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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章

  查完王狗子, 薛蟠返回當陽縣。小穆擠眉弄眼的問他找到送棗姑娘沒,薛蟠沒精打采道:“說了是去逛街的,又不是去找姑娘的。”小穆哈哈大笑, 拍掌說必沒找到。薛蟠惱了,從此喊他旺財兄;小穆想惱不方便惱,麵色十分奇怪, 逗得他自家親兵直笑。橫豎無事, 薛蟠又套了他半日的話。


  第二天, 幾個人到事先布置好的假王家祠堂溜達一趟。遂輪到法靜師叔披上袈裟折騰, 然後告訴扮演王大叔親戚的自家演員:並非什麽楚莊王派出的小鬼兵, 不過是幾隻附近山上的狐妖, 想借住於人類屋舍偶避風雨。演員們表示, 就算不是鬼兵, 也請法師幫忙驅除。法靜再折騰一陣子, 又貼些咒符,宣布狐狸精再進不來了。


  演員們千恩萬謝。薛蟠讓他們給王大叔寫封信,他們全都說不認得字。於是演員甲口述, 穆少將軍執筆寫了封家書。信又歸小穆自己收起來——還得他擇日送去。


  中午不到從假王家祠堂出來, 小穆茫然道:“這就完了?”


  薛蟠懶洋洋道:“不然呢?你還指望圍觀法靜法師跟楚莊王鬼兵大戰三百回合啊。”


  一個親兵道:“忒無趣。我們先頭趕路都快趕成人幹兒了。”


  “哎對啊!”薛蟠道, “王大叔不過是個親兵, 他家驅鬼、旺財兄你湊什麽熱鬧?”


  小穆無言以對。法靜在旁捅破:“他誤以為小張施主也會同來。”


  薛蟠鄙夷道:“想也知道不可能,這麽小的小事、且法師已安排妥帖。她閑的!”


  小穆道:“因許久不曾跑快馬,練一練也好。”薛蟠假笑,法靜誦佛。


  薛蟠又道:“我荊州那邊還有事沒辦完。法靜法師肯定是回金陵去的, 旺財兄你呢?”


  小穆忙說:“我陪法靜師父去金陵。”


  親兵在旁低聲道:“少將軍, 還是跑馬麽?泉州的管事大叔已走了, 咱們還能使驛站的馬麽?”


  “哦對了!”薛蟠忙說, “你們借了驛站的馬,可還回去了?”


  幾個人麵麵相覷。小穆道:“還要還?”


  薛蟠望天:“我就知道你是個原始人!待會兒馬給我,我替你們還。反正去金陵肯定走水路,你們到荊州雇船。”


  法靜道:“我的船還泊在荊州。”


  “那妥了!”


  遂回開化寺用齋飯取行李,留下些香火錢,出廟門一路直奔荊州碼頭。穆少將軍尚未回過神來,法靜已經跟留守的船老大打起了招呼。親兵們見此船與自家的截然不同,忍不住跳上甲板參觀。


  薛蟠向法靜行了個禮:“師叔,原始人旺財兄就暫時拜托給你了。到了金陵,你先領他在廟裏住幾日,慢慢適應當代環境。”


  小穆忙問:“張大妹子何時回去?”


  “那誰知道?過年總得回去。等著吧!臘月也快了。”


  小穆一想,這會子正好是西北風,往金陵去便宜得緊,多半自己先到。登時沒那麽著急了。等開了船才知道,跟法靜和尚同行是件多可怕之事。此為後話。


  目送快艇離港,薛蟠撥轉馬頭去了武昌——薛家在武昌有個小據點,王大財主的事兒得從頭細查。


  因派了位眼力過人的木匠兄弟前往紀山。王家祠堂確實隻有兩個人看守,趁他們收拾別處時便可仔細查看那隻空白牌位。轉頭趕製了隻大略相同的調換出真品。薛蟠自然也跟著,依然沒看出空白牌位任何端倪。


  木匠兄弟在旁見他煩惱,從袖中摸出小鑿子輕輕撬了兩下。牌位原地散架,裏頭並無夾層或紙條。然而兩塊木板內側居然有字。字跡歪歪扭扭,看著也不是什麽練過字的儒生所寫。


  三個日期。前板上一個,推算是二十七年前的十月初八。後板上兩個,分別是二十七年前的十一月十一和二十六年前的五月初二。


  薛蟠本來不大能記日期的。然而十一月十一這個日子碰巧撞上了後世一個奇怪的節日,故此他記得:這天是吳貴妃的生日。很明顯,後板上第一個日期屬於吳貴妃。那第二個日期是誰?

  木匠兄弟在旁嘖嘖道:“這孩子好可憐見的。”


  “嗯?”薛蟠抬頭,“怎麽?”


  “連半歲都沒活到。”


  薛蟠腦子裏嘎嘣一聲!是了,牌位。牌位裏頭記錄的還能是什麽?生卒日期。一個和吳貴妃同日出生的孩子,沒活到半歲就死了。


  吳貴妃母親乃東平老王妃的長女,性子驕橫。吳貴妃又是她挺大年齡才生的。古代婦產醫學和新生兒護理比後世差挺多,孩童夭折率也高,高齡產婦也容易患產後抑鬱症……和尚深深吸了口氣。如果吳家三姑娘夭折,宮中那位又是誰?他目光移向前板內的那個日期。


  去他的規矩!戰火中被鰥夫強娶的女人豈能守規矩?東平老王妃不願意看女兒因失去孩子而痛苦,給她弄了個年歲相仿的女嬰替代。重疊上忽然得急病死的前杭州第一名妓……


  沉思良久,薛蟠讓木匠兄弟原封不動將牌位裝好,換回假的。又拿著假的發愣。等到山前風雨欲黃昏,薛蟠換回上次來的那身僧衣,先去外頭跑出滿頭風塵,才匆匆趕到王家祠堂。


  王家祖孫倆正預備吃晚飯,見他來了都一愣。許久王老頭才站起來:“莫不是上回的不明法師?”


  “阿彌陀佛。”薛蟠深施一禮,急切道,“貧僧失禮。有件事須得問問老施主。”


  王老頭臉都嚇白了。“師父請說。”


  薛蟠劈頭就問:“敢問貴祠堂可供著不足半歲的女嬰?”


  王老頭懵了。


  薛蟠接著說:“自打貧僧離開貴祠堂,這位小女菩薩便跟上了貧僧。貧僧一心想替她超度,奈何總也不成。直至昨夜,曾經寄住貴祠堂的一位狐妖老施主找上貧僧。他本是來求貧僧替他全家尋個安身之所的,見狀告訴貧僧、小女菩薩不肯超度。她這輩子縱然隻活了不到半年,如何連姓氏都沒有?她想知道自己姓什麽。嬰孩尚小,不通人事。但得知姓氏,立時可超度轉世。”


  王老頭又懵又嚇,好懸要哭!失聲喊道:“我們哪裏知道!沒人知道。”


  薛蟠合十道:“求問她母親尚在人世否?”


  王老頭脫口而出:“死了二十五六年。”


  薛蟠心中如兩塊虎符合攏到一處似的,臉上還愁眉深鎖:“二十五六年早都投胎轉世,孟婆湯消化得連一氧化二氫都不剩。如何是好。還有人知道麽?”


  王老頭搖頭:“她母親、她母親家裏,悉數不知。她母親是個……嗐,其實就是個粉頭。那幾個月接的客人多,還有汙穢不堪之局。天知道孩子是誰的種。”他也急了,放開了說。“那女人也是糊塗。老老實實從了爺們,什麽事沒有!穿金戴銀何等享福。她不從不從的,爺們惱了,直將她做回粉頭,她還能如何?”


  “那位爺們定是又老又醜,人家不願意。”


  “哪裏醜了,他們家爺們模樣都好。再說不比死了的老頭子強?既身入強盜窩,還計較個屁倫常。人家戰場上殺人如麻,豈能掐手指算誰孝期長誰孝期短!誰還能救她不成。假惺惺的笑臉母豺狼不過信口哄騙,八下裏空手套白狼,我如今才算看透了她。”王老頭又是跌足又是甩胳膊,滿口當地土話、汙言穢語的罵那母豺狼——薛蟠這才反應過來,他之前官話說得實在太好了!九成在京城呆過。


  輕聲誦佛,薛蟠內裏拚出個大略。


  前任東平王爺死後,如今的東平王爺便開始打他小媽、西湖名妓的主意。那女人不願意,大抵先尋了孝期做借口。姬妾孝期短;兒子雖孝期長,卻不稀罕儒家規矩。於公於私,東平王妃王氏都不願意看到丈夫和公爹的女人攪到一處,便給了那名妓承諾、說自己會幫她。然而王氏又沒有母族勢力,胳膊擰不過大腿。名妓一直不肯從,東平王爺惱了。既是你孝期已滿、我孝期未滿,你跟旁人睡便不損規矩了。竟把名妓當回粉頭,逼著陪了許多客人。做夢都沒想到名妓竟懷上胎兒,且壓根算不出是誰的。


  再後來,名妓生下個女兒,日期在十月初八。


  一個多月後,大郡主生下第三個女兒。吳三姑娘身體不好,隻活了不到半年。東平王妃恐怕自家孩子承受不住,便將名妓的女兒抱來——橫豎嬰兒長相差別不大,像大郡主這樣的身份也不會時常去看女兒。名妓少不得“急病”而亡。東平王爺多半不知道;就算知道,一邊是親閨女、一邊是不肯聽話的老頭子姬妾,也不會管。


  那時候本朝建國不久,各方人手都不齊全。事兒便是老王妃娘家幫著做的。且很有可能就是守祠堂的這王老頭所為,畢竟王府秘辛不可能盡人皆知。


  若吳貴妃沒進宮,這個也算不得什麽。可如今東平王府兵權盡失,已經到了要靠吳貴妃穩住權勢之局。荊州的王大財主便拿捏住東平王妃這個機密,自以為榮華富貴延綿不絕。


  長誦了聲佛,和尚忽然盤膝打坐,口裏一張一闔假裝在念無聲咒。嚇得王老頭和他孫子筆直站立不敢動彈。


  薛蟠其實是在琢磨東平王妃這個人。


  從二品地方大員族小姐。母親被強逼著嫁給父親。父親早死後遭族人欺負,躲到舅父家長大。舅父是讀書人,戰亂中糧食儲備充足,想來也非尋常鄉紳。然而她自己又讓軍閥強娶、之前還險些做了姬妾。容貌雖美,在全美女陣容中不拔尖。一開口便是全場中心,情商、見識、氣度皆SSR級。王老頭批她“八下裏空手套白狼”;她一無所有,不如此也抗不下來。


  至此,薛蟠已敢推斷梁王之女阿蘿郡主及其子嗣必是死在東平王妃手裏無疑。因為東平郡王不講究程序正義,不在乎有沒有阿蘿。


  可王老頭何以能活到現在?豈非早就該被滅了口?除非東平王妃確認他已經死了。不方便見男人的王妃,被荊州王大財主耍個花槍遮掩過去。王老頭其實才是王家最重要的證人。把他丟在毫無保護的環境中,反而顯得像個路人甲。


  再想皇宮裏頭,薛蟠愈發覺得張子非同誌可能不小心金口玉牙了。周皇後身邊那位曾經跟旺財兄訂婚的鄧貴人……他停了念經。


  通常官宦女兒進宮的年齡從十四歲到十七歲不等。小姑娘情竇開得早。舊詩雲,“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王狗子失蹤時十六歲,又和小穆同齡。該不會……他的任務是假扮旺財兄勾搭鄧貴人?


  因奪嫡變故從王府公子淪落為欽犯的前未婚夫,性情溫柔沉穩、才貌雙全,太容易拿捏住小姑娘的心了。越是深情的女子,自我犧牲意識越強。經曆越簡單,越容易鑽牛角尖。於是鄧貴人進宮後替吳貴妃當奸細、潛伏在其對手周淑妃身邊。隻有小穆的表妹當上了皇太後,才有機會替義忠親王餘黨平反、讓他恢複尊貴身份。


  若如此,王狗子的假身份不會特別招搖。低調樸素、甚至寄居廟宇道觀。但必有機會時不時跟進宮前的鄧貴人偶遇。


  薛蟠長歎一聲。東平世子、世孫肯定都很無能。若他們能撐得住,壓根用不著吳貴妃進宮。尋個賈璉之類的紈絝爺們嫁了多便宜。


  王老頭和他孫子眼巴巴看著和尚。“法師,如何?”


  薛蟠這才回過神來,合十道:“她答應超度升天了,貧僧也答應替狐妖家預備屋舍。”不禁愁眉,“尋常茅屋草棚也難以避開天雷。”


  王老頭嚇一跳:“天雷?”


  薛蟠誠懇道:“妖精都不免遭天雷之數。平素狐妖是用不著人類屋舍的,山中自有巢穴;唯渡劫時才使。老人家,其實讓妖精偶爾借用一下屋子,根本與人無礙。這家狐狸修的是真元,不借人的元氣。偶逢魑魅魍魎,它們還能幫你們對付呢。”


  王老頭仔細想了許久,終還是搖頭:“不是小老兒不肯結個善緣。若它們渡劫引來天雷,誤傷我們爺倆……”


  “也罷。”薛蟠點點頭,知道王老頭一點都不覺得會有人想殺他滅口。


  沒關係,今晚貧僧就變身成黑衣人過來。不然,哪裏對得起王大財主忒般放心大膽。


  “貧僧去山下預備點東西,明日替小女菩薩超度。”薛蟠合十行禮,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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