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八章
梆子敲了二更天, 小花枝巷中, 錢將軍的外室娘子告訴女兒自己已乏。阿殊姑娘看母親從方才便懨懨的, 便告辭回她自己屋中去了。這外室隨即長歎。媳婦子詢問太太何故犯愁。
外室搖搖頭道:“老爺終究是個男人, 還是武官,聽不懂世人口裏的彎彎繞繞。今兒那個夏公子過來,我琢磨著,人家並沒有想娶阿殊的意思。”
媳婦子忙說:“太太多慮了。咱們姑娘模樣也好性子也好,還認得字。哪個男人不巴望著得這麽個老婆?”
外室苦笑道:“高門大戶裏的小姐, 哪一個不是模樣也好性子也好還認得字的。”
“那些小姐性情刁鑽跋扈,夏公子怕消受不起。”
外室擺手道:“小姐裏自然有跋扈的,可也有不跋扈的。”
“老爺都敢篤定了,太太還愁什麽?”
外室再長歎,收拾歇下。
張子非暗暗點頭, 撤身往阿殊姑娘屋中窺視。姑娘正窗前閑坐,丫鬟婆子一左一右立在她兩邊。那婆子滿口都是恭喜,話裏話外篤定了她們姑娘要當夏大奶奶。阿殊隻閑閑的聽著, 並不做聲。許久, 推開窗戶朝外張望。張子非微驚, 推測她也許是隔著窗戶感覺到了自己的視線。趁勢瞄一眼, 姑娘眉間隱有愁意。
一時眾人歇下, 張子非潛入閨房查看。迎麵赫然可見牆上不高處掛了柄寶劍,皺起眉頭。此劍她知道, 是薛家一處兵器鋪子所售。雖說姑娘的父親是個武將, 她自己顯見不曾習武。這個型號的劍極其鋒銳, 擱在小姑娘屋中其實大不安全。轉頭看見小幾上擺了個盆景,張子非雙眉愈緊幾分:哪有人家把鉤吻使做盆景的?不留神折斷兩根,中毒了不是好玩的。她腦中冒出幾個綠林評話中的玩毒的妖女,忙查看其餘幾樣盆景。
小姑娘當是喜歡盆景的,屋中院內廊下擱了十幾盆。各色樹材都有,取材皆尋常。再查看些隱秘之處,亦不曾藏著毒.藥或是毒.藥原料、加工器具,不過是個尋常小姑娘的屋子。如此那盆鉤吻便有居心不良之嫌,通常是錢將軍正室或者別的外室嫉恨所為。宅中必有奴仆居心不良。張子非想了想,從懷內掏出個小瓷瓶。裏頭裝的是化學實驗室提煉出來的純度頗高的鹽酸,將之倒入鉤吻根底。此物得來不容易,倒了半瓶她便收起來。
又翻看幾張小姑娘寫的詩文稿。雖花團錦簇,內藏隱憂——就是堆砌得厲害。張子非挑眉。看來小姑娘也並不傻。人家想不想娶她,多少有點感覺。
橫豎自家的兵器鋪子不遠,張子非幹脆跑了一趟、取個空劍鞘換下阿殊屋裏的真劍。
三天後,張子非再來小花枝巷,鉤吻已換了盆新的。
這幾天她查了查正牌將軍府的幾位女主子。不論姨奶奶、通房姑娘,三位小姐也不論嫡出庶出,皆知道這母女二人、皆瞧她們不上。反倒是錢夫人有些嗟籲。那外室原本出身比她高出去許多,是錢將軍父親救了人家祖父才訂的婚。後家族為義忠親王所累,外室連夜出逃、投奔未婚夫家。錢家雖保住了她的人,卻把婚事給退了。
張子非取出後半瓶濃鹽酸對著新鉤吻猶豫許久沒舍得倒。又潛入外室娘子的屋子,往她手裏塞了張紙條子。
外室清晨醒來,驚覺掌中有東西,大驚。此時已是夏日,床前隻隔著薄紗蚊帳,明光透入。外室坐起展開紙條子。
隻見上頭寫著,自己本是來貴府借零花錢的梁上君子。因在多處聽聞錢將軍待你們母女如稀世奇珍,揣度著必有不少好東西。誰知你們家窮成這樣,還不如正經錢府的一個管事有錢。轉悠來轉悠去無東西可借,還在令愛屋中發現了一盆劇毒鉤吻。令愛得多缺教導才會拿那個做盆景?我便在其根基處倒了些新弄來的毒.藥。過幾天來瞧藥效可好,不曾想令愛的鉤吻盆景已換了盆新的!我琢磨著,舊鉤吻要死也得花些時日,小姑娘剪盆新的沒那麽快。難不成是她屋裏有居心叵測之人攛掇的?夫人還是查查的好。
外室霎時脊背冰涼。牙關緊咬,在床上足足做兩盞茶的功夫才喊人,扮作無事。一時女兒過來請安,娘兒倆吃罷早飯又說了會子話。外室忽然說想到閨女屋中坐坐。
遂同往阿殊處,見廊下全是盆景,外室笑說“咱們家姑娘好手藝”。因一件件的問,這是什麽樹、那是什麽花。及入屋內,一眼掃過去有四盆盆景,其中三盆外室娘子都認得、依然假扮外行讓女兒介紹。問到小幾上的一盆,阿殊說這叫“野葛”。
外室大驚,指著那東西手指微顫:“這是什麽?”
阿殊看了看母親:“野葛啊。”
“你養了多久?”
“原先那盆不知怎麽枯了,這是王全家的昨兒新換的。”
外室深吸了口冷氣,緩緩回過身。王全家的已麵如土色渾身戰栗。外室冷笑一聲,喝令拿下。王全家的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阿殊悄悄拉了拉母親的衣角:“這野葛哪裏不妥當麽?”她母親隻不答話,喝令將王全家的拖出去當堂打死。
王全家的急了,驚呼:“是老爺讓我放的!”
外室後退兩步,咬牙喝到:“胡言亂語!老爺最疼殊兒不過,安能讓你在她屋中放這種東西!”
“果真是老爺之命!”王全家的哭得滿臉是淚,“我老子娘、我男人全家都在那府裏,老爺之命哪裏敢不從!”
阿殊急了:“這個是什麽?”
王全家的搖頭:“奴才並不知道,本是老爺讓人送來的。”
一個丫鬟大喊:“莫不是那府裏的太太?”
“不是。”外室娘子定定的說,“我見過太太,甚是慈悲。若非她睜隻眼閉隻眼,我隻怕早已配了不知什麽男人。”沉思良久,慢慢的說,“先將王全家的關去後頭,待老爺回來再做定奪。”
下人們麵麵相覷。一個婆子上前兩步,看看主子的臉色,終於沒敢開口。
外室命女兒去她屋裏,娘兒倆閉門不知說了些什麽,兩雙眼睛腫成四隻桃子。
薛家派了位大嬸跟這家嘴碎的奴才套了半日的話,悉數套出來。張子非琢磨許久猜不出錢將軍搗什麽鬼兒。阿殊母親自小受的是官宦人家教育,知道那些規矩。既然有心讓女兒嫁給夏公子,必不會許他二人時常相見。鉤吻不是替司徒暄預備的。
偏這會子,手下人送來了一封厚信。為了替準瓊州知府徐大人造勢,熊貓會的現任代筆大神西江月寫了幾篇詩文,預備送給前任代筆大神梁廷瑞,讓他誇讚給京城士林聽。
將此事安排妥帖,張子非忽想通了錢將軍之計。虎毒不食子,人毒卻食子。西江月之母、阿殊之父,皆如此。乃急尋司徒暄到他的樂器行相見。
司徒暄這幾日也試探過錢將軍,此人一壁表忠心,一壁說女兒性子嬌嗔、還請三爺擔待。司徒暄說有人在暗窯子裏看見他和關左將軍,他指天起誓自己是讓那姓關的強拉去的。司徒暄愣是沒看出破綻,也實在舍不得這麽高位的一名武班大員、沒敢說破。他倒是等著張大掌櫃給消息呢。
張子非沉著臉告訴他,錢將軍及他所派仆婦皆暗示阿殊母女,夏公子篤定會娶阿殊為正妻;並小姑娘屋裏有寶劍和毒盆景。司徒暄愕然。張子非乃正色道:“錢將軍豈止對三爺不懷好意,他明擺著是預備下埋伏誣陷三爺。”
“此話怎講。”
“錦衣衛如今重新調查十幾年前禦林軍關大將軍滅門案。依著種種跡象,此事是在茶樓演龍陽春宮那位所為。”
司徒暄拍案:“我父王早說過許是他做的,愣是沒人肯信!”
張子非奇道:“端王何以知之?”
“關大將軍得我皇祖父信任,便是有一回單槍匹馬從亂軍中將他救出。”司徒暄哂笑道,“彼時皇祖父還是太子,早已昏死過去,並不知情。那事兒,倒是關左將軍出力更多些。眼看著太子要醒了,關大將軍喊他兄弟去弄水,一人獨占功勞。關左將軍當年才十七歲,隻是他堂兄身邊的親兵,還能如何?”
“便是因為這個,他殺了堂兄滿門?”
“許是心虛,戰事大抵平定後,關大將軍寧可提拔些本事遜色些的同族兄弟,待他卻打壓得好不厲害。”司徒暄冷笑道,“但有關大將軍一日,龍陽春宮那位這輩子休想出頭。”
張子非點了點頭,又道:“時隔多年重提舊事,老聖人這年歲、哪裏願意承認自己弄錯了救駕功臣?就算有證人證據也多半不會相信。但凡錦衣衛查到關左將軍頭上,錢將軍攛掇他造反……”
“嘶……”司徒暄倒吸了口冷氣。半晌道,“與我何幹。”
“暄三爺乃人家預備下的第二方案。兵戈這件活計誰都沒把握。太上皇上過沙場、又不是什麽逍遙太平天子。若成,萬事大吉、新皇登基。但凡察覺半點風向不對,便得有人背黑鍋。”
“我?”
“阿殊姑娘如同一隻預備好的祭品,隻看可用得著宰、何時宰。”張子非冷冷的道,“那一宅子人,從主子到奴才,都鐵鐵的認定了夏公子是她們家姑爺。忽有一日錢將軍告訴女兒,她怕是連你的姬妾都難當上。阿殊姑娘一時悲憤,服毒也好、抹脖子也罷,都便宜。”
“阿殊的性子,決不會自絕。”
“人都死了,你說不會就不會?”
“……說下去。”
“世人皆知,錢將軍愛外室和外室女如命。痛失愛女,他一怒之下棄暗投明。”張子非閑閑的道,“向朝廷揭發,他身後的主子正是暄三爺你。錦衣衛自然不會隨便相信。無礙,隻管查去。他勾搭上關左將軍,正是在三爺的鬥雞坊。”
司徒暄深深吸氣:“好細致的謀算。依你看,錢將軍正經的主子是誰。”
張子非微笑道:“關大將軍滅門的案子,顯見是職業殺手所為。誰家做著殺手買賣、拿捏死了關左將軍的把柄?”
“我知道了。”司徒暄冷笑兩聲,“依然是這些上不去台麵的手段。”
“這些手段,逼宮奪嫡是夠了。縱然上去,坐不穩江山的。隻看老聖人康王本事如何。橫豎我沒瞧出慶王爺幾個有本事瞞過此二位。保不齊左右早都埋伏下,單等他們自己朝羅網裏撞。”
司徒暄沉思許久問道:“後頭咱們如何行事。”
張子非搖頭:“此非我所長。從對方行事節奏而言,想必還沒這麽快動作。”關左將軍遭遇龍陽春宮,打亂了慶王府原先的規劃。三老爺全家結束威海度假後,直接上貴州找歐陽三郎去了。歐陽他們入山采化石標本,縱然知道大抵在哪個區域,小半年尋不著都正常。其幕僚大薛先生又是個極盡精明的反骨仔,慶王也難定奪主意。“我想放信鴿回金陵、問問朱先生的意思。”
司徒暄又想了半日道:“也好。朱先生素有奇謀。”
張子非哼道:“一肚子壞水。”
司徒暄哈哈大笑。
張子非又道:“還得煩勞三爺先穩住錢將軍,莫讓他察覺端倪。”
“這個容易。”
二人別過。
回到辦公室,張子非案頭擱著一封信。拆開一瞧,是沈秀兒寫來的。信中說,聽聞五姨你近來都喜歡一個叫信知的小妹子,你親甥女我表示很妒忌。五姨快回來,我給你留好吃的,還偷偷幫你藏起了兩瓶標準濃鹽酸。張子非啞然失笑。閑坐會子,給金陵傳書。
另一頭,錢將軍的外室關了男人安插在女兒屋中的人手,派人去兵營中傳個口信。錢將軍大急,當晚便趕回了小花枝巷。進門先顧不上別的,將王全家的一頓斥罵。嘴上說帶回去,眼睛溜一眼親兵。外室娘子看在眼中,內裏已冷了半截:鉤吻是何等毒物,他竟毫不擔憂女兒可曾不留神折碰過。隻是猜不出其心思,還得強裝驚懼柔弱。錢將軍將她摟在懷中安慰一陣子,以為她不再起疑,稍稍放心。
忽有老仆來報:門外來了位青衣小帽的老人家,看著頗有氣勢,求見咱們家主子。
錢將軍命將客人請到堂屋,自己換了身土財主的袍子、戴上軟帽,抖抖衣袖踱步而出。見了那人一驚:“周大人。”來者是司徒暄的心腹。
周大人作了個長揖:“錢老爺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