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七章
想讓薛家撒手不管婉太嬪套路孫溧, 當然是不可能的。
婉太嬪揣度著, 孫家大爺喜歡模樣俏麗、讀過新式女學的姑娘, 當中以鬆江女學為最。隻是這些學校的風氣多半自由, 女學生並不將父兄和家族的前程擱在首位,盼著嫁給和自己年齡相仿的英俊少年郎。
薛蟠將孫兄哄走後,婉太嬪遂說薛家可方便替自己安排個人進鬆江女學。薛蟠隨口答應。
待婉太嬪也走了,晴雯立時問東家預備如何處置。薛蟠道:“李夫人對孫溧的擇偶判斷並無問題, 再加上孫家的要求便可以形成釣餌。然而符合條件的人也很多。”晴雯沒明白;薛蟠便讓她跟這個項目, 看行家的安排。
幾天後,一位姓李的姑娘走進鬆江第一女子中學。晴雯陪著薛家的辦事員帶李姑娘辦理入學手續。
那位大姐先是跟校長說了幾句外人聽不懂的話, 又說:“既為新生, 去預備級插班便好。”
校長笑得活像一朵老菊花。“這個容易。就一班吧,一班最好。”
“如此多謝。”
校長遂喊了預備級一班的班主任過來,讓她帶李姑娘到班上去。辦事員大姐跟校長聊天聊得甚好,隨口吩咐晴雯陪著送人。晴雯走到她們班門口朝裏望, 不多時便猜出幾分薛大爺的計策。
這班上有二十來個學生,皆十三四五六的年紀, 無一不是小美人。穿著一模一樣的校服,頭上身上無半點環珮。精神抖擻、意氣風發。第三排簇擁著一圈人。看班主任來了, 同學們紛紛散開、露出被圍者。饒是晴雯見識過許多美人, 這位也令她眼前一亮。班主任將李姑娘安排在第四排、出挑小美人的後座。晴雯好懸沒笑出聲來。
又過幾天, 有人給孫家報信, 說鬆江第一女中預備級一班有位學生, 形容逼似沈姑娘。孫家立時打發見過沈姑娘的管事娘子前去窺視。然而學校不許她進去, 隻能在校門口等人家放學遠遠偷望,須臾便上了馬車。管事娘子回來說,確實像沈姑娘、又拿不準。
孫溧無端被逃婚、人家還嫌棄他是油膩中年大叔,豈能服氣?不管是不是先親自前往。孫大爺的身份自然不是管事娘子能比的。盡管還在上課,女校長親自陪著他到班上去。二人溜在前門窺視。校長指道:“那位就是李姑娘。”孫溧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第三排一位嬌怯如玉兔的女學生,手托香腮,認認真真看先生演算。
一時先生讓學生們自己做題,出教室門問校長何事。校長說喊李同學來一下。於是,那位玉兔美人身後的另一個小姑娘走了出來。乍見旁邊立著個男人,登時羞慚慚的垂頭。李姑娘模樣本來好,奈何跟三排的一比、就被比下去了。孫溧索然無味,隨便問了幾句話,李姑娘皆茫然不解。孫溧道:“隻怕不是我要找的人。”校長好不惋惜。
才剛離開教學大樓,孫溧便詢問李姑娘前頭那位是誰。校長道:“那是杜姑娘,來頭不小。”
“哦?”
“她是鬆江職校杜萱校長嫡親的堂妹。也就是太子妃的堂妹、杜禹大人的侄孫女。”
孫溧長長吸了口氣。杜家姐妹倆的為人和本事他一清二楚,自家想打主意難如登天。
不曾想那李姑娘倒是對他一見鍾情,竟然追到孫家別館;自然是連孫溧的麵都沒見著。次日李姑娘居然又去,說想見孫公子一麵、隻說幾句話。這回孫家門子連壓根沒有通報,直接把她趕走了。
孫溧走桃花運的工夫,這頭薛家來了個意外之客,本該去黃山靜養的範大爺。原來是範小二打發人快馬送了封信托他大哥幫忙,求務必親送來薛家。若打發奴才送,他怕麵子不夠大。
薛蟠打開信一瞧,好懸沒把鼻子給氣歪了。那哥們因時常去見“王二小姐”,故也時常遇見張子非。張大掌櫃雖冷若冰霜,實在懂得太多了,極能幫忙出主意。範二爺高薪挖角,張子非渾不搭理。他遂想托薛蟠相勸,錢不是問題。
和尚拎信在手抖了兩下:“範兄,你看過沒?”
範大爺道:“看過。既是他托了我,我總得送來。”
薛蟠嗬嗬兩聲,提筆在信封上寫了一個大字:滾!原信交還。範大爺大笑。薛蟠乃道:“既然來了,且住幾日,權當休息。”
“正有此意。”
薛蟠遲疑片刻道:“額……貧僧有個朋友,某些事的處置上,貧僧很不讚成。本待不管他,又覺得可惜。故此我想給他灌個心靈雞湯,不知範兄可方便湊一腳、同忽悠他。”
“我不大明白。”
“望他不要活成你的樣子。”
“世間千萬人,唯獨師父覺得我活得不好。”
“那倒不是。你原本可以活得更好。你倆應該認識,就是孫良娣的大哥。”
範大爺微驚:“……認識。”
“那妥了。”薛蟠擊掌,“過兩天他回來,敘個舊吧。”
範大爺遂住下了。
兩天後孫溧返回金陵,到自家溜達一圈兒直奔薛家吐槽。薛蟠笑容可掬聽他說完,招來個小廝:“去看看二姑娘下課沒。下課了就跟她打個招呼,我借她昆明池北邊那個莊子住幾日。”
小廝跑了一趟回來道:“二姑娘下課了。她說借大爺住也不是不行,幾日是幾日?這會子正值春天,她也許會帶朋友玩兒去。”
“無礙。我隻帶兩個客人。”
小廝又跑一趟,說二姑娘答應了。
薛蟠遂讓孫溧回府打招呼,要在外頭住幾日。又見了範大爺,不待隨從,隻三人離府。立在府門口,薛蟠回頭叮囑門子大叔:“早晚有個從揚州來的姓李的夫人找我,派人領她去二姑娘昆明池莊子。”遂走了。
昆明池本在城北,此莊愈北,出城門繞湖半圈才到。孫範二人好奇了一路,不知他何故要借妹子的莊子。來到莊門口,赫然看見數畦花田、皆單獨成片不混雜,乃藍、白、粉紅三色。
薛蟠道:“這三樣都是外來花卉。藍白的是風信子,原產歐洲;粉的是韭蘭,貧僧托海商從墨西哥弄來的。隻可惜還沒搞到粉黛亂子草。”
孫溧笑道:“偏是你們家的人愛外洋花。”
“適合成片栽種。咱們國產名卉收拾起來忒費神,還得有風骨,適合園林。”
來到莊子門口。大門乃鐵欄所製,上頭爬著許多花兒,無非牽牛、忍冬、薔薇之流。掛的不是匾額,而是跳躍的幾個大字:琴琴夢鄉。
及入莊中,放眼而望,極其開闊。屋舍簡潔,毫無飛簷畫棟,大片藤蔓鋪成綠壁。野花兒無處不在,名卉也不曾修剪、隨心開落。薛蟠道:“這就是舍妹玩兒之處。她自己逐漸長大,秋千板子之類也逐漸換成大號的。其餘皆與小時候無異。”
乃將馬韁繩交給莊中打點的奴仆,領著客人袖手踱步。隻見樹下時不時垂落秋千、吊床,或是安置個蹺蹺板;大樹上還有繩梯樹屋。走了幾段小路,得見一處老藤纏繞出的延綿大洞。薛蟠指道:“這個起先有竹架子撐著,待藤莖長老了便拆掉。”
範大爺嘖嘖道:“難為師父肯費心。”
“貧僧隻出個主意罷了。”薛蟠道,“活計終究是花匠做的。鑽過去看看。”率先鑽入。橫豎左近沒誰看見,兩位客人也躬身跟上。
這玩意竟有數百步長,彎來拐去的。鑽出藤洞,範孫二位皆忍不住驚歎。及目所望乃極大一片花海。草本野花,不知品種,五色繽紛。湖邊小島上也盡是。後頭接著煙波昆明池,遠遠的有幾艘漁船,野趣盎然。和尚得意道:“地方得足夠大,花兒得足夠多,必好看。”
孫溧嘖嘖道:“此處我聽妹子說過好多回。她們隻說好玩兒,我便當是個尋常去處。”
“所以說你這人無趣,‘好玩兒’這麽重的評價都勾不起你的好奇心。”薛蟠扭頭看了範大爺一眼,“範兄隻怕都比你強些。”
孫溧伸了伸腰背:“橫豎沒指望過你說出好聽的來。”
莊子裏四處不見人,無需規矩。又有薛蟠挑頭兒,三人沒過多久都開始放飛自我,把孩子的遊戲玩了個遍。一座三層樓高的多重盤旋滑梯,三個大男人居然嘻嘻哈哈的滑了小半個時辰。直至黃昏才發覺腹中饑餓,廚下已預備了湖魚野菜。
天色既黑,莊中點著許多玻璃掛燈,一眼望出去煞是好看。薛蟠又領著他們去遊泳池,泳衣是水靠的料子。橫豎今兒已經玩開了,兩位客人也顧不得什麽大族嫡子身份,撲騰半日。
一時坐在岸邊休息,薛蟠笑眯眯道:“這地方不錯吧。”
孫溧隨口道:“極好。”
範大爺慨然道:“在京中時,師父同我說過好幾回張弛有度。今兒方覺何謂悠然愜意。”
薛蟠道:“整個莊子的價錢都不及一件小古董,大古董也隻得個零頭。”
二人一愣。
“因為是郊外,故此地便宜。屋子極簡。花木都不值錢且無需修剪,最省人力不過。”
孫溧道:“我也弄一個去。”
“弄一個容易,你得記得玩兒。日後有了孩子,還得記得親子。”
孫溧立時蔫了。
次日三人皆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花叢中混下午,有人來報李夫人求見。薛蟠安排孫範二人躲到木香架子後頭。他倆還以為李夫人也是來玩兒的,嘻嘻哈哈貓著、從花葉縫隙窺視。
一時婉太嬪隨莊子管事朝這邊走來,薛蟠招招手:“夫人下午好。”
婉太嬪含笑點頭,往旁邊竹椅上坐下。“師父之居所果真悠閑。”
“這是小妹子的地盤。”薛蟠隨口道,“有件事貧僧納悶兒。你們家李姑娘難道不知道糾纏孫溧那種男人是無效的嗎?”
孫溧猛抽一口氣。幸而此處風大,婉太嬪沒聽見,歎道:“知道。奈何孫大爺正眼都沒瞧她一眼。總得試試。”
“後來貧僧聽說他一直盯著杜小姐看,就猜到原委了。”薛蟠悠然道,“多年前他就對嬌弱的小姑娘沒有抵抗力,即使知道人家不懷好意;多年後依然沒變。杜小姐便是我見猶憐款。嬌弱的女人扛不住孫大奶奶。若說從別處娶個滿心家族的機器姑娘,另納嬌弱美妾——很遺憾。通過上海的太子妃和大高玄觀的廢後可知,沒有哪個女人真的能賢良不妒恨。不收拾小妾隻有兩個原因:底氣不足和手段不夠。而大族少夫人豈能沒有這兩樣。”
婉太嬪道:“如此說來,孫家大爺竟是沒法子娶個合心媳婦了。”
“倒不是。少奶奶是份差事,並不難學。偏孫家隻想白撿人家教導好的姑娘。”薛蟠吃了口茶,“見識見識,見過便認識。而喜歡主要是感覺,無法靠媒妁達成。李夫人唯有先看孫兄喜歡誰、再設法收服為己用,而不是繞十八個圈子往他身邊送你的人。”孫溧臉色大變。他想多了,以為自家和沈小姐訂婚、沈小姐逃婚都是這李夫人安排的,為了將模樣相似的李小姐送過來。
婉太嬪苦笑:“例如那位杜小姐。我如何收服?”
“咦?說的也是。如此死結,要不然就放棄吧。李夫人,你出宮都多少年了,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
婉太嬪長歎:“師父又來了。身不由己四個字,師父哪裏嚐過。”
“貧僧送李夫人另外四個字:消極怠工。”
婉太嬪搖搖頭,無心看花,起身告辭。
薛蟠送她出去再回來,孫範二人麵色沉沉相對而坐。和尚舉手:“別問她是誰,貧僧不會說的。”
孫溧橫了他一眼:“知道。但凡能說你早說了。”
薛蟠從旁邊拽過一把竹椅坐下。“知道重點不?”
“請師父賜教。”
“能力是可以培養的,喜歡不是。”薛蟠看了眼範大爺,“範兄的心上人,他惦念了多少年。”
範大爺哀淒遠眺:“這會子,淑荃大抵已飲下孟婆湯,記不得我了。”乃緩緩說了往事。孫溧、薛蟠不覺陪著掉淚。因歎道,“我們大奶奶無處不好。我深知對她不住。”
薛蟠慨然道:“你就不該娶她。她本可以有個更好的丈夫。哦對,你做不了主。”又道,“孫兄,你還是能做主的。不過家庭環境造成你根深蒂固的觀念,難以尊重女性。江南的姑娘們開始有自我意識了。你可以選擇改變,或者——”他看了範大爺一眼,“又或者——”手指婉太嬪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