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四章
夏日炎炎, 荷風尤帶暑氣。錢將軍早起更衣,離開外室齊氏宅邸前說了些奇怪的話。齊氏心下大動,當即領著女兒直奔哥譚客棧, 托掌櫃的幫她找租鐵匣子的朱先生。掌櫃的說沒有地址, 隻能等人家自己過來。倒是小夥計笑道:“朱先生就在咱們這兒住著呢。”通報一聲後, 將齊氏母女倆帶到小朱屋內。小朱問罷情形,讓她們暫等在客棧,自己出去安排。
因派人到錢府尋嘴碎的奴才稍作打聽, 得知將軍方才回來了一趟。老錢無端責怪次子學藝不精,小孫兒毫無將門氣度。一怒之下將他倆都領去兵營, 今晚不回來。他長子年過十八便已在軍中任職,故此男主子都走了。其餘太太、奶奶、小姐們依然歲月靜好觀花賞魚。
小朱遂安排齊氏珠翠羅綺盛裝而出,坐著朱輪華蓋大馬車來到錢家。跟著的三五個丫鬟婆子皆氣勢洶洶等在門口。有好事者詢問,她們明白告訴人家:外室打上門了。街坊鄰居議論紛紛。齊氏與錢太太閉門說了半日的話。重新出來時, 錢太太笑容可掬, 命兩名管事娘子送齊氏出去。齊氏又孔雀般昂首走了。
不多時, 錢家傳出熱鬧閑話。外室娘子包下場子,邀請錢家女眷下午去戲樓看戲。聽她和她狗腿子話裏話外的意思,仿佛是拿住了錢太太天大的把柄。屆時聽的並非平素大夥兒看的折子戲,外室娘子自己改寫了唱詞兒。還趾高氣昂的問太太, 敢不敢把全家都帶去。錢太太說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連老爺的正經開了臉的通房丫頭都帶去何妨?闔府上下都覺得太太必勝, 歡喜得跟過年似的。
用過午飯,錢家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錢太太果真帶上了通房丫鬟, 還把得臉的丫鬟、媳婦子悉數帶上, 唯恐看戲的人不夠多。眾人見太太底氣十足, 愈發認定外室娘子竹籃打水一場空, 內裏提前編排好許多詞兒。
進了戲樓子,眾人都不免發愣。眼前空蕩蕩的,不見半個戲子、跑堂夥計。隻有上午剛來過的那外室齊氏,一身青衣小帽立在堂前。
錢太太急忙問道:“齊姐姐!我兒如何?”
齊氏握了她的手道:“太太放心,我已托朋友去查過。營中並無二位爺們和小爺蹤影,顯見是老爺將他們送去別處或藏起來了。”
錢太太眼中墜下淚來:“半分痕跡也不露,好狠的心腸。”
眾人皆糊塗了。錢大奶奶素日得寵,壯著膽子上前低聲問道:“太太,這是怎麽回事?”
錢太太咬牙道:“老爺欲行險事。為恐做不成,先將你男人你兒子都帶走。咱們這些女人諸事不知、一日平素,免得露馬腳。”
齊氏也滾淚道:“但凡有個三長兩短,女人比男人慘得多。我那些姐妹嫂子侄女,不是死了、就是沒入教坊司。”滿堂霎時如林中進了隻鷂鷹似的,鴉雀無聲。
偏這會子,外頭忽傳來大聲吆喝:“收破爛啦——收舊盆舊桶舊鐵鍋啦——”
齊氏頓時麵如土色。“太太,有人偷偷跟著你們!”
錢太太大驚:“如何是好?可知朝廷已盯上將軍了!”
“事到如今已顧不得。”齊氏搖頭,“就算想收手,隻怕也收不回去。太太先領著奶奶、姑娘們藏起來,明日隻看結果。若不好,橫豎保住大家性命——”她看著一位焦急的媳婦子道,“府裏的人口不是主子,左不過發賣罷了。來日托人將各位嫂子的家小買回來便是。若好。”齊氏深深看著錢太太,“求太太勸說老爺,托老爺勸說新君:舊臣家眷本無過錯,還望善待。”
旁人這才知道“險事”何意,不禁花容色變渾身癱軟。錢太太也沒有主意,反倒看著齊氏。齊氏本來也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唯有硬著頭皮道:“後台有戲子的衣裳,咱們先扮作戲班子、坐他們的車離開再做道理。”
錢太太問道:“戲班子呢?”
“不相幹的,都關在小耳房裏。”齊氏念了聲佛,“莫要牽連他們。可憐見的,四處賠小心討生活。”
隻見一條大漢大步流星穿堂而過,向齊氏道:“後頭有兩位兄弟扮作車夫,你們預備妥帖立時就走。尾巴隻有一個人,待會兒弄兩夥地痞子來打架、混他的眼便好。”
齊氏連聲道謝。不待錢家女眷想起遮臉,那大漢已徑直從戲樓前頭出去了。齊氏招呼錢家主奴換衣裳、擠入小馬車。
大漢來到齊氏的宅子,立在門口跟老仆說話。你們家太太讓我來告訴一聲。某位高僧斷言京城近來不吉利,如此這般。旁有路過的街坊聽見一耳朵,不免驚訝。殊不知這個本是齊氏與奴才定下的暗號。府中最值錢的東西早已偷偷運走了。奴才們收拾餘下的細軟,正大光明搬上馬車去京郊東屏鎮包個小客棧等著。高僧自然是忽悠走北靜王爺的那位。
天近黃昏,戲樓裏毫無動靜。跟蹤者終於進去探看,尋到了被關的戲班子。詢問幾句叫聲“不好”,拔腿就跑。
張子非老早就派了人往廣濟寺一帶觀察動向。她與小朱並幾個要緊手下對著燈守消息,守到二更天也沒見有風吹草動。
小朱皺眉:“不對啊……遭了!”他拍案道,“我忘了件事!”
“何事。”
“漢陽的金豹客棧。錢將軍是金蟬脫殼的那個殼。”小朱道,“他不見得知道齊全。”
“再如何也得靠他領兵。”
“地道隻怕不止兩條。慶王爺倆花花腸子本來多,再添上許公公給出主意……”小朱幹脆坐下,“算了,今晚上就歇息看戲吧。”
又過了會子,有信鴿撲棱著翅膀報信:暫代京營節度使的錢將軍領兵包圍了紫禁城。幾個要緊路口都沒看見行軍經過,不知從哪裏土遁過去的。和他在一起的是……三皇子。
小朱下巴都掉了:“誰?”
張子非揚起鴿信麵無表情道:“三皇子。朱大爺,你輸了個徹底。”
小朱呆立半晌,吼叫:“不可能——”
旁邊一位大姐涼涼的道:“上回我就說過,三皇子的那個愛姬莊氏活躍的緊,張大掌櫃沒當回事。”
張子非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著,她男人不大頂事,她能蹦達出什麽來?”
小朱嗐聲跌足:“小三正是如今最大的皇子,他母親還出自武班人家。分明有線索,你竟撇到一邊去。什麽時候瞎的。”
“少事後諸葛亮。”張子非淡然道,“漢陽殺手碼頭總不會是小三開的。無非慶王預備了兩枚擋箭牌。明是小三,暗是司徒暄。”
小朱點頭。思忖良久沉聲道:“我想著,錢將軍也許是枚死棋。”
張子非挑眉:“死士那種?”
“四天前,北靜王爺離京上山。三天前,他們的說客遊說呂將軍不成,也沒再接著鬧。昨天,關左將軍病體才剛好轉幾分,被他兒子強塞入馬車送回老家。逼宮奪嫡乃天大的事,不齊全到萬無一失豈能動手?關將軍有權有聲望、呂將軍有真本事。此二人聯手將將夠拿下禦林軍。現他倆皆落空,重新布局怎麽也得個把月。誰知轉頭便鬧起來。哪有這般找死的。”
“錢將軍不像是什麽念恩的人物,如何肯做死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老狐狸王子騰看上的副手,也不會是忠心良善之輩。若說慶王手裏拿捏了他的把柄,還能比陪三皇子逼宮玩兒更危險?”
“可知,錢將軍原本就在等死了。”小朱道,“許是病入膏肓。”
“評話戲本子看得太多。”
“這真的就是個同歸於盡換子局!”
“於慶王府而言此人妥妥的是個車,拿去換皇帝一個馬?”
“怎見得就是換了個馬?”小朱微笑道,“還有好多卒子,說不定有士和相。執子之人又不是慶王,是許公公。”
張子非對著地圖皺了半日的眉:“咱們白忙活這兩三個月?”
“自然不是。”小朱拿起案頭的茶一飲而盡,“我去見戴青鬆大人。”
“作甚。”
“他跟和尚的關係可謂心有靈犀。他當朝一品、官帽子夠大。他是刑部出來的,忽悠起來有成就感。”
顧不得夜深,小朱換了身半舊的儒袍趕往戴青鬆府上。
京城這麽大,戴大人的消息自然不可能有薛家快。老頭負責改田稅,正在書房與四五位同僚燈下加班,你一言我一語其樂融融。忽然聽傳點,下人報說:“門外有一儒生,自稱是金陵不明法師跟前幕僚,有十萬火急的急事求見大人。”戴青鬆一愣,命請進來。同僚們麵麵相覷,都猜是不是戴家出了什麽鬼神,紛紛避去隔壁屋子。
隻見小朱急得眼中生火,望戴青鬆作揖道:“老大人安好。此事本是晚生才疏學淺、冥頑不靈。方才得了消息,團團轉圈無計可施,唯有來老大人處碰碰運氣。”戴青鬆忙問緣故。小朱便開始胡說八道。
那位額頭長三顆痣的神秘道士又讓人給不明和尚傳信,說京中有座橋上好端端的人,隻因一錢心黑帶累橋塌,惜哉!和尚琢磨著,三痣道兄大概是想讓貧僧修橋救人?遂打發幕僚朱先生進京。朱先生派夥計四處轉悠,沒見哪裏的橋搖搖欲墜啊!正迷糊著,一個才剛啟蒙的小夥計說,莫非不是橋、是有人替大案子行賄、官老爺黑心帶累整個衙門。您想啊,滿朝朱紫有幾個不受賄的?晚生便沒大當回事。
戴閣老滿頭黑線,又不能說他不對。
小朱深吸幾口氣,身子前傾,低聲正色道:“老大人。敢問一聲,如今暫代京營節度使的錢將軍,可背著什麽抄家滅門的大案子麽?”
戴青鬆一愣:“與他什麽相幹!”
小朱愈發低聲:“我們家小夥計方才都給嚇瘋了!跑來說,錢將軍正陪著三皇子兵壓紫禁城!”
戴青鬆驚得好懸一頭栽倒,失聲喊叫:“什麽!”
“哎您莫擔心。”小朱胸有成竹道,“聖人老聖人頂多有驚無險。若有事,三痣道人肯定不會這麽說。我琢磨著他的意思,仿佛就是三皇子和兵士們都不想逼宮,讓黑心姓錢的給哄騙了。意欲托我們東家攔阻,偏又不說清楚——大約他不敢明著泄露天機,又不甘心見死不救。我們東家平素也時常糾結於此。”
戴青鬆扶著桌案顫顫巍巍站起身:“走!這就過去。”
“啊?去紫禁城?”
“是。”
小朱縮了縮脖子,艱難道:“那塊兒在打仗。您老一個文官過去能做什麽?反倒拖累人家禦林軍將士,還得分出人手來保護你。”
戴青鬆怒道:“膽小如鼠!”
小朱撇嘴嘟囔:“我一不習武藝二不會法術……”
“還有事沒說麽?”
“沒了。”
戴青鬆斷喝:“滾!”
嚇得小朱一哆嗦,拔腿就跑。
隔壁聽見動靜,打發小廝來問。戴青鬆將他們悉數請回,麵色鐵青說了方才之事。眾同僚也都驚嚇成了木樁子。官帽在頭、官袍在身、官印在懷。既得了消息,誰敢不去?書房裏頓時一陣吟誦,每位大人都口占了至少一首壯行詩。眾文官舍轎上馬,打著火把出了戴府。
遠遠的便聽見紫禁城那邊有廝殺聲,戴青鬆急催坐騎。忽聞一陣馬蹄聲起,火光通明,身後有兵馬湧入街道。回頭一望,高挑旌旗上繡著個鬥大的“雲”字。一匹快馬趕到文官們身邊詢問。戴青鬆忙拱手通名報姓。
馬上兵卒還禮道:“原來是戴大人,恕小人甲胄在身不便行禮。我們將軍是長安節度使雲光,奉命老聖人之名調入京城,正趕上出事。”
戴青鬆大喜:“雲大人來得正好!快去救駕!吾皇萬歲,果真有驚無險。”
兵卒回稟過雲光,雲光親自催馬過來相見。戴青鬆已掉淚了:“雲大人休管老夫!救駕要緊。”
雲光點頭,抱拳道:“前頭自有末將,戴大人暫且休要近前,就等在此處極妥當。”
戴青鬆一想,果真文官是個拖累。便讓同僚們都駐了馬,一個個昂著脖子朝紫禁城方向張望。
雲光確實已率軍在京郊等了不短的時日,也是看到北靜王爺上山去便猜測當有動靜了。及趕到紫禁城前,欲斷喝一聲、與門內的禦林軍裏應外合。
忽聽一陣笑聲如老鴞,聞之毛骨悚然。隻聽那人大聲道:“禦林軍和外頭來的,都老實點兒。你們皇帝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