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朱大郎解釋了物理組梅工的來曆。盧慧安怔了半晌, 抱怨他近墨者黑, 與和尚一般兒健忘。薛蟠方告訴她梅工何等要緊。
盧慧安不覺頭疼:“我知道實驗室裏都是和二哥哥相仿的人物兒, 絕非請媒人下聘般簡單。”
小朱幸災樂禍:“知道就好。”
薛蟠認真道:“慧安, 咱們這幾個人多少都有些純粹,隻不過純粹的方向各不相同。唯有你是俗中而又俗、俗得最徹底的一位人物。你究竟是怎麽做到被真實存活的人包圍、依然能俗成這樣的?”
盧慧安讓他噎著了。正欲反唇相譏,忽見大和尚侃然正色、絕非頑笑,微微皺眉:“我如何俗得徹底。”
“我們都以自身之樂為樂,以自身之愁為愁。獨你, 依然和許多沒有自我意識的凡夫俗子一樣,以世俗標準來衡量自己和別人。”薛蟠道, “即使梅工並非天才、隻是個尋常實習生, 難道她就應該因為你母親看她順眼而被盧家挑為兒媳婦?實驗室簡直是整個江南最純粹的地方,聚集著為且隻為科學而奮鬥的人群。雖說奮鬥這個詞語漸漸的有些調侃意味, 其本真含義確實是很讓人感動的。令堂大人依著容貌、舉止、身世等條件,像在商鋪買東西一樣挑選她,實在太折辱她了。令堂大人依著容貌、舉止、身世等條件,像在商鋪買東西一樣挑選盧遐的配偶,實在太折辱盧先生了。”
小朱咳嗽兩聲:“說得太重。”
薛蟠依舊肅然:“早先咱們說得太輕。故此她一直都, 知道、就是不改。細究原委, 便是那個俗得不能更俗的俗態:好了傷疤忘了疼, 飽漢不識餓漢饑。慧安你原先受世俗迫害, 小小年紀、險些因為還沒訂下的婚約出家一輩子。回想一下會不會後怕?”
盧慧安深吸了口氣:“我已多少年不曾回想。”
“沒錯。”薛蟠點頭, “你早都自信滿滿、安全感爆棚。現如今世俗害不著你, 你便清風明月戲台圍觀。令尊令堂拿親情逼迫盧遐、欲讓他依照父母意願娶個符合家族要求的媳婦, 和皇帝家把你困死在大高玄觀,有什麽兩樣。不都是仗著世俗賦予的強權欺負人麽?然後你父母還覺得委屈,因為替兒子決定婚姻大事是他們倆天經地義的權力,盧遐自己並沒有這種權力。荒不荒唐?到底誰結婚?誰跟老婆生同衾死同穴?”
盧慧安扶住額頭:“我明白東家的意思了。”
“不,貧僧還沒說完。”薛蟠吃了口茶。“你和陶瑛在一起,前皇後張氏也氣得七竅生煙。她的領域也被侵犯了,你終身當道姑才是正確的。然而現在她自己當道姑去了。原因呢?原因是她在丈夫的小老婆身邊安置了細作。哪家主母不在姬妾身邊安插人手?跟信圓師父相比,她確實不夠能耐母儀天下。可比容嬪又如何?皇帝對她也是強權。所謂強權就是不平等,因為不平等所以不講道理。慧安啊。”和尚長歎一聲,“你以為自己高枕無憂麽?你以為這輩子再回不到大高玄觀去?令尊令堂對盧遐不聽話有多憋屈,太上皇、皇帝、將來的太子對忠順王府就有多憋屈。”
小朱點頭:“委實如此。王爺與蕭四虎混跡江南,外人或曰故作荒唐、自汙保身,或曰假癡不癲、內藏勾踐之心。”
薛蟠嗤道:“關他們屁事!明二舅那種人物用得著自汙?”
盧慧安托著腮幫子怔了半晌,定定的說:“我再好生想想。”
薛蟠拍拍她的肩頭:“快些從家族教導給你的思維定勢裏出來,做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盧慧安微微闔目:“我盡力。”一時歎道,“我母親卻又如何是好。”
“令堂早已習慣丈夫的顏麵大過旁人的需求。”薛蟠道,“讓她背著盧學政偷偷做就行。浪費才能簡直天理不容。”
小朱含笑道:“我有個主意。哄騙盧老爺說,甄大奶奶拜托盧太太幫忙,並不付錢的。終究是四皇子妃的大嫂子,給個麵子說得過去吧。”
薛蟠吹了聲口哨:“這個主意極好!”
盧慧安悶悶的道:“好是好,隻半點兒高興不起來。”
“哎呦~~貧僧要歡呼!”薛蟠舉起雙手揮動,“盧大掌櫃學會厭惡規則啦~~”盧慧安瞪他。薛蟠接著說,“不過,等過兩年盧太太的收入遠遠超過丈夫、底氣充足,她自會掙脫束縛的。順其自然便好。”
小朱端詳了會子盧慧安的臉色道:“慧安還沒死心。”
薛蟠點頭:“依然暗藏僥幸,巴望著盧學政並沒那麽俗氣,並不會隻顧念自己的地位、不考慮盧家的整體利益。”
小朱做思索狀:“或許咱們倆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盧反對太太賺錢另有緣故?”
薛蟠重重點頭,也做思索狀:“另有深邃隱秘、為你好的緣故。”
盧慧安橫掃他倆一眼,起身便走。薛蟠在後頭招手:“有最新進展通報一聲哈~~讓我倆看個笑話。”
過了半個來時辰,盧慧安打發人送回口信:笑吧。薛朱二人擊掌大笑。
盧慧安立時領著她母親去招商錢莊開了個戶頭,將來跟甄家的買賣往來都不走家中賬目。盧太太遲疑片刻方告訴女兒,長安有書信過來、族老們欲求她父親設法幫襯族中為官子弟升遷。
盧慧安淡然道:“我老子自己還沒升遷呢。朝廷又不是忠順王府開的。”
盧太太歎道:“我也是這麽告訴老爺的。偏老爺愣是愁腸百結,愣是放不寬心。”
盧慧安看了母親半日,撲哧笑了:“母親拿父親沒法子,與我拿母親沒法子,一模一樣。”
盧太太嗔道:“你如何拿我沒法子。”
“說不明白。”慧安一歎,“也罷,過個三二年自然好了。”
盧太太又說:“讓你去問梅姑娘,你可問過沒有?我的話全當耳邊風。”
“問過了。”
盧太太喜道:“如何?”
“她原本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少奶奶。”盧慧安悠然道,“因為愛數算,每每秉燭鑽研。偏次日務必早起請安,難受得緊。府中宴請貴女她還得陪客,那些時間她原本想花在學術上。強撐了兩年再撐不下去,托人幫著施計和離,得以逃出生天。”
盧太太呆若木雞。半晌跌足道:“如何是好!你哥哥四周隻怕都是這般女孩兒。”
盧慧安長歎:“母親何苦來,婚姻大事哥哥豈能讓你們做主……算了。”不覺心累如牛。
“我知道,你哥哥翅膀硬了……”
“對啊!這不挺明白的?”
盧太太惱道:“我是譏諷。”
“何嚐譏諷?他委實翅膀硬了。實不相瞞,祖父給我來過信、想托王爺替三叔爺的大孫子調去個富足大縣。”
盧太太大驚:“你如何答的?”
“我忙著呢,不要緊的書信自有助理組處置。”
“阿彌陀佛!”盧太太忙不迭合十。女兒還沒嫁過去,替娘家親戚謀官算什麽事兒!乃叮囑道,“如此甚好,莫搭理他們!”
盧慧安撲哧笑了:合著不止我俗,母親也一般兒是個俗人。“我算不算翅膀硬了?”盧太太啞然。
母女倆回到家中,仆婦上前稟告、說薛家請三姑娘。盧慧安幹脆將她母親一並帶過去,想借大和尚的口才勸勸。一瞧,原來是高麗回來了位傳信的兵士。
新一波移民當中有位陳老師,是個大美女,擅畫。自幼學的寫意工筆,移民前在培訓班學了西洋素描。將兩者揉合起來,陳老師所繪人物素描又快又有神韻。眾人好不驚羨,口耳相傳比刮風還快些。
鎮守後方的王鐵將軍少不得聽說。他離家多日,還上了戰場,難免掛念家中母親祖母。因想著,若能托陳老師畫張畫像,使人送回去,也可安她們牽掛之心。於是親往陳老師學校求畫。後陶瑛派人聯絡後方,看到那副畫,極讚像得不能再像。近日已沒多少敵軍可打,陶瑛幹脆也回了趟老巢。見陳老師的畫果真形神兼備,也托她畫幾張。王鐵見陶瑛那麽多,他也添了兩張。遂派人送回江南。
薛蟠所看第一張畫像是陶瑛的,角落畫師簽名草草寫了個陳字。登時認出來:這位美女老師正是先廣州知府的孫女、京師花魁謝翩翩。細觀畫像,不免擊節——鮮活如生。合著古代擅畫之人這麽多。
再往後看到王鐵的,簽了大名陳臻。小朱失笑道:“好大的口氣。這位陳老師家學必好,父輩必狂妄。”
“何以見得?”
“陳臻不正是孟子的弟子?”
“不至於吧!人家碰巧叫這個名字不行麽?”
“認得此字之人,哪會不讀《孟子》?”
“或是街頭算命先生占卜所定?”
“誰家替女兒尋先生占卜定大名兒。”
“貧僧說不過你。等著,盧慧安來了讓她上。”
待盧慧安進來,和尚劈頭便嚷嚷:“慧安女士!這姓朱的說你辯不過他。”小朱隻抱著胳膊哂笑。盧慧安全不上當,細問原委。聽見有陶瑛的畫像,後頭的也懶得聽了,先取畫像與母親同看。
幾張畫像來回看罷,盧太太笑道:“這位陳老師,隻怕對王鐵將軍有點兒心思。”
眾人一愣。盧慧安問道:“母親如何看出來的?”
“說不出緣故。”盧太太道,“筆端有意。”
小朱將陶王二人的畫像擺成兩行,端詳半晌道:“王鐵不是性子老成麽?模樣也比陶瑛略遜一籌。單看畫像,分明都像本人、卻難分伯仲。”
薛蟠口裏說“無中生有”,眼睛不由自主上下對比。“也許王鐵比較上相?”還真有點兒可疑。
小朱與盧太太又從畫像裏尋出了四五個證據,越說越真。薛蟠心想,一個獲罪將軍之孫,一個冤屈知府之後,他倆還挺合適。不過王鐵那悶葫蘆的性子,絕對沒本事自己覺察出來;陳老師曾被沒入教坊司,也難免自卑。遂提筆給王鐵寫了封信,說替你執筆畫像之人像是暗戀你的樣子,奈何遭際坎坷、多半不敢表白雲雲。
殊不知幾位全都想多了。替王鐵畫像那兩天,陳老師家中正描工筆、無端細致了幾分。而給陶瑛畫像時,又恰趕上她讓半個班的不開竅學生憋了一肚子火,筆鋒略躁。然而王鐵這輩子還是頭一回有美女暗戀,收信後不知所措。偏他堂妹王芙蓉已到高麗,且對東家和朱先生的判斷篤信不疑。興致勃勃穿針引線,惹出許多熱鬧。此為後話。
研究完畫像,眾人才想起詢問戰事如何。兵士說如今高麗國中能打的軍隊已都讓陶賈二位給霍霍了,散兵遊勇多潛入深山、不大好找。陶將軍懶得收拾,又惦記回國成親,不多會子便會回來。賈將軍身邊那位何老爺子有心教導他運兵,預備領人進山。隻是因打了這一年多的仗,彼國國勢昏頹,城鎮街頭少有人蹤。濟州島卻是讓移民占得滿滿,各種工事也修建得差不多了,陶將軍覺得已到往朝鮮半島正式移民的時辰。
薛蟠聳肩,舉起右手:“貧僧支持。”
小朱點頭道:“打鐵需趁熱,莫等他們恢複國力。去請信圓師父吧。”
盧慧安忙說:“她身旁眼線依然不少。還是咱們去上海見她的好。”
薛朱二人都讚成。盧太太雖坐得遠,依稀聽見了一兩耳朵,暗暗吃驚。慧安此時才想起她今兒的目的,遂托東家勸勸母親。
薛蟠起身誦佛,走到盧太太對麵行禮坐下,一本正經道:“您老看到了,是令媛逼貧僧來的,不是貧僧自己願意來的。貧僧非常清楚,您老這年歲,晚輩的話壓根聽不進去。不能勸、隻能騙。咱們就裝樣子混半個時辰如何?”
盧太太啼笑皆非:“師父說反話呢。”
“沒說反話,認真的。”薛蟠道,“您打小長大,看見叔叔姨媽、哥哥姐姐、甥兒侄女和您自己的婚事皆父母做主。所以就誤以為兒女婚事就應當由父母做主。您這個叫做以偏概全。”
“此話怎講。”
“結果是那個結果,原因不是那個原因。現如今男子十七八、女子十五六都開始成親了。少年人壓根沒有事業。所以做主的不是父母,而是錢更多權更重之人。”薛蟠微笑道,“跟我家一樣,貴府錢更多權更重者,顯然是兒女。您就像小孩子,別人都有的、我也要。言盡於此,自行體會。”合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