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話說關左將軍的表姐全家因痛失金主哭天搶地。正亂作一團呢, 忽冒出位錦衣女子想見他們二小姐。這會子還有什麽比“富貴”二字更可人?忙不迭請進去。
來人自稱姓張, 乃皇商薛家的大掌櫃。她道不鹹不淡的說, 東家覺得貴府二小姐甚可惜, 讓我得閑來幫一幫。二小姐若有麻煩,可到某處找我。我多半不在,留下話給管事即可。言罷扭頭便走。還是跟著的一個夥計悄聲告訴道:“我們大掌櫃壓根兒不想來多管此閑事。偏東家吩咐了,她隻走個過場、算是沒逆東家的話。”也跟著走了。
表姐表姐夫麵麵相覷了半晌,還是二小姐說:“皇商薛家, 不就是不明法師麽?元神出竅救下馮大奶奶那位。”
“哎呦!”表姐夫拍手,“正是他。過年那陣子,京裏頭沸沸揚揚傳的全是他。除妖斬魔神通廣大,當世頂數他最有本事。”登時腰杆子也直了,看著女兒直笑。
這家子唯恐自己從今往後被鄰裏街坊瞧不起, 趕著奴才們出門宣揚去。
關左將軍終究是禦林軍大將。離京之前,他姘頭處依然有人盯著。事兒飛快傳入紫禁城。前兩天張子非請戴權赴宴說的兩件事,皇帝都沒瞞著他老子, 讓戴權親向老聖人稟告。既然和尚是保皇黨, 戴權少不得隨口將他胡亂發慈悲也說了。今聞此訊, 派人稍稍查問。去的果然就是張大掌櫃, 也果然並不情願、敷衍了事。宮中遂沒再留意, 倒是幾個太監笑話不明和尚爛好人。
殊不知連那兩件正經事在內,薛蟠全然不知, 都是被張子非平白扣帽子。事後告訴一聲, 讓金陵找孫溧圓謊。橫豎戴權和皇帝都不可能跟孫家仔細核對時間線。
縱然女掌櫃渾身寫滿不高興, 表姐家既得此機會,焉能放過?連多等幾天都等不得,表姐陪著小女兒盛裝上車,依著地址找了過去。張大掌櫃不在,辦公室裏閑散坐著幾位管事、帳房。聽聞她倆是關左將軍的親戚,有位年輕的帳房先生不覺好奇,想知道從二品大員什麽樣兒。表姐母女倆見他衣裳又好、模樣又俊,都歡歡喜喜跟人家說起前相好的瑣事。她們既開口,其餘眾人也都津津有味聽著。
說著說著,有人過來分東西。一位三十來歲的管事便給說評話的母女倆也各分了一份。打開一瞧,乃是西洋海貨、一對極豔麗的玫瑰色玻璃花瓶。這玩意市麵上可不便宜,二人喜得無可無不可。因像那年輕帳房打聽,“你們這兒時常分東西麽?”帳房隨口道:“我們本來就是做海貨的。差不多每天都分。”表姐母女驚喜,互視一眼,暗地裏決定每天都來。
關左將軍日常瑣碎、甚至隱秘私事,就這麽被當成八卦故事,讓姘頭母女倆賣來占便宜。說得歡喜了,連男人描述兵營、議論同僚的話也都被轉述——這母女二人皆是好記性,且並不知道有些事不可說與外人。關左將軍告訴時皆隨口而言,焉能想得到有這麽一天?張子非不費吹灰之力得到許多消息,遠遠超出最初計劃。許久之後覺海和尚得知經過,特特親筆寫了個“服”字送來;張子非泰然受之。至於朝廷派去盯梢的,因母女倆每得一物皆顯擺,還以為是勾搭新金主去了。
合著關左將軍與暫代京營節度使的那位錢將軍背地裏私交甚篤。二人原本不過點頭之交。有回在鬥雞坊偶遇,正玩得歡樂,關左將軍被人偷走了懷中銀兩。眼看無錢給賭資,老關煞是尷尬,硬著頭皮喊隨從回府取錢。錢將軍忙站出來替他還清賭資,還借了五十兩銀子給他接著賭。關左將軍隨後賭運亨通,把輸掉的和被盜的錢都贏回來,歡喜了數日。因告訴姘頭們:這老錢是個爽利人!
之後二人時常鬥雞坊玩樂。錢將軍還帶他扮作外地來的土財主逛窯子,如此便沒人知道身份、不損官聲。關左將軍又告訴姘頭,老錢平日裏裝作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其實葷素不忌、相好多了去。且十分得意老錢肯給自己看真麵目。他還知道錢將軍的小名兒叫虎子。
張子非心中一動。慶王府在漢陽的那個殺手碼頭,從老鄉客棧改作金豹客棧。金豹與錢虎倒能配成對。不論此人是不是慶王手下,說不定都將使來背黑鍋。
鬥雞坊……焉能這麽巧。先是丟銀子,而後大贏四方。薛家也開著賭坊,這種事九成九是莊家安排的。念及於此,張子非命人給端王府三爺的書童捎信,說自家是跟夏公子做買賣的、托小哥傳話約去老夥計酒館相見。
司徒暄跟他們家打了這麽多年交道,知道張大掌櫃比不明和尚都靠譜些,急忙規整罷手頭事物,依時辰趕了過去。
眼見司徒暄笑容可掬走入門內,張子非劈頭便是一句話:“錢將軍是你的人?”司徒暄猝不及防,怔了一怔。張子非已看得分明,接了一句,“你確定此人並無別主?”
司徒暄又怔了怔。半晌問道:“此人如何?”
“或是你二人之關聯被察覺、人家預備利用一把,或是他牆頭草兩邊招搖。”
司徒暄滿臉不可置信。“隻怕其中有誤會。此人……我知道,絕非……”
“怎麽回事。”
司徒暄神色稍稍慌亂,眼睛四處胡亂張望。
“夏公子,不說實話才會惹出誤會。”張子非皺起眉頭,“且會遭宵小利用。”
司徒暄手扶額頭,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張子非隻好整以暇等著。許久,司徒暄艱難道:“他有個外室女,愛若珍寶。姑娘……傾慕於我。”
張子非細看了他幾眼,沉思片刻道:“暄三爺。你這短短兩句話裏頭,坑不少。”司徒暄苦笑。再想會子她又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和茵娘彼此有幾分意思,我們都知道。”頓了頓,不待司徒暄開口,她接著說,“請暄三爺自行衡量。茵娘喜歡你,我們不會管,也管不了。哪怕你們弄出私生子來都無礙。貴司徒一族私生兒女多了去。可你二人若正經成親,你非但不能有姬妾相好、甚至不能惦記那枚玉璽。”
司徒暄大驚:“這是何意?”
“我們東家素來以為,帝王事非皇族家事、而是天下事。若茵娘嫁給你,生下長子,你君臨天下。孩子是不是要當太子?”
“……是。”司徒暄滿頭黑線:想的也太遠了,我自己都不敢想這麽遠。換而言之,不明師父仿佛對大事頗有把握?
“到那個時候,不論茵娘她自己還是我們東家,都不能攔阻夏公子多納幾個妃嬪。茵娘的性子你知道,肯定妒忌得移山倒海,也必不會遮掩對妃嬪們之厭惡。可萬一妃嬪之子比太子更合適繼承皇位,東家必會相助更明的明君坯子。那位一朝權在手,敢留茵娘和先太子性命麽?茵娘和她兒子又得多恨我們東家。”張子非目色深沉道,“東家不願意有那麽一日。”
司徒暄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半晌道:“倘若外室子最機敏出色?”
“隻要忠順王爺和瑛小爺父子倆願意,忠順王府就能換世子。旁人皆說了不算。”張子非一本正經道,“暄三爺隻管娶妻生子,替令堂大人養出一院子孫兒。隻要茵娘不進府,就不與她相幹。”言辭懇切,怎麽都不像是假話。偏司徒暄就是覺得她在哄人。
張子非吃了口茶,唇邊隱去一抹譏誚。不過是個隨意小試探,暄三爺並未通過。又道:“如今已無掣製,還請三爺據實已告。”
司徒暄又斟酌了半日才開口。
事出偶然。某天他出門辦事,遇上個小姑娘跟三個大男人鬥嘴竟毫不落下風,覺得有趣便圍觀了會子。男人那邊又出來個同夥極擅詭辯,幾句話把小姑娘往坑裏帶。司徒暄一時技癢,稍作指點。小姑娘也機靈,趁機借力打力把對方給噎死了。大抵是沒見過什麽清俊的男人,看司徒暄眼神亮晶晶的,硬賴著要謝他吃酒。司徒暄沒搭理,一徑走了。
約莫半年後,錢將軍與他商議密事。各處都覺得不安全,便去了其外室的住處。司徒暄才發現,上回的小姑娘就是錢將軍之女,這半年來一直在找他、當麵說看上他了。
小姑娘的母親因娘家與錢夫人娘家有仇,斷乎不敢入錢府。遂一直在外頭呆著。然錢將軍最愛的便是她們母女。有回吃醉了酒,錢將軍痛哭說,他原本想娶的正是那外室,是嶽母買通的媒人、偷梁換柱替如今這位夫人合八字,又說天作之合、旺夫旺族。瞧他一個大男人哭成淚人,竟有幾分可憐。
張子非認真聽他說完,思忖道:“錢將軍酒後吐真言,是在什麽時候。”
司徒暄道:“舊年除夕前兩三日。”
“此事不對。”張子非淡然道,“錢將軍是個風流場中常客,花柳巷中的熟手。相好甚多,並不癡情。舊年臘月十八.九日,範家五太太害死弟媳婦、賣親侄女作歌姬,杜經曆一紙訴狀將親姐姐告上公堂。隻數日工夫滿京城無人不知。我瞧著這位錢將軍有幾分依樣畫葫蘆,內裏不見得有多看重外室母女二人。”
司徒暄愕然。“他從不去花街柳巷。”
“他扮作外地客商去,還領著待解甲歸田的禦林軍左將軍關某同去。”張子非麵無表情道,“可知此人在暄三爺跟前隱藏了自己的性情。”
司徒暄神色微變:“阿殊哄不了我。”
張子非暗暗攥緊雙拳:“阿殊姑娘哄不了你,與她父親哄不了你,是兩回事。暄三爺,你過於盼望握有兵權,未必能靜心以待。”
司徒暄不禁疲然。許久道:“如履薄冰,防不勝防。”
“防患於未然倒不是壞事。”張子非道,“三爺自查他。我們不諳官場、王子騰大人又已出京,隻能探探歌台舞榭。”
司徒暄拱了拱手:“辛苦張大掌櫃。”乃幽然長歎。
張子非以為他那個鬥雞坊已經不安全了,需得另設一機密聯絡處。司徒暄遂又給了個地方,乃是家樂器行。二人就此別過。張子非先走,司徒暄望其背影好生羨慕:為何薛家能遇到如此人才。
自打推測錢將軍不大靠譜,張子非便安排人手調查他。然此人暫代京營節度使,素日忙得厲害,薛家的人並未查到他養了外室。不過,今日驚動了司徒暄,那廝要麽會聯絡錢將軍、要麽會招惹那個叫阿殊的姑娘。
老夥計酒館乃薛家的產業,裏頭本來就有張子非手下。她隨意做個手勢,有一隊兄弟便扮作各種閑人時遠時近綴著司徒暄。這哥們立在酒館門前沉思良久,領著書童拍馬而去。並未回端王府,直奔一處小巷、喚作小花枝巷。立馬巷口又呆了許久,方前往一戶人家。隻聽他的書童跟人家門口老仆說是路過、順帶來瞧瞧,老仆笑得跟菊花似的。主仆倆沒呆多久,隻兩盞茶工夫便走了。
張子非聞報怔了怔。小花枝巷離寧榮街不遠。不明和尚曾神秘兮兮的說,那地方頗合適安置外室,不知道如今還有沒有。原來外室還管地方合不合適的?
是夜才打更,張子非悄然潛入小花枝巷那戶人家。她們家不大,人手也少,隻五六個下人。姑娘果真叫阿殊,好俏麗的模樣,性子也活潑。阿殊和她母親、並一個丫鬟一個媳婦子都聚在一處說話兒。
張子非聽著十分不對。幾個人話裏話外的意思,怎麽都像是以為司徒暄會正經娶阿殊姑娘為妻似的,且並不知道他真實身份、隻當是個富貴人家的爺們。司徒暄性子謹慎,唯恐被嫡母或是兄弟拿住什麽錯,論理說不會流露出此意的。若阿殊母女誤會了,錢將軍難道不趕緊攔阻下來?
便聽裏頭說那媳婦子笑道:“我的好姑娘,有什麽好害羞的。老爺前兒還說呢,他做主。你出閣子,十裏紅妝不輸給那邊的小妖精。”
阿殊哼道:“誰要跟她們比。”
“夏公子也強似她們的男人。”
“夏公子也不跟她們男人比。”阿殊款款的道,“沒的折辱了他。”
張子非挑眉。合著錢將軍居然沒戳破司徒暄的身份,還刻意引導女兒誤以為司徒暄會娶她。
偏這會子,她母親遲疑道:“兒啊……”
“嗯?”
“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