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三章
海島上的奸細憨臉漢子給向大將軍送了封勒索信, 索要一套楚莊王的編鍾做封口費。向二將軍幹脆問張丫頭如何對付。張子非說撂著他,等水軍悉數撤完了再說。橫豎他本來就不走。倆老頭都答應。
之後憨臉漢子每日都來藏寶島上一趟,查看竹棚子裏有無變化。向家二老實在寂寞太久, 內裏渴望放飛, 每日都跟等著看戲似的。時不時立在山上張望, 搶張子非那隻千裏鏡。
七天後,穆少將軍回來了。他隨手將先鋒營丟給十三,自己再回來接第二批兵士, 順帶搬走自己那一屋子動物骨架——這玩意可不敢假旁人之手,怕給搬壞了。
次日,憨臉漢子再來藏寶島。遠遠望見他的船搖搖晃晃, 向大將軍便吹起長哨報信。連看多日毫無新意,張子非覺得是無用功,想勸說他倆一個去看就行了、留一個教我兩招武藝。倆老頭都不答應, 非看不可。張子非還以為向大將軍是哥哥,能比他弟弟穩重點兒,原來沒什麽兩樣。隻得陪著同去。
三人藏於灌木叢中, 兩個老的興致勃勃看憨臉漢子係上小船、麵無表情朝山坡上走去。漸漸人走遠了, 正欲追上;不曾想外圈水花一冒, 翻上一個人來。起先離得太遠看不清容貌。待其走出大岩洞,三人俱驚:居然是穆少將軍。這哥們才回來一天就察覺到憨臉漢子之異狀, 隨船跟蹤。
小穆立在岩洞外打量幾眼四周, 仰頭細看一處山坡。偷窺三人同時暗吸了口氣:那方向往上便是小山路, 多年以來顧阿婆皆走那條路。
張子非立時道:“隻怕顧阿婆離開前跟小穆詳盡講述過進山道路, 甚至畫過地圖。隻要穆少將軍認得方向, 依著地圖走就不會出錯。二位老前輩, 你們趕緊回去、該做什麽做什麽。這頭我來應付。”
向大將軍皺起眉頭才要說話, 向二將軍先說:“成。這丫頭靠譜,外頭的事兒比咱們見得多,聽她的沒錯。”拉起老哥便要走。
向大將軍無奈:“總得商議商議。”
張子非遂說了計策,二老拍掌稱“可”。老大又叮囑幾句,他倆先回去了。
穆少將軍遠遠綴著憨臉漢子漸行漸遠,張子非隻席地而坐、靜聽驚濤拍岸。許久才站起身,尋了條近路逼近竹棚子,下到海岸沙灘悠哉悠哉的閑步,時不時撿起兩三個模樣俊俏的貝殼、小海螺拿帕子包上。
遠遠望過去,竹棚子外頭沒有人,那兩位大抵已經進去了。張子非腳步輕快直奔沒椅子那間,隨手推開門,立在門口斜著身子朝裏瞄。隔壁有椅子那間果然有響動。竹棚多縫隙,張子非正琢磨他們多半會從裏頭往外覷視。便聽腳步聲驟起、竹門“咯吱”一聲,穆少將軍大步而出。張子非轉回身,與他撞個正著。二人臉上都有幾分吃驚。
張子非一手捏住帕子,強抱了抱拳:“穆少將軍。”此時憨臉漢子也跟了出來,張子非看著他微微驚詫、似笑非笑。“那位大叔……敢問貴姓?”
穆少將軍假笑道:“張姑娘不是已經去鬆江府了麽?”
張子非思忖片刻道:“找個能說話的地方攤開來說吧。”
穆少將軍點頭:“這邊有把椅子。”
張子非微笑:“我知道,我放的。”
“敢問兩位向將軍?”
張子非掏出懷表來看了看:“這個點兒,大概在田裏伺弄菜蔬。昨兒我相中了隻茄子。海邊地氣濕,沒想到還能長茄子。”
那憨臉漢子一愣:“他二人尚在島上。”
“自然尚在島上。”張子非勾起嘴角,“從不曾離開半步。”
憨臉漢子指棚內:“那些東西是何處來的?”
“我送來的。”張子非道,“其實是薛大哥的孝心。他看兩位老前輩衣食皆粗,托我到上海買些像樣的衣裳鞋襪。可這個年歲的老頭兒多半性情古怪,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麽,便隻各買一套。若喜歡再多買幾套,若不喜歡、問問喜歡什麽樣兒的、再置辦。眼看都冬天了,老人家過年少不得添上兩套新衣裳、添些喜慶。”
穆少將軍微微偏頭:“張姑娘何時上的島,我們那邊竟不知情。”
“原本是想上你們那兒打個招呼的。”張子非苦笑,“船到近前方想起來,令祖父和嚴先生年歲都不小了。四位老人家,兩套衣裳,豈不尷尬?故此我直接把船搖了入此島。”
穆少將軍愕然:“你認得水路?”
張子非笑了起來,不自覺昂首挺胸。“水路、陸路,認起來本無多大區別。無非是方位、標誌性物體罷了。我既來過一回,自然認得。”
穆少將軍眼中閃了閃。“尋常人隻來一回必是迷糊的。”
“我並不是尋常人。”
穆少將軍盯了她半日,點點頭,看不出真相信假相信。又手指身後的竹棚子:“那封書信是?”
“我寫的。帕子也是我的。”張子非晃了晃手中的帕子。
穆少將軍含笑道:“包著什麽?”
張子非徑直解開上頭的小結子,露出一帕子的貝殼、海螺,五色繽紛。她抬抬下巴:“方才海灘上撿的。”
“好看,隻隻皆好看。”穆少將軍讚道,“張大妹子好眼光。”
張子非瞥了他一眼:“誇得真尷尬。”
“並無半字虛言。”穆少將軍沒事人般轉了話題,“你的書信隻是個誘餌?”
“對。”
“誘誰。”
“你身後這位大叔。向老前輩一看見他就放心不下,因為他模樣長得太憨厚。”張子非手指頭撥了撥帕子裏的貝殼,“大將軍說,長得聰明的多半是真聰明,長得傻的多半是真傻。唯有長得憨厚的,裏頭少說有一小半在裝憨、實則內裏藏奸。他倆原本就商議著使個什麽法子來試探試探憨大叔,可巧我來了,方想了這麽個主意。沒見竹子還翠著?且有新鮮竹子的清味。兩間棚子都新修沒幾日。”
穆少將軍思忖道:“我也覺得納悶兒。隔壁屋裏那麽多灰塵,像是閑置了大半年。如何竹子依然翠綠?”
“我來之後第二天,二位老前輩開始修竹棚子。誰知剛修好、大叔就來了。”張子非聳肩,“本想等著看他能有什麽反應,等了多日沒見動彈。”
“如何沒見動彈?他不是給二位向將軍留了書信?”
張子非一愣:“留在哪兒?”
穆少將軍奇道:“你們不曾查看麽?”
張子非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啼笑皆非搖了搖頭:“真是……人閑久了腦子會打結。因為沒聽見他放信號,故此不知道他來過。這兒離我們住處實在有點遠,沒事我們也不往這邊走。隔幾日溜達一趟,見東西沒被動過便回去了。”
穆少將軍不知該不該信她。陷阱布置得忒精細,又是撒灰塵又是踩腳印子。難不成布置完了就作罷?不仔細查看魚兒可曾上鉤?
張子非道:“留了什麽書信?我瞧瞧。”穿過穆少將軍和憨臉漢子身邊,大步流星朝隔壁竹棚子走去。
乃先後掀開兩隻竹奩才取到信,一目十行掃下來,挑眉轉身,手舉起信揚了揚:“大叔什麽意思?你不知道那套青銅編鍾早已不在山上了?”
二人大驚:“什麽?”
憨臉漢子急得兩步上前:“不在山上?如何不在?”
“早多少年就被永嘉郡主和骨頭架子取走了。”
聽見“骨頭架子”四個字,穆少將軍撲哧笑了。憨臉漢子卻是“撲通”跌坐於地,口裏喃喃道:“取走了、取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又一骨碌站起身抓住張子非的胳膊,“東西在哪兒!”
穆少將軍瞬間移到近前,口稱“放手!”硬生生掰開憨臉漢子的手。誰知那大叔抓得太緊“滋啦”扯下一片衣袖。張子非掃了眼自己的胳膊,慶幸今兒隻穿著尋常布衣。若跟盧慧安似的成日身上掛緙絲,就得糟蹋東西。穆少將軍眼睛直掃她那半截底衣袖子,眉頭皺起。
憨臉漢子失魂落魄;可那套編鍾如今擺在鬆江博物館倉庫,隻沒展出。“未必找得到。東西進了錦衣衛。”
兩個男人又大驚。張子非遂粗略說了顧芝雋因為想撿便宜娶杜萱、給杜萱的心上人下套、沒料到人家是錦衣衛大佬、其同夥晁老刀行賄救人等,半真半假。
憨臉漢子呆怔怔的懵了許久,忽放聲大哭。
聽他哭聲淒絕,張子非有些惻隱,問道:“大叔想要那個做什麽使?”
憨臉漢子哭道:“我家祖宗再難安寧……”
張穆二人不禁互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茫然。
張子非遲疑道:“若是祖宗的事兒倒好辦。世上不缺高僧高道,下界修行的曆劫的閑逛的普渡眾生的多了去。還有能跟神仙討價還價的。”穆少將軍又撲哧笑了,抱起胳膊退後了半步。張子非淡然瞥了他一眼。
憨臉抬起頭來——那一霎那間的神色,張子非看得清楚:又絕望、又有幾分希冀。此人在穆老將軍身邊多年不曾惹疑心,因為他是真憨、不是藏奸。內裏有什麽執念,才能穩穩呆了這麽二十來年。乃望著穆少將軍道:“這位大叔心裏仿佛藏著不方便告訴外人的事兒。咱們都是外人。不如這樣。我帶他去金陵見不明法師,讓大和尚與他交談。但有隱私,那和尚自不會說出去的。”
穆少將軍冷冷的道:“他是我祖父跟前的老人了。自然由祖父做主。”
“既為親兵,便非奴仆,並沒賣身給你家。”張子非再問憨臉大叔貴姓。這回他答了“姓王”。張子非一愣,抬頭深深穆少將軍兩眼。
穆少將軍偏頭:“姓王有事?”
張子非稍稍遲疑:“無事。”
“顯見有事。”
“我想多了。舉世多的是姓王的。”張子非看看日頭,“還得會子。”
“張大妹子掐時間?”
“兩位老人家讓我別太早回去,會妨礙他們做事習武。”
“原來如此。”
“穆少將軍如若不信,咱們這就動身。山上多蟲蛇,二位留意些。”
“張大妹子想來早已熟悉道路。”
“沒錯,隻管放心,迷不了。”
穆少將軍微微一笑。
張子非遂將四隻竹奩收到一處,扣上藤扣,一手提一個。乃向憨臉漢子點頭道:“煩勞王大叔提那兩個。”又看穆少將軍,“煩勞幫著提竹椅子。山上東西不多,不能浪費。”
憨臉漢子忙說:“這個是空的,我一手全都拿了,無須煩勞少將軍。”穆少將軍一言不發將竹椅抓在手中,憨臉漢子隻好作罷。
張子非拿起腳就走沒半點遲疑。半道上有個向下的緩坡,路頗好走。穆少將軍便湊到她跟前道:“王大叔姓王,你看我作甚。”
“我想多了。”張子非隨口道。
“下個月就臘月了,你哪裏過年?”
張子非一歎:“我能哪裏過年?忙得昏天黑地。大抵得趕去京城。”
“去京城作甚?”
“你們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京城亂得厲害。我也不知要去做什麽,總之得有個能拿主意的守著。”
“如此說來,我依然低估了張大妹子。能拿主意的。”
“康王再不能有新的子嗣。去年爭奪鳳印的兩位,周皇後和吳貴妃,守著碩果僅存的三位孕婦,盼望能撈到個養子。”
穆少將軍又笑,搖搖頭。
“吳貴妃是東平王爺的外孫女,占著身份優勢。”張子非大大方方看了他一眼、又看身後的憨臉大叔一眼。“東平王爺姓穆,王妃姓王。”
穆少將軍愕然!張口又閉上。遲疑良久,終沒言語——他上島時表姐還沒進宮。多年不知世上變遷,尤其不知後宮事。
“周皇後占著後位,且三位孕婦當中有一位是其狗腿子鄧貴人。一旦得子,便是太子。”
穆少將軍眉頭微動。“鄧貴人什麽來曆。”張子非遂說了她的父兄名字官職。穆少將軍又愕然。“多大歲數。”
“不知道。跟阮貴人同時進宮,推測二十出頭。怎麽?你認識?”
這回小穆靜默了許久。張子非也不在意,隻順路往前。
翻過一個小山頭,穆少將軍忽然說:“豈止認識。”張子非半點不驚愣,“嗯”了一聲。又走了百來步,小穆道:“也不算認識,小時候見過一回。彼時我大概七八歲?她兩歲。”
“哦。”
“如此說來,我竟是準皇太後的……前男友?”
張子非好懸沒破功:“前男友這個詞兒是誰教你的。”
“瓊州的小林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