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四章
張子非領著穆少將軍和奸細王大叔在藏寶島上繞了個圈子, 兜轉回了顧阿婆常規上山的線路。因提出稍作歇息。她是年輕姑娘,容易累很正常,兩個男人都沒異議。穆少將軍四麵環視, 眼底了然。張子非確定顧阿婆真給過他詳盡地圖。
地圖簡略示意,隻會畫出標誌性東西。有了地圖且半分不錯, 人的心思不知不覺便擱在比對地圖上, 其餘日影、山石、方位少不得忽略。給人引岔路這種事, 張子非也不知幹了多少回。
遂循經典線路上山,直達巨岩下。側耳聽聲,兩位老將軍正在巨岩上比武。張子非道:“咱們還是老實等著吧。他倆不打痛快不舒服。”請穆少將軍將竹椅放下就座,她自己拎著竹奩去裏屋,又搬出兩張竹椅來, 反手拿起王大叔拎的兩隻竹奩擱回屋中。
三人坐下,氣氛略奇怪。穆少將軍含笑道:“張大妹子倒熟絡此處。”
張子非隨口道:“住了好些天了。”
“你昨兒相中的那隻茄子可有了?”
“啊,我險些忘了。隻是茄子既剪下、每隻都差不多,也看不出是不是昨天那隻。”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 多半是穆少將軍試探, 張子非閑閑的擋過去、滴水不漏。
說了半日,王大叔仍在發愣,張子非道:“大叔如有苦衷, 何妨說說。保不齊咱們能有法子。”見王大叔看向自己,她下巴朝穆少將軍一抬, “穆家乃是武將之族,嚴以治軍。不論你因為什麽緣故想要那套東西, 擱在他們家眼中都是叛徒。你既為穆老將軍親兵, 數十年感情想必不作偽。處置你、老人家於心不忍, 不處置又軍法難容。倘或對兩位向前輩實話實說, 當真情有可原、他倆說不定能留下你。他們歲數大了。不論武藝多高強,聽力、視力、集中力,難免不如青壯年。我瞧他們伺弄菜蔬都有些心疼。”王大叔眼光閃動,沒答話。
穆少將軍亦動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眼珠子轉了轉,“兩位老將軍確實年事已高,該當有個晚輩幫著做事。”
張子非道:“老人家有時候也犯懶,後頭山坡上兩畦晚稻是前月割的,這會子還沒脫穀殼呢。二位既然沒什麽要緊事,下午就幫我幹活吧。”
“你幹?”
“難不成老前輩幹?他們多大我多大?”張子非隨口道,“穀子不多,三個人一下午夠了。”
穆少將軍摸摸後腦勺:“我倒沒幹過。”
張子非向他投去關愛智障的眼神。王大叔忙說:“我會我會!”
穆少將軍道:“不過是尋常的農活,有什麽難的。”
“是沒什麽難的。”張子非道,“穆少將軍年輕力壯,就煩勞你推碾子吧。”
小穆一口答應下來。倒是王大叔嘴角露出半點兒笑意,瞄了張子非一眼。
不多時兩位老將軍神采奕奕從巨岩上下來,依然一個青衣一個灰衣。見自家屋門口坐了三個人,一愣。
穆少將軍忙起身行禮:“二位老前輩,多年不見、還記得我麽?”
向大將軍仔細端詳了他半日:“莫不是穆阿三那個小孫子?”
“正是。”
“長得這麽快?前幾年還瘦丁丁的風一吹就倒,也沒這麽黑。”
穆少將軍苦笑:“那都十三年前了。”
兩個老頭一愣,同時扭頭互視。向二將軍道:“有那麽久麽?”
向大將軍掐了半日手指頭:“也就五六年吧。”
穆少將軍搖頭。
“八.九年。”
“實在有十三年了。”穆少將軍感慨道,“二位老人家倒是依然硬朗,半點兒沒變。”
倆老頭同時哼了兩聲。老大問道:“怎麽回事?”
說話間張子非已經手腳麻利的從裏頭提出兩把椅子,五個人圍圈兒坐下,與村中地頭的閑人一模一樣。
張子非道:“我先說吧。”旁人都點頭。“今兒我上海邊散步,想著順帶去竹棚子裏瞧瞧,便往那邊走……”後頭的事兒自然半個字差錯沒有,皆又清晰又準確,一直說到她預備今兒下午拉兩位爺們幫忙脫穀殼。
向二將軍忙說:“那個不急。又不是沒米吃。”
張子非道:“今兒風大,揚穀挺合適。我說了給你們弄揚穀扇車來你們又嫌棄。”
“我們這兒是島,每日風都大。就那麽點兒稻子,還折騰個機器,你不嫌麻煩我還嫌占地方呢。”
“也沒多大,能占什麽地方?”張子非搖頭,“罷了,唧唧歪歪的。我說完了,哪位接著說?”
小穆同學雖聰明,終究是在海島上長大的。他祖父和嚴先生再怎麽教育,不過紙上談兵,哪裏見過人人戲精的場麵?見他們一會兒茄子一會兒揚穀扇車,都是打算讓二老在島上隱居到死的意思,已相信了大半。再說,給藏寶島送人手這種事,老嚴和他祖父已經惦記了多少年!豈能不心動?乃笑道:“王大叔的事兒想必說來話長,我說吧。”
他確實簡單。無非是昨兒偶然看見王大叔搖船歸來,又沒聽人提起他去了藏寶島,心下生疑。今兒便悄悄跟在後頭,一路直跟到兩間竹棚子。王大叔到裏頭溜達一圈兒預備原路返回,讓他攔住了。王大叔呆若木雞。小穆抬腳進竹棚詳查一番——就沒什麽東西,幾下看完。自然也看了書信。王大叔解釋說他想查清楚些再稟告給老將軍,那封信本是為著試探。穆少將軍與他熟識多年,將之當作長輩,一時半會也難以相信王大叔內起貪念、意欲瞞著祖父與兩個姓向的同分寶藏。
後來王大叔冒出個“祖宗再難安寧”,顯見先頭對小穆扯了謊。小穆說完,大夥兒一齊看著老王。
張子非搶著先說,且說的緩慢,本是為了給王大叔充分的時間編排故事。他定然不肯全說實話,但假話裏頭也必有真實含量。他又沒有薛蟠那種想象力。祖宗的事兒若不據實以告,如何能圓得完滿?
王大叔呆坐良久,默然紅了眼圈兒。乃道:“我家從前朝起就做的行伍勾當。明末山河混亂,各方人馬揭竿而起。我家祖宗老老實實守著座小城,跟著上司練兵、防備流寇、護衛一方百姓,沒招誰也沒惹誰。”
張子非唇角微微含笑。他說“上司”,沒提上司什麽軍銜、自家祖宗什麽軍銜,旁人聽起來就像是個最低的兵卒。其實這本是最常見的含糊說辭。就衝著泉州的李師爺能讀書,他家祖上少說是個將軍。
王大叔接著說:“後來……西邊的李自成來了。他兵強馬壯、來勢洶洶,我先人的上司盤算著打不過,就開城投降了。”
張子非配合道:“這種本是將領做主的,不與小卒相幹。”
王大叔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歎道:“就是那位將軍頗不是東西。他自己要降也罷了。縣令大人乃忠節之士,欲為大明天子效死命。此等人物,我輩心中敬重。可要投降那位……命人將縣令滿門殺死,捆縛縣令本人獻予闖王部下。”
“這就過於奸惡了。”張子非道,“把人困於某處,事後放走便是。”
向二將軍嗟籲道:“小丫頭,你沒打過仗,不知輕重。投降之輩,本來難以取得信任,被人隨意帳前斬首的多了去。你當評話演義裏頭是真事?降也艱難、打也打不過,進退維穀。”
“是晚輩天真了。”
王大叔又歎:“縣令親眼見了家人慘死,又被推在逆賊馬下,悲憤交加。遂詛咒了那將軍和我家祖上五雷轟頂、死後不得超生。”
張子非搶先幫他解釋:“我方才就猜測‘命人將縣令滿門殺死’,這個被‘命’之‘人’便是令祖。”
“正是。”王大叔閉了閉眼,“那將軍實在不是東西。為了奉承闖王部將,竟然命我先祖去掘古墓取陪葬寶物。”眾人皆深深吸了口氣。“楚莊王的編鍾,就是那時候挖到的。”
眾人互視幾眼,向大將軍點了兩下頭。
“我先祖半點兒沒多想,把編鍾和別的東西一道裝上,欲老老實實交給上司、獻貢闖王。後有個好朋友連夜跑來報信,說將軍是故意讓他去挖古墓的。墓中陰氣重,且古人多有極狠厲的詛咒之法。將軍請了位有真本事的神婆,借我家先祖做損陰德之事,將那縣令咒兩個人的怨氣悉數引先祖一個人頭上。”王大叔冷笑兩聲,“結果他還不是陣前落馬。”
張子非問道:“何人所殺?”
王大叔道:“北邊胡兵入關,與明將吳三桂合兵,跟闖王戰於山海關。他便是那次死的。”
張子非不覺起了興致:“這個我無處查得詳情。王大叔可知道?”
“不知。”王大叔道,“那會子我家祖宗依然挖墳呢。”
向大將軍笑道:“丫頭,你好奇?”
張子非點頭:“聽聞那回闖王元氣大損。我朝太.祖爺原本蟄伏江南,遂漁翁得利、逐漸抬頭。”
“得空我跟你說說。”
“多謝前輩!”張子非抱拳。
王大叔繼續。“先祖聽說上司所為,也去請高人占卜。誰知請來的是個假貨,隻知閉著眼睛說好聽話。先祖誤以為平安無事,而後又聽說上司死於戰場,也就沒大在意。東西還沒送出去,闖王就敗落了。先祖遂停了挖墳,閑混日子。再後來……梁王打了過來。”
張子非挑眉:“梁王讓你們把東西獻出去?”
王大叔垂頭道:“有小人告狀,說我們家私藏著許多闖王留下的寶物。”
後頭的事不用想也知道。王家祖宗辛辛苦苦挖了多年古墓,得來的東西都被梁王大手一揮沒收,如今正堆積在山崖下的奇穴之中。
靜默半晌,王大叔接著說:“後來,我們家的祖墳時不時遭人損毀,好端端的牌位忽然跌落。再請真正的高人算卦,方知……”他眼淚掉了下來,“先祖的魂兒並未投閻羅殿,才剛死就被楚莊王派鬼兵抓了去。不止他,連我們再先的列祖列宗也都落入楚莊王之手。非要把那套編鍾還回去,才能超生。”眾人又默然。
張子非心裏卻是另有想法。這個她熟!在別家祠堂搗亂、裝神弄鬼的事兒,熊貓會做得蛛遊蜩化、爐火純青。王家之遭遇,怎麽聽都覺得是綠林前輩所為。若當真楚莊王有鬼兵,王家挖了不止一處古墓,別家怎麽就沒派人來同鬧、讓王家把所有挖出的東西悉數還回去呢?編鍾既大、難以偷竊,且與皇帝家別有意義。逼迫王家埋回編鍾之人,隻怕與他們家有仇。再一琢磨又覺得不大對。王家好歹出了位郡王正妃,該郡王還手握兵權、打過大仗,豈能隨便糊弄得了?除非他們家有裝神弄鬼者的內應。
然這會子她不方便拆穿王大叔底細,隻認真道:“我確實認得位高僧。雖說法術平平,來曆實在。鬼神之事他已處置過許多。貴府祖先若當真是因為那事兒陰魂受困,他多半有法子。”
王大叔驚喜:“當真?”
“當真。京城範家多少年累積下陰氣,兩位爺們都險些喪命,讓他化解了。馮唐將軍的兒媳婦遭逢血魔奪命,被他把魂魄搶了回來。”張子非微笑道,“去京城稍加打探便可知曉。要不然這樣。王大叔,我先陪你走一趟京城如何?”
“等等!”穆少將軍忙說,“這邊的事兒還沒完呢。王大叔,你到我祖父身邊年份不短,該不會是衝著那套青銅編鍾來的。”
張子非道:“他跟你祖父之時,難道知道義忠親王會壞事?”
“……不知道。”
“那他知道你祖父會來此島?”
“當時……不該知道。”
“知道永嘉郡主其實是梁王遺孤?”
穆少將軍眼睛不覺望向地麵,故此沒看見兩位向將軍都露出幾分怒意。“不知道。”
“卻又來!”張子非攤手,“倘若他什麽都不知道,如何衝著那套東西到你祖父身邊去?他又如何從一位與梁王八竿子打不著的將軍身邊得到東西的線索?”
“張大妹子以為?”
向二將軍拉起嘴角:張子非已派人跟蹤奸細同夥李師爺離開泉州。線索,自家這邊已經有了。斷掉穆家的念頭、讓他們早點滾到瓊州去才是正理。乃捋捋胡須:“依老夫看,倒像湊巧。”
王大叔本以為今兒脫層皮也難過關,誰知他們個個向著自己!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真是湊巧。”
穆少將軍滿心疑慮,偏實在尋不出詞兒來反駁,唯有暫時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