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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二章

  海島上的奸細憨臉漢子來到小茶樓, 一眼望見滿堂的父老鄉親、不假思索往二樓走。二樓靠窗戶幾桌全滿了,幸而內側角落尚有張空桌子。憨臉漢子直坐了過去。不過會子,泉州府衙的李師爺進樓, 坐到他對麵。夥計過來招呼。隨後張子非也回來了。樓中熱鬧, 那兩位說話聲音低, 半點聽不見。然能看見二人都情不自禁掉了眼淚,悲愴滄桑。


  向二將軍見小姑娘挪動椅子托著下巴遙遙往過去,好奇道:“張丫頭, 你能聽見?”


  “聽不見。”張子非道,“然能看見口型。”


  “你通唇語?”


  “不通,隻略加推測。尋常人開口的最先幾個字都是稱呼。奸細大叔管李師爺叫四哥, 李師爺叫他二弟,不帶姓氏。可知他倆乃是堂兄弟。”


  向二將軍點頭:“好個聰明丫頭。”


  “二人臉上都無忠肯之色。痛恨、焦急,李師爺頗後悔、拉著奸細大叔的手像是在勸說什麽。”張子非思忖道, “難不成咱們想錯了?”


  “那奸細必是想要山洞裏的東西無疑。”


  二人說了許久,李師爺尋夥計借來文房四寶寫了封信,麵色猶豫不定。又商議半日, 李師爺把信撕了, 收拾回自己懷中。又寫了一封交給憨臉漢子藏著。


  隨即二人結賬下樓。向二將軍跟蹤憨臉漢子, 張子非跟蹤李師爺。


  李師爺到衙門後,當即借口身子不爽利, 跟知府張鴻告假。返回家中, 獨坐書房發愣。張子非窺視兩眼, 覺得他已身陷往事追憶、一時半刻回不過神來, 便上左鄰右舍打探其來曆。


  這李師爺本是湖北人氏, 科舉多年不中, 得人舉薦給了前前任泉州知府做師爺。沒多久那位知府做的些贓弊事被朝廷知道了, 枷鎖入京查辦。李師爺的舉薦人對他還挺好,重新寫了一封書信給繼任知府孫謙。於是他又留下替孫謙做師爺。期間他把妻小從老家接了過來,如今女兒已嫁給了兩條街外的一位秀才。兒子是來泉州之後才生的,十七八歲,正在私塾讀書。


  等張子非返回李家,李師爺正在伏案寫信。寫完反複看了多遍,又加修改,最末才重新謄寫一遍。他家並無奴仆,李師爺躡手躡腳在家裏轉悠兩圈、沒外人,便往廚房角落尋出隻銅火盆,將寫壞的書信連同已經撕掉的小茶樓那封統統丟進去,舉火鐮打了半日終於打著。遂燒了個幹淨。


  收拾完火盆,李師爺抹把汗發了半晌的愣。返回屋內,從枕頭底下摸出些散碎銀兩出門去。他竟是尋了個信客送信。信客看路遠,本來不想送。李師爺給十倍的價錢;信客歡喜不已,拍胸脯下誇口。


  信客忙著打點包袱、出門跟街坊打招呼的功夫,張子非已摸進裏屋找出信來瞧。


  收信人乃京城一位私塾先生。從書信來看,私塾先生、李師爺和憨臉漢子都是東平王爺手下的情報人員,私塾先生為李師爺、憨臉漢子上司。李師爺這信裏頭,挺多字句都像是在發牢騷。


  憨臉漢子跟隨穆老將軍的軍隊困於海島十七八年,沒法子離開半步。這趟好不容易才撿到個機會。中間的事情太多且險、李師爺不敢寫上去,請王爺派個人過來、他當麵講述。張子非原本判斷他們倆為堂兄弟,然觀其筆意就像毫無私交似的;那憨臉漢子也不姓李、姓王,李師爺字裏行間都在貶低他抬高自己。


  李師爺早年是為了監視孫謙和永嘉郡主,才在孫謙調到泉州之前先被派來、假扮成前任留下的人手。孫謙很是滿意他,調任應天府尹時本想帶他走。李師爺與永嘉郡主打過多次交道,察覺到她不過是哄著孫謙、其實並不預備跟隨去江南,而監視永嘉才是李師爺的主要差事。遂以自己的女兒已經嫁在泉州、我老李已經是個泉州人為由婉拒了邀請。萬沒想到,永嘉後來竟還是搬往了江南。李師爺一下子失去工作目標,成了大材小用的擺設。


  看完信,張子非將其原樣封回,悄然離開。


  回到李家,正趕上李師爺急匆匆出門跟街坊打聽他老婆哪兒去了、他收到了老家急信。他老婆在斜對麵跟老閨蜜抹骨牌呢,聞訊忙趕回來。李師爺手裏拿著封信,說是他大堂哥所寫。叔父病重想見他,請他回鄉一趟。讓老婆趕緊替自己收拾換洗衣裳,老夫這就上衙門請假。他老婆遂手腳麻利的忙開了。


  長輩病重這種事,上司自然不會不準假。再說師爺也不是什麽要緊職位。張知府當即批準,還勸說了幾句。李師爺拱手謝過,匆匆回家。


  泉州當任知府張鴻,乃是當世名醫張友士之子。多年前薛蟠托王子騰尋找結識了張大夫,將之舉薦給司徒暄。後張友士替惠太妃診脈、查看藥方子,查出了人家藏在兩張方子裏的端倪。司徒暄遂擺平其子捐官之事。張友士早已察覺王子騰、暄三爺都是薛蟠誠心引薦給他認得的、而老頭自己壓根沒見過此僧。加之各色傳聞,張友士斷定不明法師就是下界渡人的神仙。


  張鴻起初隻是個縣令,張子非路過其治下、比鄰縣都強,便特意去認識了一下。沒想到不久後司徒暄就把他遷去許州做了知州。這個純屬巧合,可張家爺倆都暗自猜度是同宗的張大掌櫃幫了一手,不然哪能升得這麽快?至於再升調泉州,確實是張子非本人的隨口向義忠親王餘部舉薦、也提前通知了張鴻。故此,雖說升官操作乃是東平王爺所為,張家爺倆都感念張大掌櫃的恩。


  李師爺離開後,張子非堂堂正正入府衙拜訪。張鴻忙不迭親出來相迎。小吏們詢問這位姑娘是誰,張子非說是老家的親戚。張鴻自然不會否認。


  張子非借口自家一位掌櫃相中了李師爺的兒子、想把女兒許給他,仔細打聽李師爺。張知府嗬嗬直笑,半點不疑。乃從雜物底下尋出了一封信,是孫謙留給繼任知府的舉薦書,竭力讚揚李師爺刀筆精通、吏道純熟,能察言觀色推測人情世故。而將李師爺舉薦給孫謙的卻是他中舉時的恩師,後來入京就職、現官居翰林院侍講。


  吳貴妃之父吳天佑曾當了大半輩子的翰林院侍講,他碰巧是東平王爺的女婿。穆老王爺行事真夠狡猾的,埋根釘子費了這許多神。張子非微微一笑,內裏慶幸海島水軍撤得及時。


  日頭西墜,張子非與向二將軍碰頭。憨臉漢子後來並無特殊舉動,隻是在泉州城四處閑逛,買了不少東西。隨即返回港口,說舍不得錢住客棧、宿在船上、明兒一早便走。


  張向兩位當然是挑了碼頭左近最好的客棧歇息,吃飽喝足才議事。


  張子非道:“方才吃飯時我腦中一直在想他二人小茶樓接頭時的神色。”她思忖道,“極真切、半分不偽。李師爺看奸細大叔的眼神心疼得緊,實在不像是會背過身就踩一腳的。且如此要緊事,他竟尋了個信客。泉州京城迢迢萬裏,等送到少說四個月。”


  向二將軍道:“此事很急麽?”


  “如今皇帝那玩意已經不行了,斷掉了吳貴妃靠生兒子當上皇太後的指望。宮中尚有三位孕婦和一位沒兒子的皇後。穆老王爺難保想進貢他三弟的兵馬和梁王的寶藏,換個周皇後分不到養子。”


  “與周皇後什麽相幹。”


  “皇後位分高,貴妃位分低。兩個人都有養子,自然是皇後之子做太子。”張子非皺眉。穆少將軍的前未婚妻鄧貴人有些危險。既然她投靠周皇後多年,腹中胎兒若為男,不必說是替皇後生的。吳貴妃的母族勢力絕非周家能比。真要玩點陰手段弄掉孩子,皇帝也不會把吳家怎樣。


  “李師爺一麵給京城送信、一麵跟知府老爺告假回老家是何意?”


  “等信客把書信送入京城,東平王府再安排人手南下,李師爺早去外頭溜達一圈兒回來了。”若非早先經曆過顧芝雋讓義忠親王餘部悉數改姓樊、派往京城各府當幕僚,張子非倒不見得能這麽快想通關節。“我琢磨著,李師爺和奸細王大叔依然是堂兄弟。可東平王府不知道。”


  “他二人還另投了主子?”


  “也許不是主子,是家族。”張子非愁道,“張王趙李這般姓氏,最頭疼的便是太多。壓根猜不出是湊巧還是故意。東平王府的老王妃,正好姓王。”


  向二將軍撲哧一笑:“正因為姓張王趙李的太多,若李師爺和王奸細都是東平王府奸細且為堂兄弟,壓根用不著改姓。”


  “故此改姓的隻能是因為心虛。奸細大叔乃穆老將軍身邊跟隨多年的親兵。李師爺……永嘉郡主淪落休寧純屬偶然。因她做了孫謙的姘頭,東平王爺將孫謙調往離穆老將軍藏兵海島最近的泉州府為官。提前安排奸細李師爺。若李師爺、王奸細這兩位暗藏別的心思,來泉州做師爺這件差事本身就是李師爺謀來的……李師爺本姓王,是老王妃王氏娘家的什麽人。東平王爺往泉州派釘子時,肯定不止一個人選。因王奸細姓王,他可能會下意識的避開挑選同樣姓王的師爺。於是李師爺更改了姓氏。如此可能說得通?”


  向二將軍道:“我老人家糊塗了。奸細到底是誰派的。”


  “明麵上王李兩個奸細皆為東平王爺所派,事實上兩個人都是老王妃王氏的人。”張子非舉起茶盅子一飲而盡。“老兩口都想要山洞裏的東西。不過穆老王爺除去錢、還想要兵。”


  “王妃要這些東西作甚?她男人的不就是她的?”


  張子非挑眉:“是麽?”


  “是她兒子的。”


  “東西在男人手裏,她不知道老王爺會給哪位狐狸精、或是狐狸精的兒子。唯有在她自己手裏,才能給她的兒子女兒。或是自己留著把玩,誰想要就過來奉承。”


  向二將軍皺眉:“未免過貪。”


  張子非納罕道:“穆老王爺不貪麽?”向二將軍張口欲辨,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張子非斟了一小盅茶,輕輕的說,“男人貪錢貪權天經地義。”


  悶了半日,向二將軍道:“東西許是替她娘家謀的。”


  張子非點頭:“亦有可能。”再一飲而盡。


  “如此說來,”向老頭沉聲道,“阿蘿郡主和她孩子,是被東平老王妃所害?”


  張子非想了想:“李師爺知道永嘉……且慢,他沒本事殺永嘉,永嘉是帶著一大群高手來的。”阿蘿身邊什麽都沒有,後院手段足夠弄死。向二將軍麵黑如鐵。


  遂給京城放信鴿,命查查那位私塾先生。李師爺不過個儒生,不需要張子非親自出馬跟蹤。他明日啟程回老家,自有能幹的手下綴著他。


  第二天,憨臉漢子駕船回島。張向兩位不久也跟著解纜,自然又是等天色黑了才繞到島後。


  第三天,憨臉漢子再偷偷上了藏寶島,直奔上回去過的海邊竹棚子。棚中依然如前,毫無變化。此人咬了咬牙,從懷內取出個東西,掀開向大將軍擱員外錦袍的大竹奩,放在裏頭。


  那是張疊得四四方方的信,並無信封。信中字跡是李師爺的。


  這是一封勒索信。說我們已經知道二位將軍監守自盜,暫時沒捅破。將軍們雖然武藝高強、天不怕地不怕,你們終究是有妻子女兒之人。不論穆家祖孫、嚴先生、永嘉郡主和她手下,皆能人輩出,遑論皇孫深謀遠慮、強將如雲。一旦我們告發了二位,你們自己和家小皆難有活路。不如做個交易。我們想要的也不多。二位看守的山洞之中有一套青銅編鍾,乃是春秋時期的古器,從地下挖掘而出,本為楚莊王所鑄。但得此物,守口如瓶。


  向大將軍看完哈哈大笑,隨即怒道:“這東西讓顧芝雋取走了!”


  張子非道:“這個我知道。”她仔細看過。“當年顧四因為跟錦衣衛千戶畢大人搶女人,讓老畢抓走了。他的同夥、海盜晁老刀為了弄他出來,私自從顧四的庫房拿這個送禮行賄。”


  兩個老頭勃然大怒:“王爺的東西被他胡亂糟蹋。”指天罵了半日。


  張子非深深吸氣,神遊天外。她有點懷疑東西莫非本來是王家的。畢竟打仗順帶搶劫乃尋常事,梁王還不至於窮到自己去挖古墓。


  若真是王家的,薛蟠多半也不願意還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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