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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三章

  話說荊州百姓看了王大財主好大一通熱鬧, 背後發財的事兒曝光。不隻大娘大嬸們,許多族人也被蒙在鼓裏。縱然天色漸昏,族中半刻等不得、立時聚集。


  族人分成兩派, 發財的和沒發財的。族長頂著滿臉青紫拍案痛斥:“糊塗啊糊塗!我不告訴你們自有緣故。你們一個個的草包,機密事一到你們耳中必傳得大街小巷無人不知。老夫所做皆要緊事。”他左手青樓右手賭坊,誰信他?哄哄鬧著要換族長。


  此時海島上的王大叔也過來了。才剛進大門, 兩位族兄將他一把拽入廂房,劈頭詢問看守祠堂那祖孫倆如何忽然走了。王大叔知自己勢單力孤,他們有錢有人,便隻說了狐妖以飛刀和金子嚇唬誘惑王老頭。


  二人急得頭頂生煙:“這麽點子小事,他如何就嚇跑了!”


  王大叔皺眉道:“老叔忒不厚道。臨走時才說,他讓人去頂差事竟沒交代明白。也不知品性如何。若是貪財, 回頭得兩個錢,保不齊就答應讓妖怪住祠堂裏了。”


  二人跌足:“那個不要緊!老叔才要緊。”


  “祠堂如何不要緊?老叔有手有腳,會種地會編鬥笠, 到了東瀛也必活得順當。”


  族兄看雞同鴨講,轉身就走。


  不多會子正堂中有位叔公把族長替下去, 老頭子趕到廂房。兩個時辰前王大叔剛去他女兒處聯絡鬧事, 族長渾若不知, 徑直詢問他如何從島上回來了。


  王大叔方才已琢磨過了。幸虧先頭有所顧忌,沒告訴姑太太自己疑祖墳是她爹壞的,提起和尚也隻說是南邊請來的。遂裝模作樣把賬全都算在東平王妃頭上。族長沉思許久, 說王妃必為娘家好、幹壞事的是狐妖。二人爭辯一通,王大叔又說了海島移兵——橫豎他早晚從李師爺處得知。族長大驚失色,抬腿就往外走。走了三四步猛收住步子, 怔立沉思。


  看族長這定如磐石的模樣, 王大叔忽然明白過來:人家並沒將大娘大嬸們胡鬧放在心上。好賴當了多年奸細, 王大叔暗猜其目的。既然事兒已經鬧大,各方留心是免不了的。幹脆裝成個廢老頭、竭力被人低估幾分。


  念及於此,王大叔快步走近族長,語重心長勸說道:“大伯。大伯娘……你豈能那般待她。”


  族長如被驚醒,抬頭看了他一眼,擺擺手拿起腳走了。且一徑出了大門,不搭理滿院子族人。


  先頭的兩個族兄就立在廂房門口,打量王大叔幾眼。一個道:“兄弟,休要多事。”


  另一個道:“大伯隻不高興把錢給大伯娘花罷了。”


  王大叔不悅道:“那是咱們正經大伯娘,行事從無偏頗。”


  “那又如何。”族兄道,“錢給誰花、給多少,獨大伯一人說了算。”


  “忒不公。”


  另一位嗤笑道:“咱們這樣的人家說公不公的就有些蠢了。”二人徑直並肩離去。王大叔深吸了幾口氣,心緒難平。


  忽聽外頭炸雷似的。王大叔快步走出廂房,隻見門口亂成一鍋粥,有誰被抬了進來。一個尖嗓子大喊:“族長遇刺了!”王大叔驚得渾身一顫。


  族長抬去裏屋,族人議論紛紛。沒過多久,一位族侄領著個人匆匆而入。王大叔隱在暗處看得分明:正是改姓了李、在泉州當師爺那位。再過兩盞茶的功夫,另一位族侄來請王大叔。


  族長仰躺在炕上,胸口血跡不大,觀其麵色確實已經死了。其子王大爺坐在炕沿上。王大叔環顧一眼,屋中站立著十幾個人,當中有李師爺、姑太太和他自己嫡親的二妹子。連王大爺在內,每個人的神情氣度都與外頭的截然不同。王大叔忽然有種自己捅了大婁子的感覺。


  他妹子沉聲道:“事到如今,別的暫且不提。二哥哥,你請去祠堂作法的那個南方和尚是哪座廟請的。”


  王大叔對不明法師之信任起先來自張子非,他的性命算張子非所救。而後便是金陵城中聽到的那許多名聲。再後來,人家替自家探明祖墳平安、驅除狐妖,連錢都沒收;也並不過問王氏族中之事。今天上午二人商議請大娘大嬸鬧青樓,隻是抱打不平罷了。


  乃拿定主意,不把小和尚牽扯進來。他自己從泉州來,泉州也是南方,遂說:“開元寺。”


  二妹子皺眉看了李師爺一眼。“四哥說,永嘉郡主曾常年住在開元寺左近。”


  李師爺道:“後來搬家了。起先也不跟僧侶往來。”


  “橫豎去查查此僧底細。”


  一位族兄道:“天底下叫不明的和尚這麽多?金陵也有一位。”


  二妹子道:“故此我疑二哥哥中了人家的圈套。那和尚不見得是開元寺的,也不見得叫不明,甚至不見得是和尚。人家在開元寺等候二哥哥,不過因為那地方乃泉州大廟、遊玩進香者必去罷了。”


  王大叔忙說:“不明師父絕無歹心。”


  他妹子指了指旁邊的小高幾。王大叔這才看見,高幾上擺了條白帕子、帕子上是一支箭。弩.箭。嶄新的弩.箭。王大叔倒吸一口涼氣。二妹子道:“禦林軍的東西,非你們海島上能有。今兒這一大出亂事,究其目的隻是為了誘老爺子出來。”


  王大叔沉思良久,搖頭道:“不與和尚相幹。他若有那心思,何須畫蛇添足的跟我商議?自己悄悄做悄悄走便完了。”


  二妹子便讓兄長仔細回憶複述今天上午和尚都說了些什麽。聽罷,一位族弟道:“我也覺得非和尚所為。琢磨其言。‘給老鴇子幾個錢,自稱是南邊來賣奢侈品的海貨商人。’此法甚好,多半能成。若是和尚做的,他必知道自己會有嫌疑,少不得早早預備著開脫。多說多錯,扮作沒主意更便宜。恐怕二哥哥與和尚說話時被什麽人聽見,人家順手拿去使。你們坐是雅間麽?”


  王大叔又深深吸氣:“那酒樓甚小,沒有雅間。且……吃酒的客人不少。”


  屋中氣氛驟沉。


  偏這會子,一位年輕的族侄快步而入,來到王大爺跟前抱拳稟道:“已查明白了。府衙當中乃是呂師爺作梗。”


  眾人一愣:“呂師爺?與他什麽相幹?”


  這族侄苦笑道:“他倒不是有什麽來曆……因他家先祖便是壞咱們家先祖事的那位刀筆小吏。他覺得他乃義士之後、咱們是小人之後,瞧咱們不上。”


  二妹子嗐聲跌足:“當年就該滅了那家子。”


  另一位族侄搖頭:“當年不動聲色沒錯。既被人家盯上,縱官府摻合了也沒多大用。”


  屋中再寂然。許久,不知誰長歎一聲。


  殊不知行刺這事兒還真是薛蟠幹的。


  天色昏黑、王家又如此熱鬧,薛蟠扮了個尋常族人大搖大擺混了進來。王族長剛才從正堂出來趕去廂房時,那通身的氣度和走路的姿勢,像極了後世電視劇裏的鮑國安老師。甚至連他身邊的幾個人都沉穩得有早年林皖那味道。薛蟠登時知道自己低估了他們。


  隱秘差事首領,腹中必有千般機密,且舍不得悉數告訴旁人。世間詭秘事多了去,沒必要都弄清楚。隻要王大財主把機密帶往閻羅殿,於對手而言就是賺了。薛蟠當機立斷,埋伏於街坊家屋頂引弦待發——這巷子太小,小到王大財主的大馬車進不來,隻能停在巷外街頭候著。


  次日清早,兩匹快馬等著荊州城門一開便疾馳而出。不到中午趕回,報說祠堂的柴堆底下和原先小孫子使的矮櫃中各尋到一錠子金子,其餘無異樣。那個空白牌位亦好端端供著。新的祠堂看守雖年輕,極靠譜且記性好,斷乎不會出岔子。


  王家又鬧上了。王老太太想立時替丈夫辦喪事;他兒子王大爺正式升級為王老爺,主張先查明刺客、秘不發喪。海島王大叔也認為人死為大,趕緊入土為安。從昨晚到今天,骨幹們都已看出這位隻會立在外頭粗淺圍觀,見識、本事捉襟見肘,竟然還不知輕重幫老太太折騰。遂幹脆讓他去別處逛逛。王大叔氣得頭也不回走了。


  出門胡亂兜會兒圈子,耳聽有人喊“王大叔”,斜刺裏薛蟠穿著僧袍明晃晃跑出來。王大叔一驚,回頭張望幾眼,一把抓住他避到偏僻處。


  薛蟠張口就問:“你們家怎麽回事啊!”


  王大叔打量他幾眼:“師父知道多少。”


  “昨兒貧僧聽說熱鬧趕過去時已經散場了。跑到老太太家來,遠遠望見人特別多,估摸著喊不著你便先回去。今兒再來,你們街坊說昨晚出了大事、問什麽大事他又不肯說、神神秘秘的。”


  王大叔長歎:“我們族長沒了。”


  薛蟠嚇了一跳:“老太太失手?”


  王大叔搖頭,半晌道:“禦林軍的弩.箭。”


  薛蟠驚呆了。“那……這麽說,上回給老王甩飛刀的,果真是京城來人?”王大叔思忖半日,又說了祠堂內的金子。薛蟠誦佛道,“那些金子,看守祠堂的施主不能使。一旦使用,狐妖便覺得自己給了房錢、可以住下。”


  “原來如此。”


  薛蟠皺眉道:“王大叔,貧僧原以為王老施主不留神得罪過貴人,如今看來你們家水深得很,壓根不是有沒有良心的問題。要不你也趕緊走吧。泉州商貿興旺,做個小買賣挺方便。”乃縮縮脖子,“貧僧也打算走了,不知今兒還有快船沒有。”


  王大叔道:“本不與師父相幹,你快些避開的好。我……再多留幾日,總得給老族長辦完喪事。”


  薛蟠點頭,說了些勸慰的話撒丫子溜走。


  王大叔心事沉沉站立不動。過了會子,不遠處閃出條身影來——原來族裏派了人跟蹤王大叔。王大叔冷冷的看著了他許久,哼了一聲轉身錯身而過。


  跟蹤之人急奔回去稟告經過,王老爺立命兩個心腹趕往碼頭。


  那兩位到碼頭不久,果然看見個和尚背著包袱四處晃悠、打聽最快的快船,悄悄跟在和尚身後。碼頭上人多,和尚半點沒察覺。兩個夥計推著一大車貨品往船上去。和尚看他們挺吃力,便丟下包袱幫忙。東西卸下,夥計謝了和尚;和尚趁勢詢問快船。


  夥計問他去哪兒,他道:“隨便哪兒。”兩手一攤,“原想抱打個不平,居然是個泥坑。俠義之輩不好當,貧僧隻想離此地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免得被人強扣上黑鍋。”


  夥計笑道:“我們這船要去九江。師父如若不嫌棄,就跟我們的船走吧。”


  和尚大喜:“阿彌陀佛,如此多謝。”當真背著包袱上了船。


  那商船隨即解纜離岸。跟著和尚的二位眼睜睜看著那船立起風帆,飛快縮成了個小點兒消失不見。


  王老爺聞報,來回反複琢磨,最終還是覺得和尚不像罪魁禍首——行事過於隨意。乃命收起祠堂裏的兩錠金子,誰都不許使。因想:若沒有狐妖,金子沒法解釋;若真有狐妖就順暢了。京中派出兩名殺手,一名去殺守祠堂的老叔、一名來殺自家老頭子。老叔被狐妖所救,殺手見飛刀繞開老叔,嚇得回京報信;老頭子卻沒了。此二人正是多年前那樁舊事的證人。乃咧嘴冷笑:幕後真凶必是王妃姑媽無疑。


  此時有個族侄來報:他母親又嚎啕大哭起來。王老爺一歎。雖說昨兒下手甚狠,老太太終究顧念夫妻情分。一抬頭,這小子仿佛還有話說。半晌,族侄才支支吾吾的告訴:方才姑太太跟老太太說,昨兒她中了奸人的計策,幫人家引老爺子離開安全之處,才會被刺客得手。話說得不大好聽。老太太又氣又冤,才哭得厲害。


  王老爺眯了眯眼,淡然道:“如今族中艱難。二位姐姐從本月起就不用分紅了。”


  族侄遲疑道:“大姑媽知道的事兒也不少。”


  王老爺冷笑道:“錢和命哪個要緊,她還算明白。”立起身大步走到堂屋。


  王老太太坐在棺材前拍地痛哭。見了兒子,哭罵道:“你來作甚?和你老子一般兒沒心肝。”


  王老爺往她身邊坐下,輕聲道:“娘,我聽您的。立時替我爹發喪,布置靈堂。從今天起,您就是王家的正經老太太。”


  王老太太搖頭:“不用。你爹瞧不上我,嫌棄我爹是種地的,真心實意嫌棄了一輩子。我心裏明鏡似的。你姐姐外祖父是做官的,那位才是正經老太太。”一骨碌爬起來,抹幹淨眼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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