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一章
雨聲四月不知暑, 過盡櫻桃人未歸。京西近城郊處有座小庵堂, 準範二奶奶王氏領著兒女暫居於此。因她近日逐漸有趣, 範小二來聯絡感情的次數也逐漸增多。
有回範大奶奶出門赴宴, 巧遇忠順王妃也在。請安時楊王妃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問她“王氏可找著沒”。範大奶奶猝不及防,表情說明被猜中。楊王妃並不在意,隻隨口道:“你也是一個孩子的娘。趁她沒進門, 見上一見倒好。來日相處便宜些。”範大奶奶頓覺此言有理,欠身謝過。
次日她便打聽到了王氏之居所,坐著馬車前來探望。見王氏果真溫柔謙和, 放下心來。正說著話兒,女兒信知跑進屋說子非姐姐來了。王氏笑道:“巧了, 張大掌櫃前兒還說想見見大奶奶。”範大奶奶聽聞此人是不明師父留下來照看她們娘兒三個的, 不該怠慢。遂以禮相待。
坐了會子,張子非請範大奶奶出去說話。乃告訴她:“前兒我收到東家的來信。淑荃姑娘給他托夢,說她自己投胎去了, 是個好人家。貴府也可放心。”
範大奶奶垂頭頌佛:“她救了我們大爺二爺, 竟沒法子謝她。”
“有件事, 她托我們東家轉告給大奶奶。範大爺少年時極想做木雕師傅, 雕下全家人的模樣。後來少不得被老爺訓斥責罵丟下,可他自己心裏依然是喜歡的。”不然也不會時隔多年告訴和淑荃相似的女學生。“大奶奶橫豎這輩子難以脫離。不如學了木雕塑像這門手藝,不經意透露給範大爺知道。他能待大奶奶好些, 大奶奶也少吃些苦。”
範大奶奶淚流滿麵:“多謝她。”
“再有。範大爺是不是有個姓柴的姬妾?”
範大奶奶一愣:“並沒有。”
“怪了。是淑荃姑娘留下的話。那位柴姑娘父母早亡, 獨餘個妹子, 早先一直在人牙子手裏養著。今逐漸長到十二歲,並不貌美。人牙子不願再養,趁著年初開人市送去賣了。前月已被哥譚客棧買走,在廚下打雜。貴府那位柴姑娘很是機敏,手段也多。大奶奶如能幫她找到妹子,她必赤膽忠心相助於你。不妨回去問問,保不齊有誰使著後爹的姓、或是人牙子的姓。”
範大爺姬妾五六個,大奶奶也頭疼得緊。雖會施恩,不過些錢物罷了。若淑荃所言不虛,此恩極大,自己能得個膀臂。乃望空而拜:“多謝淑荃姐姐。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必替姐姐照看好大爺的,你隻放心。”
張子非道:“她這會子已呱呱落地,前生隨風去吧。”
範大奶奶紅了眼圈兒:“她已隨風去了,大爺如何肯忘記她。”
“不肯忘記也小妾通房一屋子。”張子非嗤道,“裝什麽癡情。若淑荃姑娘果真做了他媳婦,要麽氣得早亡、要麽權當做了份得薪水的差事。”
範大奶奶怔了怔,破涕為笑:“張大掌櫃所言極是,不過是份得薪水的差事罷了。”又歎,“我們大爺原是要上黃山靜養的,如今倒去了鬆江,竟尋不著了。”
“鬆江頗有趣,隻當散散心。”
雖初次得見,張子非既是替不明法師和淑荃的魂魄給自己傳話,範大奶奶信得過她。口裏不知不覺便說:“偏有件急事得尋他問話。”
張子非道:“大奶奶多想了。你們這麽大的人家,要緊事少不得有駙馬爺把持。沒有離了少爺便不成的道理。”
“不是家裏。是……一件舊案,多少年前已結了。不知什麽緣故忽然又提起來。那家爺們與我們大爺自小相好,朝廷想問他可還記得什麽。”
“既為舊案,該查的早都查過。再說,五城兵馬司裘良與貴府大爺本是好友。縱尋不著人,他能如何?”
範大奶奶歎道:“若是裘大人倒便宜。這位老神仙既開了口,天王殿都得雞飛狗跳。”
“橫豎不在京城,既著急,讓她自己上南邊找去。”
範大奶奶苦笑,也知道外人明白不了。二人返回屋中,跟王氏說了會子話,範大奶奶告辭而去。
張子非自然知道,“老神仙”指的是錦衣衛大佬元清老道姑。她要問範大爺話,範家便打發人千裏迢迢下江南尋找。當年的案子必然大。遂去忠順王府同王妃打聽。
楊王妃想了半日,沒個念頭——京城的案子實在太多。張子非說可有和軍營大將相關的,她還是想不出來。倒是世子想起一事。
十幾年前,禦林軍大將軍姓關,傳聞乃關雲長之後。勇武如深山猛虎,萬人敵也。此人忠義無雙,與太上皇私交甚篤。師從前代北靜王爺。武藝青出於藍,謀略也不遜他師弟,還娶了現北靜王爺的親姐姐。可謂本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然而就這麽個人物兒居然全家慘死。時值春日,關大將軍趁著休沐,陪家人泛舟湖上,意外失火、無一人逃出。
太上皇聞報先是拒不相信,又傷心大哭。然後一口咬定有人害關愛卿、責令限期三個月查明真凶。然而各種神人反複查了兩三年,什麽都沒查出來。據說時至今日太上皇都會後悔,當年就不該許關將軍的假。他若還在,朕死都死得安生。
如今這位禦林軍左將軍也姓關,便是他族弟,去年將將升遷上來。雖說比兄長不上,總強似別個。此人本斥候出身,性情機警,適合戍衛紫禁城。其妻乃江南大鹽商之女。非但陪嫁豐厚,因長袖善舞、很得先關大將軍太太和京城貴女喜歡。可憐關大將軍全家遭難後不久,關左將軍太太也一病死了。關左將軍悲鬱神傷,竟從此再不曾續弦,連原先納的兩三個小妾也都打發走了。太上皇感他情癡,比花心的靠得住,又承諾將次孫替關大將軍續香火,便重用起來。
關大將軍的兩個孫兒都與範大爺自小交好,老二更是莫逆。若老神仙要問的是此案,份量倒是足。
張子非聽罷思忖著:此案勾連上了北靜王爺、禦林軍和太上皇,確實有可能。關大將軍之死實在詭異,說不定與職業殺手相關。想害死這種頂級武將,下毒簡直是標配。職業殺手精通各種殺人手法。錦衣衛查出慶王府做著這種買賣,起了疑心。慶王府為自保栽贓範家,甚至可以說船上某小廝是範大爺送給朋友的。元清老道姑得到什麽蛛絲馬跡,才讓範家把大爺喊回京來。
可若僅僅是因為這個,太上皇還用不著調雲光進京。三皇子寵姬、六皇子寵姬和北靜王爺寵姬串聯到一處,絕對是用來吹枕頭風的。夏金桂本不是安分性子。若有人跟她說了什麽有的沒的,她再打著東家表妹的招牌說給北靜王爺寵姬,難保惹出事端。
過了兩天,範大奶奶又來庵堂。乃托準妯娌王氏給張大掌櫃帶話,想見見她。王氏便喊人去請。不多時張子非過來,範大奶奶歡喜告訴她:府裏確有個姨娘姓柴。那人本是青樓出身,跟了鴇母的姓。如今既幫她找到妹子,柴姨娘千恩萬謝,從今往後唯大奶奶馬首是瞻。
張子非微微一笑:這個柴姨娘早先是郝家安置過去的,如今幹脆收歸自用打探消息,不會再讓她做傷天害理之事。
範大奶奶倒有些激動,道:“我們大爺待女色上淡淡的,平素沒人盛寵,可這位的話他總能聽進去幾分。”
張子非鄙夷道:“待女色上淡淡的。不到三十歲,納了五六房姬妾。這還是內裏藏著心上人。若沒有淑荃姑娘,他少說有十五六房了吧。”
範大奶奶歎道:“有什麽法子,這等人家本來如此。大老爺身為駙馬,也還有幾個姨太太呢。隻為著子嗣罷了。”
張子非奇道:“再富裕的人家,錢財也不會如兒孫一般幾何增加。如此執著子嗣,不怕將來爭權奪勢麽?”
範大奶奶道:“不怕。大族有大族的規矩,和皇帝家不一樣。縱然想爭,無處可爭。”
“若你們二老爺的兒子乃天縱其才、立下絕世大功呢?”
“那也不成。”範大奶奶道,“絕世大功也先是範家的絕世大功。”
張子非皺眉:“難不成二老爺救了駕,還能讓駙馬爺頂功麽?”
範大奶奶笑了:“且不論二老爺豈能有本事救駕;縱然有,他不服大老爺隻管開祠堂出族。橫豎不可越過大老爺去。”
張子非麵色微冷:“範二爺也是一樣的?”
“自然。”
“女兒的功勞?”
“女兒能有什麽功勞?我們家女兒不進宮。”
“林大奶奶做出珍妮紡紗機,為朝廷立下大功。”
“故此她男人不是區區儒生、掛帥得軍功去了?”
張子非深吸了口氣:“也罷。大奶奶想必知道,信知小姐其實是我們東家的侄女。”
範大奶奶點頭:“我知道。信知年級小,暫且瞞著她。”
“今兒我姑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張子非淡然道,“信知小姐天資過人。倘或有她名動天下的一日,此名不歸範家不歸薛家也不歸她丈夫,隻歸她自己。”
範大奶奶啼笑皆非:“既是替薛家養的,自然薛家說了算。”
張子非拱拱手才要說話,忽然愣住了。大族的規矩,弟弟不越過兄長,旁支不越過嫡支。縱然旁支有大功,也得先歸嫡支撈了去。當然,沒本事的也餓不死,可有本事又豈能忍得住?該不會關大將軍那案子,其實是如今這位關左將軍做的?
他和太上皇並無私交,早先也沒有顯赫戰功。能幹得了禦林軍的二把手,本事必然強出去旁人許多。倘若關大將軍尚在,他固然可以拿到不小的將印,可絕拿不到如今這枚。關大將軍自然死亡,禦林軍的位置由他兒子繼承。總不可能能禦林軍大將軍和左將軍都姓關。而關大將軍的戰功裏頭,也難保有堂弟孝敬的。關左將軍的兒子孫子,世世代代都得被嫡支壓在腳下。
職業殺手這項買賣是隻認錢不認人的。縱然目標為朝廷要員,但凡錢給的足夠且安排得當,他們不會有所顧忌。而關左將軍想往堂兄家塞個人、弄點貓膩,一點都不難。看範大奶奶方才說得義正言辭、問心無愧,可知她天然默認世族規則,半分沒覺得待旁人不公平。則關大將軍壓根不會想著去防族弟。
關左將軍太太娘家富裕,做鹽商的門路也多。事後為了以防萬一,太太病故。
錦衣衛重新開始折騰此案想來並非偶然。事情過去太久,隻有知道確切消息之人才能放得出消息。當年的案子,甲方是關左將軍太太,乙方是慶王府。就算甲方已死,乙方依然可以苦苦等到某人升遷至要緊位置。手握把柄,逼迫就範。
黑鍋甩給範家,並從王熙鸞下手坑王子騰、算計京營節度使官印。京營節度使加禦林軍,連逼宮都用不著了。直接假扮山賊殺入紫禁城,把皇帝和太上皇雙雙砍成四段。慶王救駕來遲,哭倒在龍椅前。跟隨他進宮勤王的將領感念其忠孝,齊聲高喊慶王萬歲萬萬歲。黃袍加身,登基即位。
至於皇帝的兒子,反正太子已經去東瀛了,周皇後無子。連殺都可以不直接殺,過兩年病死一個,厚葬以顯恩德。
範大奶奶看張子非一直發愣,喊了她兩聲。張子非歉然一笑:“無事。”
範大奶奶毫不介意方才讓她給搶白了,關切道:“我瞧你臉色不大好。”
“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然。”張子非蹙眉道,“竟不知從何處下手的好。”
確實難辦。如今壓根不知道慶王府的全盤規劃,也不知道他跟關左將軍什麽交情。保不齊人家早早埋下了能吹耳邊風的小妾,或是極得信任的幕僚。試探他本不是什麽難事。若當年舊案是他所為,稍稍驚動便可以逼得他心一橫、造反!京城人口眾多,禦林軍個個精英。一旦開始屠戮平民,必定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範大奶奶歎道:“困居於宅院亦愁、忙碌於市井亦愁。張大掌櫃是愁男人女人?”
“男人。”
“男人可從女人下手。”
“鰥夫無姬妾。”
“縱無外室,必上青樓。”範大奶奶道,“若連相好粉頭都沒有——”
“如何?”
範大奶奶噗嗤笑了:“那少不得是我們二弟之類,契兄契弟、南風館的小子。”
張子非眼神一動:是了。人在世間,焉能無牽無掛。關左將軍必有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