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一章
張子非疑心梁王之女阿蘿郡主並非朝廷所害。兩個向老頭默然片刻, 同時喊:“東平郡王!”
“我覺得不是。”張子非道,“東平王爺若想謀島上的錢和兵,務必連永嘉郡主一道除去, 才算沒了梁王、義忠兩家的血脈。他想害永嘉未免容易。且永嘉性情奢靡,一直從島上取錢。如今阿蘿已死多年,他並未對永嘉動手。”
想了會子,向二將軍道:“莫不是小穆屋裏那個骨頭架子?”
“海島信息封鎖。若非顧芝雋過於貪婪、打孫溧母親的主意,外頭三百年也不會知道。且依顧四的習慣多半會勾引阿蘿。”張子非忽然有點想念黛玉茵娘常畫的時間樹。那個很有效,但她自己不愛用。因思忖著:對方乃早期知情者。要麽太監管事何忠背著顧芝雋做的。隻不容易。他們人手有限, 顧芝雋常年在京城當廢後張氏的幕僚。要麽……“東平王府尚有第二個人知道此事大略, 然並不清楚細節。島在何處、永嘉在何處, 穆王爺沒告訴他。”
向大將軍道:“穆家老二早年戰死,沒有子嗣。”
“如此, 嫌疑率先落在老世子身上。”
向二將軍笑了:“依著年紀, 確是老世子。”
這也不過是個猜測, 眼下天色已晚。商議之後,決定向二將軍把屋子讓出來給小姑娘歇息,他上他哥那屋睡去。張子非謝過。
走入屋中, 桌案、竹椅上都鋪著一層薄灰。看來向老大確實沒料到兄弟回來得這麽早。張子非心中一動, 腦中漸漸浮出個計策。
次日一大早,向大將軍不知所蹤,許久才回來。原來這島上有幾個地方能觀看到穆家水軍演練。隻要他們還在練兵, 就沒離開。自打上次十三等人以假永嘉郡主書信宣布要調他們去瓊州, 練兵的人數和次數就開始減少,前天起又驟然少許多。向大將軍正琢磨著過去看看呢, 他兄弟就回來了。張子非算了算時間, 推測也許是穆少將軍從瓊州回來了。
果不其然。向大將軍悄然潛入大島, 探聽到小穆正跟嚴先生和他祖父商議提前調人手過去。他們駐紮此島多年,忽然離開還挺費事兒。除去收拾輜重兵器、拆毀營寨,還有不少兵士娶了島上的女人,牽扯上親戚一大堆。大寨今兒防守嚴密,向大將軍找不到法子進去。正愁呢,忽見給自家兄弟送鹽布的那位憨臉漢子跟著位親兵急匆匆過來,便藏在隱秘處等候。
等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憨臉漢子獨自出來,眉間略帶焦急。向老大跟著他回到住處,看他換了身衣裳朝碼頭方向走去。遂趁機潛入其家中稍作查看,並無異樣。
不多時,那漢子搖船去了藏寶島大岩洞,放出信號。向老大扮作漁夫、駕小船繞到島後頭。現換了平素的衣裳,左手提空魚簍右手抓鬥笠,溜達著去見憨臉漢子。
原來穆家祖孫倆預備立即將精兵悉數移走。
瓊州那邊,十三已經向島東麵的平昌縣令行了賄。說自家老爺本是在福建做私鹽買賣的,不知什麽緣故這大半年忽然查得厲害。想移鹽場去江浙,一查,那邊早都讓各家王爺、公爺、侯爺把地盤子占幹淨了。東家一拍腦袋,想到了瓊州。圈地修鹽場,從福建調鹽工過來。先跟老爺你打好招呼,沒事別派阿貓阿狗閑溜達,管保你得的好處勝過從前十倍。
那位縣令老爺本是中原人氏,沒錢通門路、被派來謫貶之處為官,憤世嫉俗的詩詞也不知寫了幾屋子。聞聽如此好事,歡喜得好懸從椅子上蹦起來。連聲答應,說諸事包在本官身上、大管事盡管放心。
十三跟他打聽可有方便修小碼頭之處,縣令老爺幹脆派師爺陪著十三去考察。十三.反手一隻荷包收買師爺,考察路上縣衙打聽了個透。遂尋到個極小的小漁村,以重金將四周的地圈下來,雇民夫整修碼頭,草草蓋下幾間倉庫。
這些倉庫計劃用來暫存糧食,什麽鹽場不過虛晃一槍。隻防著有眼尖的鄉民察覺忽然從島外來了許多船、船上的人還長得像兵士。正經的海盜寨子和喬老探花的八卦迷宮最終還是決定修在西邊儋州。
憨臉漢子告訴向老大,穆家會留下些老卒子和娃娃兵依然守島,等那邊安排妥帖後再派人將家眷和餘兵接走。但他身負差事,日後一直替二位老將軍送東西。
向大將軍瞧了他幾眼:“小子,姓嚴的何故派了你?”
漢子憨笑道:“不是嚴先生派的我,是我自己想做的。”
“哦?你本居何職?”
“我是老將軍的親兵。看老將軍為了人選犯愁,兼自身年紀也大了、本事也平平,便求了這差事。”
向大將軍含笑道:“你倒瞧得起我們哥倆。”
憨臉漢子抱拳:“二位將軍的威名,小人早有耳聞,幸哉。”
向大將軍皺起眉頭,眼神複雜的看了他會子。憨臉漢子一麵茫然。向大將軍沒言語,隻隨口將他打發走了。乃立在岩洞處直看小船越劃越遠,方回到住處。
張子非聽罷經過,笑道:“二位前輩,晚輩有個小計可試探此人。”倆老頭讓她快說,她便簡單告訴了。老頭們聽著甚好笑,然可以一試。
數天後,穆少將軍領著第一波船開始搬家。因上回向大將軍神情古怪,那憨臉漢子心裏不踏實,遂想借此為名頭再去一趟藏寶島上。然而他係好小舟放出信號,等了個把時辰都沒等到人。乃再放一回信號、再等個把時辰,依然不見二位老將軍的身影。此人心下不免生疑。他這會子違令上島,借口好找得很。稍加遲疑,離開了大岩洞。
洞外無路,這漢子先往高處去。踏著雜草穿過矮木亂走,居然誤打誤撞的撞見了條小路。沿小路走了一陣子,忽見一個岔口不遠處路邊的樹枝上掛了塊布料。島上隻有兩個老頭,布料隻能是他們身上的。憨臉漢子忙摘下布條細看,大驚。這不是尋常布料,竟然是金底絲緞、上有祥雲圖案。顧阿婆可從沒給他們送過緞子,他們也沒穿過青灰兩色布衣之外的別款衣裳。
漢子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沿著小路快步朝前跑去。跑了半日,又遇上岔道,他便胡亂走了一條路。結果那條是死路,漢子隻得重新跑回岔道口。如此滿山兜兜轉轉了許久,憨臉漢子忽然聽見遙遙的似有犬吠。這島上是絕對沒有狗的。他耳朵靈光,察覺到聲音從哪邊傳來,便撇開道路、強穿山木。
走了許久,終於又被他走到了羊腸小道上。這他回運氣挺好,沒找多久便望見了海灘巨石下有東西。尋過去,竟是兩間竹棚子,頂上蓋著茅草,看樣子新蓋不久、竹子尚綠。兩間棚子裏都擺了兩個極大的竹奩。一間還有張半舊的竹椅,另一間沒有。
憨臉漢子走入沒有竹椅的那間彎腰查看,一愣。這兩個大竹奩上都蓋著一層薄灰,細看地下也灰土也厚。打開一個竹奩,裏頭滿滿當當的裝著灰色的粗布衣裳鞋襪、新的舊的,明擺著是向二將軍的款式。再打開另一個,居然空的,隻擱著兩張大包袱皮兒。
他急忙跑到隔壁棚子,查看那邊的竹奩。此棚地下也有灰塵,但腳印很多,都是同一個人的。觀其大小,當是某位向老頭所留。掀開一隻竹奩蓋兒,裏頭裝著一半青色的衣裳鞋襪、一半灰色的,涇渭分明。旁邊的竹奩一掀開,憨臉漢子倒吸一口冷氣:這兒齊齊整整的疊著兩套衣裳,是老員外們常穿的款式。外袍的料子都是錦緞,兩種花色皆精細、他不認得。裏頭衣裳也是牙白色的絲綢。並兩雙牛皮大靴,一看就知道價錢不便宜。旁邊擱著個尋常的布荷包,荷包鼓鼓囊囊。取出裏頭的東西,卻是些兩個五六兩的小錠金子和十幾兩散碎的銀子。
衣裳底下壓了封信,憨臉漢子少不得打開。信紙為描金的桃花箋,字跡娟秀,內容是一位小女兒控訴她爹老也不回家、我和我娘都要生氣啦。信封旁邊還有條疊得四四方方的絹帕,也是極好的絲絹,上繡竹外桃花。
憨臉漢子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內裏翻江倒海。從這些線索來看,兩個向老頭壓根就不是守在島上半輩子。他倆在島外隻怕都有家業且極富貴,書信和帕子多半是向大將軍幼女的。而向二將軍離開此島時日不短,自己見到的、甚至從前顧阿婆見到的,皆為向大將軍一人假扮。難怪他們雙胞胎隻各穿一色的衣裳。
因為數天前大島上已來過人了、送的東西也足夠使三四個月,向大將軍覺得沒那麽快再有人來,幹脆離島看家小去。換而言之,島上已經沒人了。至於山洞中的東西——老頭們既然擅離職守,也不免監守自盜。天知道還剩下多少。憨臉漢子苦笑長歎。乃粗略辨認方向,遠路返回。
他在島上摸索著兜圈子的工夫,向二將軍從島後解開漁船,將張子非悄悄送上了那邊的大島。
其實竹棚子是兩位老將軍臨時砍竹修的,土了吧唧老員外款的衣裳是薛蟠特意在上海給倆老頭買的。書信當然是張子非所寫。她的帕子本來素淨,碰巧有一條是助理準備的,派上了用場。
憨臉漢子回到自家時,張子非已在他窗外溜達了兩圈。這大叔並沒有向上司稟告,隻獨自坐在屋中愁鎖眉頭。天色已近黃昏,憨臉漢子咬了咬牙,起身出門直奔大寨。
大寨此時沒多少守衛,張子非又熟悉門路,天色又昏暗,遂輕鬆閃了進去。
憨臉漢子是去見嚴先生的。半個字沒提二位老將軍,也沒說自己今兒去了藏寶島上。嚴先生又是送小穆他們走、又得預備下一波主力搬遷,忙得厲害,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憨臉漢子表示,他覺得瓊州還挺遠,朝廷也懶得再追查義忠親王餘黨。大夥兒在福建住了這麽多年,都還沒去逛過泉州呢。應該給個假,三五成群的放大家逛一圈兒泉州。再不濟也尋個小縣城走走看看嘛。
嚴先生有些納悶兒,他怎麽忽然起了這念頭。憨臉漢子抿嘴低頭說不合適就算了,權當我沒說。嚴先生一想,也許是憋得太久、老實人也起了好奇心。便讓老哥哥暫等等、老夫跟穆老將軍商議。
穆老將軍當場答應。憨臉漢子是他多年的老親兵,他極信得過此人、從沒起疑。再說過些日子袍澤們全都走了,隻留下他也怪寂寞的。遂沒許讓兵士們都逛去、單許了這憨臉漢子一個人明日去泉州放個風。
二更天,向二將軍把張子非接回島上。張子非敬道:“還是您老見多識廣。那位大叔果真就是奸細。”老頭兒哈哈大笑。
次日,向二將軍和張子非天不亮便劃著快艇離島,趕在那憨臉漢子之前藏到了中途歇息的小港。那哥們並未上岸,隻在船上呆了一宿。天明後等他的船跑沒了影子、向二將軍才將自己的船搖出來——張子非隨身攜帶千裏鏡,方便遠遠的綴著對手、不被他察覺。等到將抵泉州港時,向二將軍才加快船速、緊跟著憨臉漢子靠岸。
這大叔下船後,尋了個本地人詢問道路。張子非假裝路過,在旁邊聽到一耳朵:他問的是知府衙門。遂又提前趕到知府衙門左近,在路邊尋了個小茶樓坐著吃茶。沒多久憨臉漢子果然過來,上衙門口拉了位閑得打瞌睡的衙役說話。大叔認得向家雙胞胎,老頭便留下;張子非今日扮了男裝,貼上胡子、畫粗眉毛,假裝去衙門打聽事。
正跟衙役扯不清楚呢,裏頭匆匆走出來個人,四麵張望生麵孔。張子非眼角餘光瞄了他一眼,見此人五十四五歲的年紀,身材高瘦鼻直口闊,看打扮不是文吏就是幕僚。隨即聽見衙門跟他打招呼:“李師爺。”
說句間李師爺已經和憨臉漢子四目相接,假裝不認得。憨臉漢子轉身就走,李師爺不遠不近的跟著。張子非也糊弄完衙役離開。三人前後腳進了離府衙最近的一個說話方便處:小茶樓。向二將軍眨眨眼。虧的張家丫頭方才非要二樓窗戶邊的桌子不可,還出錢請走了原來坐著的兩位茶客。要真依著自己就在一樓撿張桌子隨便坐,隻怕得跟那誰撞個臉對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