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六章
不明和尚初回金陵忙了幾日, 剛想緩緩, 撲麵而來了一樁閑事。
去年四皇子離國入海, 算是將廢後廢太子敲定。孫家反倒如同一塊石頭落了地, 開始替孫溧相看媳婦。乃聘下吳江大族沈家的女兒,原本擇定本月初成婚。
然後小沈姑娘就逃婚了。
近兩年揚州有幾所女學名聲頗大,沈家將姑娘送去念書。雖說隻念了半年,十五六歲的女孩兒變化飛快, 豈能讓家裏拎回去出嫁?這事兒薛家有一定責任。他們出過一本小冊子, 題曰逃婚攻略。鬆江、金陵、揚州等幾處女子學校暗中傳抄。小沈姑娘看過、沒抄過。然她記性好。假裝認命、積極主動學新嫁娘規矩、偷偷轉移錢財、弄身男子的衣裳溜之大吉。定婚後第四天就跑了,到這會子都還沒找到。
孫溧麵如生鐵, 逼著薛蟠幫他找人。且不論顏麵, 萬一出事, 不論他自己或孫家都不方便。
薛蟠想著,小女孩兒還能去哪兒?找起來應該不難。因好笑道:“你們家怎麽想的,如何會找個在女學讀書的。想也知道姑娘多半不願意。”
孫溧微慍:“如何不願意?我哪裏不好?”
“不會換位思考。”薛蟠道,“我自有幾個小妹子,若你家來求婚, 我直接不答應。”
“緣故?”
“我們小丫頭才多大?你多大?你今年都三十了好吧。”薛蟠鄙視了他一眼, “擱在十五六歲的青少年眼中,你妥妥的油膩中年大叔。”
孫溧拍案:“我?大叔?”
“差不多把人家的歲數翻了一倍,不叫大叔?”薛蟠也拍案, “你就該找個出入皆車轎、鞋底子沒踩過街市的閨秀。”
孫溧悶悶的道:“如今江南各地什麽模樣?沒見過世麵的女子如何壓得住場麵。”
“我說, 你是不長記性呢、還是不肯直麵現實?見過世麵和以丈夫為天是尖銳對立的, 不會出現在同一個女子身上。咦?你沒托王爺幫忙找人麽?”
“王爺不答應。還笑話。”
薛蟠挑眉。這事兒就不大對了。忠順王爺明麵上傲嬌, 心裏還是挺把人命當回事的。乃隨口答應。
送走孫溧,薛蟠轉頭上忠順王府打聽。方知這位小沈姑娘乃熊貓會徐大爺的表妹,直接逃到了揚州。如今在熊貓會圖書室實習,已經全麵上手。從表哥領她去見西江月時起,她就看出二人隱有曖昧。竟以趕走西姐姐身邊的臭男人和趕走表哥身邊的綠茶婊為己任,鬧出了不少笑話。且她老早就給弟弟送了口信報平安。
沈家小哥人小鬼大。琢磨著自家父母皆不善遮掩,若被他們知道,少不得在外人跟前露出痕跡。遂成日隻拍胸脯說姐姐命數好朋友多、必然無事。俗話說知子莫如父。沈老爺很快察覺出兒子語氣過於胸有成竹,幾句話套出端倪,放下心來。然沈太太乃極實在的一個實在人,爺倆都不敢暗示與她。幸而她性子簡單,成日介被丈夫兒子聯手灌輸封建迷信,也逐漸相信女兒吉人自有天相。
還沒琢磨好怎麽哄孫家,外頭門子見稟,說林家來了個大丫鬟。薛蟠一愣。及見來人,大驚:居然是晴雯。急問可是東北那邊出了事。
晴雯道:“薛大爺放心,姑奶奶、姑爺皆安好。他們不過是打發我回來說些話,若江南有別的差使我就不回去了。”薛蟠鬆了口氣。
原來林皖已經徹底讓賈元春給帶壞了。
林皖率領一半賈家軍隨端王征戰俄羅斯,即將登陸南千島群島。朝廷忽快馬疾馳來了個欽差,說有要緊事見王爺。偏他沒先到端王營寨,而是先來見林皖、讓林皖明兒陪他一道去。林皖遂安排他到帳中休整,趁人家睡著摸出他身上的家夥查看。
欽差身上有兩份密旨。一份是皇帝的,意思是兄長打仗辛苦、朕賞賜你些好東西。順帶提醒一下,你老婆孩子都在京城,別玩得太瘋。另一份是太上皇的,讓端王自己把控外洋戰事,林皖、賈薔所率兵馬立時悄然撤回國內,屯兵沈陽、不得讓任何人知道。
林皖跟媳婦商議著,老爺子這是想玩一手偷梁換柱。林皖身為明明白白的舉人,若不打仗,必然不方便一直占據武將名頭。回沈陽後不出數月,林海就得讓兒子進京去——明年乃大比之期,還有什麽比春闈更要緊。屆時朝廷再派能幹武將接手林皖的活計。賈薔區區紈絝少爺,從他手裏奪權和爭取人心皆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此時林皖肯定不能回國。賈薔不在俄羅斯,去高麗了。若回去直接暴露。賈家軍也暗地裏打了別的主意,不能任憑端王單獨占據南千島群島。林皖碰巧擅長臨摹字跡、偽造文書。乃將太上皇密旨上的字跡洗去,自己寫上:端王所占外洋土地,朝廷將派官員管理,端王自己別胡亂任命地方官。不過南千島群島那點子小破地方,倘若得了,他隨意安置。
次日,林皖、賈元春陪欽差同去見端王。路上欽差詢問小薔大爺。林皖咬牙切齒道,那臭小子派人給端王留駐遼東的官員送信,告知自己迷了路、不知道身在何方。又原路返回錦州,再重新找向導帶路,正著急追趕大隊人馬。多半是既不肯念書也不願打仗,尋個地方躲懶去了。等他慢慢悠悠追過來,王爺早已不知打去了何處。欽差登時愁容滿麵——賈薔懼怕他林姑父,自己是知道的。萬沒想到他竟跟頑童似的,使躲貓貓這種不著邊際的招數。如今壓根不知人在“半道上”的哪一處,可如何尋找?
及見端王,寒暄片刻宣旨。皇帝的聖旨念完,氣得端王三屍神炸、七竅生煙。欽差隻視而不見,又取出太上皇的聖旨。打開便愣了:跟說好的不一樣!這是怎麽回事?東西自從拿到手便沒動過。聖旨黃綾、太上皇的親筆字跡和玉璽皆不假。莫非太上皇原本寫了兩封密旨,拿的時候拿錯了?那也太過荒唐。端王在旁催促“欽差大人可還有別事”,無奈,隻得硬著頭皮宣旨。
端王聽罷愈發麵黑如鐵。半晌冷笑一聲:“卻不知四小子那東瀛,竟是何人選派官員。”
欽差泰然道:“自然是朝廷。”
端王哈哈兩聲:“四小子聽麽?”甩袖子憤然離去。
欽差此來本是為著將賈家軍囫圇帶回國去,如今也隻好胡亂跟林皖打個招呼、兩袖清風的走了。倒是林夫人賈氏托他給娘家伯父帶了封信。
有書信不給父親、給伯父。欽差覺得有貓膩,兼看她封信的法子不過平平,便偷偷打開來窺視。原來賈氏在這邊認得了一位采珠人,得知俄羅斯有大湖曰貝加爾湖,湖中盛產極好的大珍珠。她讓伯父派人與其聯絡,不論進貢還是做買賣、皆是一筆極大的進項。欽差一想,這種事她父親賈政確實辦不妥,賈赦卻活絡些。人家也沒幹什麽違法勾當,再說還惦記著進貢呢。遂原信封好,匆忙往京城趕回。
此事因果細節頗多,林皖元春恐怕書信寫不明白,幹脆打發晴雯回來一趟。再者,晴雯既然到戰場上溜達了一圈兒,已長了許多見識。早先薛蟠已說過要好生培養她。若有別的去處,隻放她海闊天空便了。
薛蟠聽罷心中暗喜,先同晴雯說話兒、看她對什麽感興趣,好安排見習。因想起她本是塊爆碳,特特叮囑遇事莫急、仔細琢磨人家惹她的目的。晴雯皺皺鼻子:“薛大爺也太小瞧人了。我跟了姑奶奶姑爺這些年,早已不會中激將法的。”“是麽?那可太好了。”
偏這會子又有客人來,竟是揚州的婉太嬪。薛蟠遂領著晴雯去外書房讓她旁聽,告訴道:“此人慣於扮作走狗吃老虎,兼擅挑撥離間。隻是在咱們家還沒得過便宜。”晴雯噗嗤一笑。
婉太嬪進門,打量了晴雯好幾眼。大和尚咳嗽兩聲:“李夫人,若非清楚你果真是女人,貧僧要當你對我們小姑娘圖謀不軌了。”
婉太嬪詫異道:“我隻當師父瞧不上使美色呢。”
薛蟠也詫異道:“難不成女孩兒長得好看是過錯,應當毀容麽?漂亮姑娘必不兼聰慧能幹?”眼角瞥見晴雯沒事人似的坐著,似笑非笑全無躁意,暗暗點頭:這性子練出來了。
婉太嬪也不介意,隻正色道:“孫家大爺那媳婦兒的去處,師父想必知道。”
薛蟠微驚:“何以見得。”
“她兄弟毫不著急的模樣兒,顯見已得消息。”婉太嬪道,“不教家裏人擔憂本是師父一貫所為。”
“額,您老想多了。”薛蟠滿頭黑線,“真不與貧僧相幹。那會子貧僧在京城呢。”
婉太嬪笑道:“師父手下人亦有這本事。”
薛蟠舉起雙手:“真是人家姑娘自己跑掉的,跟貧僧一個銅錢的關係都沒有。您老也太低估如今的小姑娘了。”
“橫豎師父已知其下落,隻不曾告訴孫家。”
“哎我說李夫人,您老無事不登三寶殿,究竟意欲何為?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婉太嬪點頭道:“也罷。我尋思著,可是貴府或忠順王府攛掇沈家小姐逃婚,好替孫大爺另外安排婚事。”
薛蟠望天:“怎麽在李夫人心裏,貧僧連向孫溧介紹老婆的本事都沒有?”
“如此說來,貴府和王爺俱無此意?”
“無。”
“為何不做?”
“誰有閑工夫多管他的閑事?”
婉太嬪登時笑了:“原來如此。貴府和王爺皆不想多管孫溧娶媳婦的閑事。”
薛蟠歪歪腦袋:“為什麽貧僧覺得你方才這一串話皆是在給貧僧挖坑?”
婉太嬪悠然道:“既然你們不管,就莫要多我的事。我手裏有個人,形容與逃婚的沈小姐有八.九分相似,如今正在學吳江土話。孫家是見過沈小姐的。且沈家眼下壓根得罪不起孫家。皆大歡喜。”
“哈?”薛蟠懵了懵,“這麽離譜的事兒你居然會覺得貧僧肯置之不理?兩口子是何等親密的關係,孫溧跟貧僧已有十多年交情。再說孫家哪裏會少朝廷密探。”
婉太嬪正色道:“孫良娣已隨江都親王啟程赴東瀛。四皇子和太子終究是親兄弟。他們許是會鬥起來,也保不齊同心協力隱瞞朝廷。尋常密探得不到要緊消息,太子妃那兒又插不下手。”
“嘶……”薛蟠抽了口氣。沒料到她把話說得如此直白。仔細想了想。舊年年底,袁公公聞嬤嬤團夥讓貧僧給施計滅了。宮中的阮貴人和十皇子雖說沒了約束,也等於沒了援助。婉太嬪著急想撈功勞倒說得過去。“這個怕不行。”他腦中使勁兒在轉主意。“小沈姑娘是無辜的。你的人占去她的身份,她日後如何跟父母、兄弟往來?逃婚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逃婚而已。”婉太嬪搖頭,“師父說得輕巧。也對。”她自嘲道,“自打出宮,我也不是頭一回見識逃婚、逃跑。卻不知沈小姐何故不願意做孫大奶奶?”
薛蟠聳肩:“嫌棄孫溧年紀太大。人家隻願意嫁給十九歲以下的青蔥少年郎。”
婉太嬪思忖道:“莫非已有心上人?”
“沒有,真是嫌棄孫溧老。孫家固然有權有錢,那是沈家在乎、人小姑娘自己又不在乎。貧僧前兒還勸孫溧呢,找個被家族教導成機器的女子極妥當。李夫人,你的人如果能自行勾搭上他,貧僧不管。”
婉太嬪點點頭,思忖道:“那也好。煩勞師父遲些勸說他們兩家退婚,我好安排。”
“行。”
事有湊巧。婉太嬪才剛說告辭,外頭來報說孫家大爺來了。婉太嬪遂不走了。
下人將孫溧請進外書房,這哥們一眼便瞧見了晴雯。薛蟠咳嗽兩聲。孫溧微笑道:“敢問這位姑娘芳名?”
晴雯也微笑道:“尊駕好生唐突。我不告訴你。”
薛蟠再咳嗽兩聲:“找麻煩是吧,我家何時讓人挖過牆腳。”晴雯口雖不言,好不得意。婉太嬪啞然失笑:不曾想孫大爺忒惹人嫌棄。
孫大爺其實是讓他母親逼著來的。不明法師在京城的那一大堆迷信操作業已傳回金陵。孫太太琢磨著,此僧就算不能掐指算出沈小姐下落,詢問五方揭諦、四值功曹總便宜。
薛蟠呆了半晌不知說什麽好,倒是晴雯忍不住掩口直笑。婉太嬪窺探孫溧神情,猜度他喜歡什麽樣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