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一章
野芳佳木, 風高日出,雲霏漸開。不明和尚背著個大包袱、馬踏青塵上山,直奔王家祠堂。小孫子看見他便哭:“法師可算來了!”
薛蟠一愣:“怎麽回事?”爺孫倆頂著四個黑眼圈, 一個手握菜刀一個攥著擀麵杖。“幹嘛呢?要跟街坊打架?話說你們這兒也沒街坊啊,四下裏清清靜靜。”
“當啷——”王老頭丟下菜刀:“法師!昨晚上我們遇賊了。”
“啊?”薛蟠懵然。“你們這地方窮得連件像樣的祭品都沒有,哪個沒見識的小賊來偷東西?”
“不是賊不是賊!”王老頭搖頭似撥浪鼓, “是刺客!”
薛蟠再懵:“刺客……至少也得行刺個官老爺吧。老人家你……也不像當過官的啊。”
王老頭跌足:“我是沒當過官、可我……哎呀請法師進來看看。”說著一把抓過薛蟠的胳膊就往裏拽。
直拽到裏屋, 薛蟠一進門便念佛:“有狐妖施過法!這?”隻見床上橫七豎八插著十幾把飛刀, 成了個人形。
王老頭解釋道:“昨兒晚上, 一個穿黑衣的賊子冷不丁撥開窗戶, 對著小老兒就下手。偏他一刀也沒射中我, 全都繞開了。”
薛蟠奇道:“哪有這種事!撞大運也得撞……”他忽然閉嘴, 合十垂頭闔目,神情嚴肅。王老頭不敢吭聲,屏息凝神在旁候著。許久,薛蟠皺眉道, “狐妖老者說幫了你一手, 算是對之前借住貴宅多年的感謝。其人殺意濃重,就是來取你性命的,確實是個刺客。從北偏東方向來、如今已遠路返回, 近期不會再來。狐妖說, 刺客身上有金子、好酒和貴人的氣味。老人家, 你好生想想可是不留神得罪過大人物?”
王老頭呆成木雕泥塑。許久,喃喃道:“北偏東、北偏東……京城。”
“京城確實在北偏東, 貴人也確實是那裏最多。”
“她不是親眼看見屋子燒成灰燼的麽……”
薛蟠眨眨眼, 半晌道:“額, 貧僧盲猜老人家曾經假死?”王老頭怔了會子方點頭。“失火和落水是最常用的兩種假死方式。興許人家早先沒見識, 相信了;年月一長,看見的實例越來越多,便開始懷疑自己從前會不會也遭哄騙,重新調查。”乃皺眉道,“麻煩了。要不然您老去別處躲躲。”
小孫子忽然說:“法師,我聽說狐狸精最會騙人,對麽?”
薛蟠嚴肅道:“不能這麽說。狐狸精有騙人的、也有不騙人的。別的妖精亦如此,有騙有不騙。”
小孫子大聲道:“該不會那狐狸精騙我們,想讓我們留他寄住。不然哪有那麽巧的。我阿爺白天剛說不許它呆著,夜裏便有刺客來,它還救了阿爺性命。”
“小朋友你思路很神奇啊……”薛蟠拉扯狐妖不過是因為常見,當真沒考慮到它們大眾口碑這麽爛。“確有可能。”裝模做樣想了許久,“很有可能。”
小孫子眼睛亮晶晶:“你問問它!”
薛蟠無奈道:“它主動對貧僧說話,貧僧才能跟它交流;它若不來,貧僧找不到。”
小孫子哼道:“它被我戳破,不敢來!”
薛蟠又想了許久,道:“老人家,貧僧覺得令孫所言有理。這事兒真是狐妖弄出來的。不然它們早該蹦出來跟貧僧解釋了。”
小孫子歡喜喊:“我猜著了、我猜著了!該死的狐狸嚇唬我們.”
王老頭看看和尚看看孫子,斟酌良久緩緩的說:“萬一……不是呢?”
小孫子嚷嚷:“就是、就是!”
“額……”薛蟠環顧幾眼,“橫豎貧僧沒瞧出還有別的不妥來。要不您老還是先去別處避個兩年?”王老頭眉頭緊鎖不言語。
薛蟠遂先說替小女菩薩超度。王老頭領他去了空白牌位那屋子。薛蟠披上豔麗袈裟好一通折騰,告訴祖孫倆女嬰已投閻羅殿去了。像她這樣沒有善惡經曆的,可以直接安排投胎轉世。王老頭長出了口氣。薛蟠收拾東西預備告辭。王老頭神色遲疑,終還是一把抓住他說“法師稍候”、打發小孫子上廚房後頭劈柴去。
二人靜坐良久,王老頭長歎一聲。“小老兒早年替人做過許多醃臢事。”
薛蟠也歎:“瞧您這模樣,貧僧也猜出幾分。可害過性命。”
王老頭立時道:“不曾。”
“那便好多了。”
“那女人是自己死的!”王老頭忙不迭道,“她那病病殃殃的模樣,就算……也活不了幾日。”
薛蟠皺眉。是了,名妓乃頭胎高齡產婦,心情淒慘,護理估計也好不到哪去。大損身子簡直必然。
王老頭又歎:“回想起來,老婆兒子都去得早,許是報應。隻我一個我也不怕,左不過這條老命。”王老頭扭頭望窗外,“我孫兒……”
薛蟠忙說:“老人家既沒殺人,餘孽到不了他身上。”
王老頭依然看著窗外:“若真是貴人,竟不知躲去何處。”
薛蟠道:“去東瀛吧。他們再有本事,總不能追到外國去。”王老頭遲疑不定。“跟王大叔商議商議?”
王老頭思來想去,王大叔眼下確實是個可以商議的對象。乃出去喊孫兒停手,爺倆換了衣裳帶上幹糧,從屋後牽出兩匹馬。薛蟠作為法師兼熟人也同去,三人一徑投往大路。
這一老一小馬騎得很溜,沒多久抵達荊州。
王大叔依然沒等到族長,從海島上帶來的消息都沒報給族中。聽罷因果他也大驚。盡管薛蟠再三表示多半是狐妖玩的花招,王老頭終究不敢返回祠堂。薛蟠向王老頭介紹上海的幾處東瀛移民谘詢點;說話間小孫子餓了,打開包袱吃幹糧,赫然發現裏頭多了一錠金子。
薛蟠立時道:“狐妖給的房錢。”
小孫子驚喜道:“這麽多!阿爺,要不咱們還是讓它們偶爾住住吧。”
王老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早上是誰說狐妖最會騙人的?”小孫子癟癟嘴。
至此王老頭些許猶豫蕩然無存:就算真不是貴人追殺,被狐妖纏上也麻煩得緊。遂匆匆另尋了個靠譜的族人,假托小孫子生病、煩他暫頂看守祠堂的差事。甚至不敢讓孩子返回山上,隻老頭自己和族人兩個回去收拾行李。次日,隻同王大叔一個人打招呼,祖孫倆依著不明法師的建議就在荊州碼頭尋了條去上海的快船。
薛蟠陪王大叔送完行從碼頭出來,尋個小酒樓坐坐。看王大叔愁腸九轉,薛蟠問他之後的打算。王大叔茫然:“不知道。”
薛蟠道:“作為奸細,你既被拆穿,肯定不能回海島接著幹。祖墳祠堂的事也已經解決。”
王大叔擰了許久的眉頭,終於艱難道:“祠堂這事兒,還沒完。”
“還想報複東平王妃不成?你夠不著她的。”
“不是她。”
薛蟠低聲道:“該不會你們自家有人跟她打配合吧。”王大叔一臉被戳中的表情。“該不會就是你們族長吧。”王大叔不答。薛蟠一歎,“拆穿他你會有危險。”
“顧不得了。”
“人家故意躲著你。”
“這幾日我也走了些人家,都不知他在哪兒。”
嗯,你走的都是族長老婆認得的人家,並非跟著族長發財那一派。“他孫子才十六七歲?不會離開太遠,估計就在荊州城內。要不一家家的拆穿他。”
王大叔搖頭:“族中恐有機密。”
“有件事貧僧覺得蹊蹺。他自己家和祠堂都那麽窮。族人替東平王妃幹活的不在少數吧,竟沒得好處?還是因為不想分給族人,私藏起銀子?或是除了那個小巷子,他另外還有一個比較富裕的宅邸,養著模樣標致的外室。老太太和她兒媳婦都長得平平。”
王大叔愕然。這事兒他從沒想過。
“如果有,肯定不難找。沒當官就得假扮經商,才能光明正大使錢。貪墨族中的錢財屬於監守自盜,難免良心不安,所以會經常施布施粥。再加上姓氏祖籍。說不定你問這裏的夥計都能知道。”
王大叔沉思良久,當真喊夥計過來打聽。碼頭附近的夥計本來就消息靈通,薛蟠稍加引導,飛快數到做木材買賣的王大財主頭上。王大叔霎時麵黑如鐵。
薛蟠忙給幾個賞錢打發夥計走,勸了王大叔一杯酒。王大叔一飲而盡。薛蟠聳肩:“一族之長本該替全體族人謀利益,這位貪墨得未免太過。可他身邊少不得有忠心能幹之輩,猶如天子身邊有重臣。族長開青樓一如皇帝修鹿台。修鹿台為了祈福;開青樓嘛,可以打探消息……”
話未說完,王大叔“砰”的拍案而起:“他敢比皇帝?”
“額,貧僧就隨口打個比方。”
默然片刻,王大叔悶悶的說:“師父可有主意。”
“老太太和太太性子都直爽。”薛蟠眨眨眼,“帶著一群親戚大娘大嫂鬧青樓肯定很熱鬧。”
又過半晌。“他家大業大,竟不知會藏在何處。”
薛蟠笑搖頭道:“大叔在海島上待久了,全然不知世事。給老鴇子幾個錢,自稱是南邊來的賣奢侈品的海貨商人。貧僧幫你查去,不能白吃老太太兩碗白開水。哎等等,可有行事周密的族人?剛上船那位本來正合適,你和老太太都差些。”
王大叔輕輕一笑:“自然有。兩位。”
薛蟠身子往後仰:“為什麽你笑得這麽詭異。”
“他們家還有兩位姑太太。”
“咦?不幫親爹?”
“是前頭老太太所生,後來也在前頭老太太娘家養大。”
“要不要這麽複雜。”
二人約定後日此樓再相會,分道揚鑣。薛蟠轉身偷偷跟蹤王大叔,見其問著人找到處幽靜宅子。此宅之主做的是古董行中貿易,主母姓王。
薛蟠齜牙,找到那家所開古董行斜對麵的鋪子,指著招牌跟夥計打聽。這位王姑太太中年喪夫,左手做買賣右手教養孩子,連商會會首都敬她三分。薛蟠還沒來得及高興,夥計又說他們家運道極重、凡得罪之人不出三個月必遭厄運。薛蟠心裏咯噔一聲:王大叔想簡單了。王姑太太成為了既得利益者,母親和她自己童年所受委屈的早已忽略不計。
事既至此,唯有提前熱鬧。
幸而這地方簡單,擺平官老爺萬事大吉,王姑太太沒經曆過滿大街眼睛、故此也沒有經驗。薛家的盯梢組趕到她們家門前不久,有個管事娘子急匆匆坐著小轎出了門,轎子後頭還跟了兩個小丫鬟。小轎直奔一座大宅邸,正是王大財主住處。沒過多久,大宅邸出來位管家,騎著高頭大馬、身後跟兩個騎馬的小廝,先頭的小轎又跟在他們身後。跑過兩條街,兩組人同進了一處青樓。
隨後兩個閑漢便跑到了王族長的貧寒家門口,嘻嘻哈哈。老太太平素院門敞開,看見兩個後生滿麵不懷好意,登時喝罵。閑漢們笑道:“你這窮光蛋老婆子還做夢呢!你男人王大財主、你兒子王大爺、你孫子王少爺早都發了大財,常駐花街柳巷,手裏花不完的錢。”
王老太太怒道:“有腸子沒心肝的短命鬼,滿口混唚。快滾!”
“愛信不信!橫豎已讓他們爺仨哄了二十年,不哄滿一輩子不算完。還有許多親戚一起。人家前頭老太太生的姑太太過著何等日子。你當錢是死鬼姑爺的?”
王老太太哼道:“你當我不知道睡個粉頭要花多少錢?”
閑漢愈發大笑:“花錢?你竟不知道他本是青樓東家?龜公睡粉頭用得著花錢?”二人掰手指頭仔仔細細告訴老太太地址,揚長而去。
老太太本待不信,偏姑太太富裕真是事的。依著丈夫的性子,居然沒抱怨女兒不給娘家送錢!此事未免奇怪。再一想,除去自家男人,族中確實有許多爺們同是如此。說不清楚去哪裏謀營生,拿回來的錢也不多,口氣卻都不小。
疑心這東西,沒有時真沒有;一旦冒出來,霎那間野草千裏。老太太撒腿跑到廚房跟兒媳婦一商議,二人同時撲回屋子換衣裳。才出小巷已定好路線,先去哪家、再去哪家、又去哪家。
大娘大嬸平素買菜做事手腳麻利,抓奸又豈能慢了去?一路走一路串,連串了五家,家家戶戶的娘們兒都對男人生出重疑。當中有一位是醃菜作坊家的女兒,早先管過鋪子,條理清晰。女人們舉她為首。這大嬸當仁不讓,先將眾人各自分派出去多聯絡些妯娌嬸子。一個時辰後都務必回到她這兒來,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