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章
話說鄧貴人失了孩子, 宮中查得轟轟烈烈。
三天後,阮貴人領著十皇子、帶著重禮去求見梅容嬪。容嬪有些納罕,門外的嬤嬤隨口說九皇子讓戴權公公抱到大明宮去了。才剛說了幾句客套話, 十皇子忽然跪下。
小小的孩子口齒清晰。“父皇久病,半年起不得床。兒臣心急如焚,無奈年紀尚小、兼不通醫理, 幫不上父皇。願親身入道門,替父皇祈福消災。”容嬪大驚。這孩子說完便看了看母親,他母親含笑點頭。十皇子臉上綻出個可愛笑容。
阮貴人讓手下嬤嬤將孩子帶出去,梅容嬪也讓身邊奴才撤下。二人靜坐了會子。
容嬪業已猜出根由。這幾年宮中不見皇子,連生了三位公主。兩名孕婦很難都是皇子。若如此,十皇子鐵定要被盯上。乃輕聲道:“天子鴻福, 也許兩位都是男胎。”
阮貴人搖搖頭。“縱然兩位都是男胎,我兒也願意出家入道。三歲看老,他這性子就不是上朝堂那塊料。”又慘笑道,“我比不得娘娘, 有聖人護著你。自打入得宮來, 每一步都踩著自己的血。大高玄觀雖說清靜, 也安全。就算那兩個都是皇子……一個有名分一個有重臣、可謂勢均力敵, 多半會先朝第三個出手。我比不得梅娘娘,熬不到她們打完。”
容嬪沉吟許久:“鄧貴人, 依你看是誰做的。”
阮貴人苦笑。“我等了三天見沒查出端倪,就知道永遠查不出來的。”
“哦?”
“宮中手段從前朝傳至今日, 幾百年積累下來也就那麽些,一天足夠查了。除非人家想到了早先從沒人想到的招數, 再查三年也無用。可得利之人太多, 故此九成不了了之。”
“最後那句我沒聽明白。”
“鄧貴人小產, 猶如二桃殺三士,逼得周吳血刃相見。另兩位都有六七個月了。時間不等人,急則易出錯。除了我這個身後空蕩蕩的女人,哪位皇子母家不歡喜?縱然自家本事平平,有皇子便有招牌、多的是人想賭一把。朝廷早已黨派林立,借此做文章還不定弄出什麽來。真相糊塗著,他們引風吹火、含血噴人就能方便許多。必不約而同攔阻。”
容嬪點頭:“原來如此。我卻想不到這麽多。”
阮貴人羨慕道:“娘娘哪裏用得著想,自有聖人幫你想。”
容嬪嫣然一笑。
阮貴人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歎道:“早先我年輕不懂事,使盡了法子跟娘娘爭。到這會子才知道為何爭娘娘不過。”
容嬪偏頭:“為何?”
“九皇子比我那小子還大,娘娘美貌依然壓過整座後宮。”阮貴人自嘲道,“自打十小子投胎,我自己都嫌自己醜。”
容嬪又燦爛一笑。阮貴人恭敬說了些奉承話告辭而去,屏風隨即後頭閃出一位老太監。
容嬪端坐良久。“她為何來見我。”
老太監道:“見主子猶如見聖人。不然她隻能去見皇後。皇後豈能答應?萬一兩個都是公主呢?”
又想了會子,容嬪問道:“我幫她麽?”
老太監笑道:“自然幫她。主子,轉過年去八皇子就該十歲了。他舅舅雖讀書平平,聽說頗為能幹。捐個外地的官兒、或是額外賜個六部主事,顯出皇恩浩蕩便好。萬一兩個都是公主呢?”
容嬪呼吸驟深。不錯,小皇子少一個算一個。
不多時戴權送九皇子回來,好生誇讚了一回。原來聖人這些日子誰都不高興見,唯有看見九皇子才舒坦幾分。九皇子遂每日都去陪父皇玩兒。容嬪趁機回了阮貴人之事。戴權一愣。
容嬪知道老戴忠心,事無巨細不會瞞聖人半分。乃歎道:“我好賴有個不成器的兄弟當擺設,弟媳婦也漸漸能管住他。阮妹妹進退維穀,三歲小兒持金過市。想當年她初進宮時,那不也是又聰明又可人的?字兒也寫得好,琴也彈得好,還會作詩。我羨慕極了,隻覺得她是鳳凰頭上的牡丹花、我隻是地裏頭胡亂長出來的野蒲公英。我們倆還好過一陣子。如今……可憐見的。”
戴權點點頭:“老奴明白了。”含笑道,“蒲公英清熱解毒、清肝明目,本是極好的花兒。”
“公公見笑。”
回到大明宮,戴權果然一五一十回給皇帝。此事麻煩在於,周吳二位死死盯著孕婦們,隻因滿宮皆知後頭誰都不能再得龍種,戳皇帝肺管子。故此戴權避重就輕,將阮貴人之艱難換個說法。她自打生了十皇子、滿臉橫肉就沒消下去過,再難得聖寵。乃道:“阮娘娘進宮前便已加入錦衣衛,朝野皆知。如此不會有人起擁十皇子的念頭。”不等皇帝細想,老太監又感慨,“容嬪娘娘倒是顧念舊情。早年阮貴人待她也沒安多少好心。”
皇帝心下果然舒服幾分。“她雖沒個好老子好兄弟,心地良善質樸、與旁人不同。”
下午,戴權親自傳旨,讓阮貴人和十皇子入大高玄觀修行祈福。阮貴人千恩萬謝淚如雨下。送走老戴時,一位嬤嬤含笑朝阮貴人輕輕點頭。
消息不脛而走。鄧貴人硬撐著從炕上爬起來求見皇後。說自己眼看宮中熱熱鬧鬧預備過年,早已心如死灰,願與阮貴人做伴兒去。周皇後見她麵呈菜色、眼神無光,長歎一聲。遂派心腹宮娥前往大明宮求見戴公公。
像鄧貴人這樣因沒了孩子失魂落魄的女人宮裏頭多了去,十個有十個熬不過兩年、或死或瘋。大高玄觀中亦有許多,卻能一心修行、長命百歲。縱然是為著積德,戴權也願意相助,何況鄧貴人的祖父官居高位。此事遂輕鬆得成。
鄧貴人白天才剛叩謝完聖上隆恩,夜裏又見到了忠順王府那位太監。
太監含笑道:“不曾想貴人這般剛毅,奴才敬佩。借阮貴人東風,咱們的事兒已好辦許多。還有件事告訴貴人。上回給貴人寫信的那位公子三天前已搭上一艘順風船離開京城。那船要去金陵,他也大抵會先跟到金陵再作打算。”
鄧貴人念了一聲佛。
“他尚且不知道貴人進宮是做貴人的,多半還以為你是宮娥或女官。”太監微微垂頭,眼觀鼻鼻觀心。“是事先告訴他真相,還是等貴人出去自己告訴他,還是瞞下此事,皆由貴人自己定奪。”
鄧貴人毫不遲疑道:“煩勞貴主告訴他,多謝。”
“是。”
“貴主可還有話。”
太監微笑道:“貴人極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我主子說她很喜歡你。來日得了自由,盼你能好生做一番事業。”
鄧貴人略驚詫——她一直以為對方必有所要求。沉思片刻道:“貴主是女人。”
太監不答話,躬身行禮告辭。
此事飛快傳到江南。薛蟠一眼溜過鴿信,直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臥槽臥槽臥槽!”
小朱橫了他一眼:“作甚。沒見過世麵似的。”
“我要去揚州。”
“站住!說清楚。”
薛蟠笑嘻嘻叉手:“我挑撥了婉太嬪,勸說她把阮貴人和十皇子通過大高玄觀弄出來。”
小朱皺眉搖頭:“竟然是你惹出來的。”
“既然大家都有同樣的目的,我去找婉太嬪聯手。”
小朱看了他半日:“聯手?”
薛蟠眨眨眼:“啊?不是麽?”
“你何時勸的婉太嬪?”
“那誰記得。兩三年總有。”
“可知婉太嬪已經預備了兩三年。”小朱往身後沙發上一靠,“好容易熬到機會、項目收尾,半路上忽然冒出個鄧貴人。婉太嬪會如何?”
“如何?”
“難不成她會順手將鄧貴人一並帶走?”
“……”婉太嬪肯定會把鄧貴人宰了,再順手利用一下屍體。
小朱吃了口茶:“我去。你都跟那位說了些什麽?”
薛蟠使勁兒回想自己當年攛掇婉太嬪的話,最末問道:“額,三當家拿什麽身份去。”
“三當家。”小朱站起身,“四當家才剛回來幾天?舟車勞頓風塵辛苦,歇息去吧。”
薛蟠看著他大步出門好不茫然,轉身跑到小西院跟朱嬸打聽她侄子怎麽忽然很勤快似的?這大過年的,依著平素的德行他還不得趕緊溜到隔壁躲懶去?
朱嬸歎道:“不明師父,這兩年你委實辛苦得緊,行動便離家大半年,舊年過年都在京城。前兒你母親嬸娘還抱怨呢。”
薛蟠愈發鬧不明白了。“朱大爺會把她倆的話放在心上?”哪兒跟哪兒。
偏朱嬸又問:“林大姑娘何時回來?”
薛蟠掐掐手指頭:“就這一兩天了。”
林黛玉當然不可能在瓊州過年。因離開揚州時乃十三張子非陪她同登船,來日也需同回去。故此黛玉和十三先到金陵,與張子非會合後再回揚州。
張子非早已先送一位向老將軍去嵩山綠竹山莊,稍作安頓趕回金陵。另一位老向暫留海島呆到臘月,拿完穆老頭手下送的鹽布和年貨後才動身。順便告訴送東西的大叔,島上如今有許多東西,使不完。下回三月再來,隻要鹽不要布。老穆和嚴先生已遷去瓊州,那位大叔也沒處請示,隻得答應。原始人穆旺財——如今正在棲霞寺逐漸學習城市常識。
那頭小朱換身衣裳,先去忠順王府討要了塊腰牌。跳上馬出門,一徑往揚州走了。
婉太嬪依然住在法海寺。這日悠然剪花吃茶,忽有人報說來了位書生、手持忠順王府的信物。婉太嬪一愣:忠順王府那兩位主子打心眼裏瞧不上她,從不直接與她往來,就算有事也是打發不明和尚出麵。沉思片刻命請進來。
小朱進門行禮,雙眼冰涼,皮笑肉不笑道:“如今雖是臘月,江南花事不減,紅梅白梅臘梅皆開了許多。貴寺不遠處便是瘦西湖,湖水清瑩如春。不知李夫人可有閑心與晚生同遊一遭?畫舫早已備下了。”
婉太嬪大驚。看這架勢,像是自己得罪了誰、要興師問罪似的。仔細回想,近日還真沒幹什麽。就算想幹也幹不了。上回稍微利用一把林黛玉,被人家後媽好一頓修理,在整個揚州寸步難行。
薛蟠的餿主意她早都嚐試過。奈何十皇子頗聰明,阮貴人野心尚在、不肯聽話。這半年來紫禁城風雲變幻,阮貴人心下動搖。直至眼看要保不住兒子,終於害怕了,才答應離宮的。
自打盧慧安從大高玄觀逃跑,那地方戒備比早先森嚴了十倍不止。想帶兩個大活人離開,其中一位還是正經皇子,實在不容易。就算逃出來,想躲過朝廷追尋也是難事。揚州地界婉太嬪熟絡,藏人方便。可若得罪了忠順王府……人家不是地頭蛇,是地頭龍。
念及於此,婉太嬪不免顧慮重重,底氣也弱上幾分。忙去裏頭換了身素淨衣裳。因告訴心腹嬤嬤:“莫擔心,想必是誤會。”這嬤嬤還真不擔心,隻含笑恭送主子——她主子本是宮中出來的,最不怕被什麽皇帝、太後、皇後責備。
小朱預備的畫舫大得很,甲板上立著兩行青衣青帽的彪形大漢,船樓角銀風鈴叮當作響。窗簾門簾皆使大紅猩猩氈。打量幾眼,婉太嬪推測船上坐著忠順王爺本尊。乃回身吩咐護衛不用跟著,跟著也上不去,隻身隨小朱上了船。
二人走入船樓不久,畫舫離開小碼頭往湖中遊去。
靜坐半晌,遲遲不見忠順王爺出來。婉太嬪隻泰然吃茶。小朱忽然笑了,起身作了個深揖:“方才嚇唬了李夫人一陣子,晚生賠個不是。”
婉太嬪挑眉:“朱先生何意?”
“王爺不在船上。”小朱道,“是晚生狐假虎威。”
“哦?”
“李夫人身邊缺什麽都不缺翅子窯鷹爪孫。如此能將他們悉數過濾掉。”小朱微笑道,“夫人想必知道,我們王爺也做著綠林買賣。晚生的差事便在那一處,想托夫人幫個忙,價錢好商量。”
婉太嬪吃了口茶:“好大的膽子。王爺可知道麽?”
小朱依然微笑:“這麽小的小事,就不用驚動大、當、家了。”
婉太嬪細看他幾眼:“且說來我聽聽。”
小朱再行一禮,眼中露出幾絲威脅。“阮貴人和十皇子為了替今上祈福,欲往大高玄觀出家,這會子大概已經收拾好行李了。有位鄧貴人同去。這位八字吉利,最旺夫家。晚生雖不信,信的人多了去。煩勞夫人順手把她也撈出來。要囫圇活的、能嫁人那種。夫人放心,您老的打算,晚生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