高興。”


  王狗子慨然道:“機關算盡……好一個機關算盡。我姑祖母正是機關算盡。”


  “哦,那倒不是。”薛蟠搖搖手指頭,“你姑祖母一手爛牌竭力打贏,我很佩服她。”


  “爛牌?”


  “咦?你不知道她的故事?哦對,應該不知道。”薛蟠又說了東平老王妃早年遭遇。也慨然道,“多數情況下,夫妻是常年爭鬥的。然而在巨大的武力權力差距麵前……再說,像鄧家那樣的人家多了去,個個想把她滅掉、占她的位置。如果有的選擇,她豈能願意嫁給土匪。如果有的選擇,她也不會跟欺負過她的娘家合作。所以你看,沒誰不可憐。”


  王狗子眉頭緊鎖、脫口而出:“王家不可憐。”


  “你們王家的族長確實不可憐。你呢?你父母呢?你先生呢?”


  王狗子啞然。


  “雖說你後來隻是成了一枚要挾鄧貴人的棋子,和你相類似的優秀子弟許多做著別的差事,助紂為虐。他們本性其實都不壞,然而連意誌都被剝削階級剝削了。”


  王狗子右手托著腮幫子:“薛兄弟又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薛蟠微笑道:“到了上海,給你安排了住處和書籍。得空看看。”


  王狗子失望:“……我還以為,上海有什麽人在等著我呢。”


  “哦,並沒有。”薛蟠擠擠眼,“不過你可以試試等什麽人。”


  王狗子霎時驚喜:“喂喂!說明白些!”薛蟠早已蹦上馬車,一溜煙兒跑了。


  半晌,長亭中傳來“嗷”的幾聲咆哮。


  數天後,元宵佳節。


  薛蟠把自家母親弟妹丟下,跑到揚州看燈去。一晚上竭力奉承林如海,使盡了溜須拍馬之能事。明徽郡主全程淡定,拉著林黛玉沒放過手。林黛玉跑了一趟香港,性子也沉穩許多。早先她最愛跟人比賽猜燈謎,如今已不大撈戰利品了,猜出來便罷。薛蟠聽見她猜的答案,說問問店家猜中沒。黛玉悠然道:“不用問,中了,我知道。”薛蟠深深感受到了來自學霸的無意識碾壓。


  金陵也一般兒熱鬧。


  小穆費盡口舌想與張大妹子同去,可張子非要陪母親、小王又去上海了,最末隻得灰溜溜和法靜和尚一道逛燈。


  因薛蟠不在,朱大郎便陪著薛家老小。薛家眾人素來不大會猜燈謎,唯薛寶釵頗有天賦。往年都是她獨占鼇頭,今年小朱的本事不在其下。寶釵來勁兒了,想比賽。然而朱先生覺得比賽便失了閑散趣味,不搭理她。薛寶琴自持今年很是用功,也摸清楚了燈謎的路數,嚷嚷自己跟姐姐比。薛寶釵瞄了她一眼:“也罷。沒有赤兔,絕影也湊合。”姐妹倆遂比上了。


  最初三四家,二薛不相上下;多看幾家差距就出來了,寶釵漸漸的拉開比分。


  薛大太太看侄女滿臉不服氣,笑道:“琴兒年紀小,讀書也晚兩年,釵兒讓著她些。”


  薛寶釵得意洋洋:“哪裏是因為年紀小。她但凡得空,不是看繪本就是琢磨做點心,要麽便是幹閑著。若非碰巧天資夠聰明,今兒她就是個一敗塗地。琴丫頭,姐姐教教你,沒點子斤兩別跟人比賽啊~~”


  寶琴哼道:“別說得你好像很勤奮似的!你好不到哪裏去,放假一般兒睡到日上三竿。”


  “我可比你忙!外頭多少戲酒宴席,你倒是能推脫,我推都不方便推!背了個長女的名頭。要是前頭還有個姐姐,你今兒能輸成光杆。”


  “要是前頭還有個姐姐,這會子不是出嫁了就是丟到上海主事去了。該當你的應酬跑不掉。”薛寶琴歡歡喜喜伸個懶腰,“哎呀呀還是老幺最好~~”又看看爹媽看看伯娘,她哥哥薛蝌正提著隻跑馬燈琢磨人家的結構頗有新意,癟癟嘴。眼珠子一轉,目光移到小朱身上,冷不丁甜甜的喚了聲“朱大哥哥~~”


  薛寶釵好懸一個趔趄,忙喊:“不準請外援!”


  小朱毫不在意,舉起兩隻巴掌立了一秒鍾,開始掰手指頭:“玫瑰酥糖、桂花蓮藕、鬆仁烏米糕、芝麻鬆花餅……”


  他一壁數,寶琴一壁點頭、笑容可掬。“沒問題沒問題,照單全收。隻要朱先生幫本姑娘贏了這個囂張跋扈、沒點子斤兩的女人,我包你三個月的點心,還附贈吉祥齋全年八折卡。”


  小朱聞言登時不數了,抱拳道:“終究是薛二姑娘財大氣粗,如此多謝。”


  薛寶釵亦笑容可掬:“朱先生,吉祥齋是我在管著,今年設不設打折卡還兩說呢。”


  寶琴捂住胸口幽幽的說:“如此脆弱的青少年,一旦遭受心靈創傷,必哀毀骨立、黯然魂銷。”


  小朱滿臉同情:“悲夫,大丈夫豈能袖手旁觀。”


  薛寶釵嗬嗬兩聲:“也罷。且看朱先生腹中有幾分斤兩。”寶琴“歐耶”了一句,雙手比“V”。


  薛二叔忍不住插話:“釵兒,你方才不該威脅設不設打折卡,當給個七折卡才是。”


  薛寶釵哼道:“那樣他會要六折卡的。”薛二叔與小朱互視一眼,齊聲鼓掌。


  小朱遂正式成為薛寶琴代打,一路鬥猜燈謎、勉力平手。薛寶琴半點沒覺得不好意思。“雇專業人做專業事,天經地義。又不少他的報酬。”


  半道上遇見仆人大叔推著畢得閑也出來看燈。老畢亦頗擅猜謎。三人鬥法,旁人壓根不用猜。


  因歐陽敬、柳湘蓮等人找到了化石群,貴州到江南又實在路途遙遠,他們今年便沒回來過年。仆人大叔已得侄兒的親筆書信,心中比早兩年更踏實些。


  圓月如珪漸至中天,街市上行人減去許多。上海港依然忙碌,有商船節日夜行。梆子敲響三更,遠遠的一艘快艇收起風帆,換上船槳朝岸邊劃來。明晃晃的信號燈指揮他們泊入港口。


  不多會子,船隻係纜,水手從甲板上跳了下來。一位儒生伸長脖項。隻見有位姑娘披著大鬥篷、手提玻璃馬燈,慢慢移步下船。儒生呼吸驟停。半晌,也慢慢的走了過去。二人迎麵相見,儒生已滾落了滿臉的淚。


  姑娘微微一笑,徑直將自己右手上的東西交給他:“幫我提著。”


  儒生忙接過,有些沉。低頭一看,是個竹篾編的書奩。“擱著什麽?”


  “自然是書。”姑娘隨口道,“之前我還得幫著哄十小子,安慰段家姐姐。後來她們換船走了。這幾日我沒事可做,隻在船上巴巴兒幹耗著,看了好些書。”


  儒生一愣:“段家姐姐是誰。”


  “就是阮貴人,她其實姓段的。從今後用回本來麵目。”


  儒生壓根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也點點頭。二人並肩走了十幾步路,儒生低低的說:“我……也並不姓穆。”


  “我知道。”姑娘道,“島上招待所裏,我看到信了。回頭慢慢說吧。等會兒,我得跟船老大打個招呼。”


  “嗯。”


  二人立在大燈下等船老大,儒生好奇瞧著書奩。姑娘說:“想看就看嘛。”


  儒生稍稍遲疑,當真打開書奩。看了最上頭的兩本書,驚喜道:“我也在看這個!薛兄弟擱在書房長案上的。哈哈哈他也是拿個書奩裝著。”說著拿起來翻看下頭幾本。“一模一樣,完完整整的兩齊套。他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你都看完了麽?”


  “哪有那麽快。”姑娘從他手裏拿書。“這個我看了。”


  “我也看了!”


  “這個。”


  “我也看了!”


  “這個。”


  “這個我還沒來得及看。明兒就看。今晚就看。”


  “今晚不許看!”姑娘嗔道,“好容易趕上個上元節後半程,你不陪我看燈、要回去看書?”


  “不不不!”儒生趕忙舉手,手裏還抓著兩本書,“看燈、看燈!上海是不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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