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五章
回到金陵修整半日, 第二天上午薛蟠率先去見畢得閑。仆人大叔出來開門。往裏頭走的工夫, 大叔偷偷問歐陽敬他們可有消息。
薛蟠道:“那邊多山, 聯絡不便。敬兄弟和柳湘蓮的武藝, 夠通殺一片了。”
大叔嘀咕道:“這些我都知道。就是掛記。”
畢千戶倒清閑得緊,坐在窗前看書。薛蟠微怔了怔。好巧不巧的,他案頭也擱了瓶杏花。仲春的江南杏花,較之初春的京城杏花愈發繁盛。論容貌, 範大爺強出去老畢許多;論本事, 二人隻怕不相上下。一個太監侄兒,一個公主長子。畢得閑身有殘疾, 且幹著隱秘勾搭, 偏身上毫無陰鷙之氣。
畢得閑抬起頭來:“如何不言語。”
“貧僧離京前見過一個人, 你這坐姿和構圖都與他相似,驟然聯想起來。”薛蟠一歎,“那位兄台大病初愈,且心情悲戚。當時也沒覺得他精氣神差,跟你一對比方覺察出來。”
仆人大叔斟茶道:“自是我們家大人英武。”
“要派人去留意他麽?黃山不遠, 論理說也歸你們大人管。”
畢得閑吃了口茶:“範家大爺。”
“嗯。”
畢得閑含笑道:“聽聞不明法師名震京師, 可喜可賀。”
“膈應我是吧。”
“平日裏你裝得騙子似的。”
“貧僧有什麽辦法。”薛蟠嘀咕,“一回兩回都是人命。畢大人,商議件要緊事。”
畢得閑撂下書:“必是你在船上忽然想到的奇怪念頭。”
“我擦!你什麽時候這麽了解我了?”薛蟠驚懼如躲避狐狸的土撥鼠, “真沒暗戀我?”
畢得閑橫了他一眼, 又吃了口茶, 動作稍大。薛蟠這才發現他使著帶把柄的新式茶盞子, 與茶壺、其餘茶盞並非一套。定睛細看,噗嗤笑出聲。仆人大叔也跟著笑。茶盞子明擺著是去景德鎮定製的,其上豎著一行著秀氣小字。落在薛蟠眼裏簡直能俗透腳底青磚:鬆江府職工學校第一屆教職員工代表大會紀念。這可真不是他的主意。多半是職校的辦事人員看別家這樣,便當做時髦趕了。當然,源頭肯定是自家。
薛蟠遂假意抖落些雞皮疙瘩,又吃了塊新鮮桃花糕,才正色道:“這兩三年,綠林中有個年輕人姓晁名二馬,武藝湊合能用。從京城出發,經河北、山西、陝西往四川溜達,一路留下痕跡。起初挺單純;但吃一塹長一智,學得賊快。如今逐漸起了幾分名頭。上個月才剛在重慶府做下幾起案子,勉強算得上替天行道。”
“什麽來曆。”
“馮紫英的堂弟。他父親是山東水師的二把手馮應將軍。母親姓晁,本為膠澳一帶的女海盜頭目。讓手下人火拚掉,失去根據地。後領著心腹轉戰南海,重新拉起一夥海盜。鬆江職校的外聯辦主任馮紫蕙是他堂妹。那個小姑娘和旁人不同,能當一把手。”
畢得閑皺了半日的眉:“師父想說什麽?”
“南安王爺既去東瀛,嶺南、福建沿海少不得逐漸亂套。”薛蟠豎起手指頭,“有本事的人,即使你抽掉她的裝備,很快她又能練級重來。晁女士已是南海一霸預定。當年她稱霸膠州灣時有馮應約束著。貧僧的建議是,先讓馮紫蕙拿下晁二馬,再派小晁少俠去嶺南或福建任職、約束他母親。”
“難為師父想的出!”畢得閑鄙視道,“這位晁少俠多半與他母親沆瀣一氣,小馮主任壓他不住。”
“那也可以。給小馮主任個女官。拉攏住小堂哥、別讓海盜做得太過,這點本事她還有。要不就瓊州吧,天高皇帝遠,省得儒生們鬧騰。瓊州如今誰管著?”
“知府年逾六旬,隻怕管不了。早先一直是南安王爺管事。”
“要不就從前科舉人裏挑?那犄角旮旯的,進士通常瞧不上,做個一兩任肯定得想法子調走。”
“朝廷大事你同林大人商議去。”
“馮唐馮應是武將,馮紫蕙是杜萱手下。於公於私都得跟你打招呼吧。再說貧僧就是個出腦洞的,事兒還不是你們辦去。”
“誰辦去?”
薛蟠攤手:“橫豎不是我!”又拈一塊桃花糕,“大叔,你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究竟怎麽做出這點心的?”
仆人大叔笑道:“不過是花些工夫罷了。”
“拉倒吧,這玩意太需要天賦。哎老畢,你不應該客氣點兒、說待會兒送我兩盒子麽。”
畢得閑道:“不。”
仆人大叔又笑:“明兒早上開了新鮮花兒,我做兩盒給師父送去。”
“多謝啊,那貧僧就不客氣了。”薛蟠從懷中取出帕子,包上幾塊糕告辭而去。
昨兒已議好,從今日起跟小朱複盤京城經過。不得不承認,這群人當中政治玩得最好的依然是他。雖也有信鴿來往,傳的皆是簡短消息、不得詳盡。偏他才剛見過畢得閑,遂先說自己的打算。
東瀛是四皇子的,高麗終究得靠移民。瓊州既遠且荒,還是個海島,薛蟠打算當成一個穩固根據地。
南安王爺已故長子的遺腹子及其母親被薛家弄到了惠州,托謝嬌嬌幫忙照看。兩孩子年紀相仿,謝嬌嬌又標致又會做人,兩家好得跟一家似的。不久前四個人同搬去了新修的香港。謝嬌嬌卻是盧慧安請出山的。原來安排的主事佟大叔性子偏實在,慧安隻說托她幫個忙。想也知道,那麽大的工程,謝嬌嬌這種能幹的女人一旦沾手就放不下。故此霍家不是問題。
隻是需要本事足夠之人拿下瓊州知府。
揚州徐大爺如今扮作管事,陪西江月進京幫大薛先生圓謊;本月底能回來。他經營熊貓會多年,乃是自家最周全的人物之一。早幾年為著行事方便,也弄了個士子身份下場考生員,早都是徐秀才了。今年秋天會試,林海將替幕僚趙文生擬題科舉,順手要來不費吹灰之力。而本府學政老爺乃是盧慧安的父親,並非刁滑之輩,挺好套話;到時候關門放如花。有西江月幫著做槍手,徐大哥得個舉人並不難。來日名標金榜,新科舉人得上盧府謝師、還得拜謝府尹孫謙。趙文生起頭說南海之亂,徐大哥接上一套詞兒,勾得盧孫二人隨便誰向朝廷舉薦都方便。
馮家兄弟乃天子重臣,馮紫蕙起先為廢後張氏替四皇子預備的美人,算朝廷的人。與徐大哥搭檔監督海盜還挺合適。
小朱聽罷點點頭:“大體能行。就是徐大哥那歲數,沒個知府太太說不過去。保不齊康王腦子一抽,就讓馮紫蕙跟他湊作堆了。”薛蟠齜牙:很有可能,如此極利於保瓊州平安。遂與小朱二人互視奸笑。
小半年的事兒,說起來沒那麽容易。直至夜裏三更天,勉強把要緊事先挑出來交代了。薛蟠長長伸個懶腰:“朱先生你慢慢琢磨,貧僧舌頭都快要抽筋了。”
小朱托著下巴悠然道:“京中要出亂子。”
“嗯。啊?”薛蟠一激靈,“什麽?”
“京營節度使奉旨巡邊。你舅舅還沒有受器重到自己升遷副手頂職吧。”
“當然,這趟還是有魏家和裘家撐一竿子。”
“新官是長安節度使雲光。”
“雲光不是藏底牌……”薛蟠一拍大腿,“靠!太上皇要翻底盤?”
朱大爺挑了挑眉頭。“雲光的大兒媳婦馬氏本是郝家手下。大抵一輩子不會知道主子已死。”
“你想用?”
小朱點頭:“她是治國府族小姐。雲光一旦進京,她的分量立時得重起來。子非還在京城吧。”
“嗯。”張子非說要趁信知還沒進範家多教導幾分,也順便觀察範小二的性情、告訴信知的母親如何跟他結交上朋友。二人常年扮演兩口子,得培養起碼的默契。
“讓子非安排人手,告訴馬氏、張縣令青羊嬤嬤等人業已假死脫身。”
薛蟠猶豫道:“直接收服不行?”
小朱撇脫道:“不行。京中不比長安,雲光不比王子騰。倘或有個萬一,黑鍋順順當當送給郝家背。”
薛蟠望天:“朱先生果然奸詐,不過我喜歡。”
小朱也伸個懶腰,吃兩口茶回屋歇息。
薛蟠還沒來得及洗漱,他徒弟覺海來了。覺海這陣子在通州安排往高麗移民,剛剛趕到。薛蟠忽然想起一件事。範家被他尋各種理由狠狠黑了一把“運道不好”。他們家田地多,從上到下都舍不得降低佃租,正是撬人口的好機會。遂跟覺海商議,瞄準範家放話、說通州有大片低佃租良田等人耕種,趁火打劫拐他們的佃農走。
次日,仆人大叔果真提著兩盒新做的桃花糕給送了來。薛蟠嚐著實在比各處的都強,便厚著臉皮求方子。仆人大叔豈能不舍得給他,當即寫了出來。薛蟠想著,小朱和寶琴都好這一口,便抄錄了兩張方子、各帶一塊樣品糕,命人給他倆送去。又另抄一份,讓人送去揚州林府——林黛玉葬桃花可謂全書第一典故。好端端的花兒拿去埋了多可惜,吃了多好。
送完糕,仆人大叔告辭離去。才剛走出薛府大門沒幾步,和尚趕了出來,說方才將將得了條消息、想托他轉告老畢。大叔又回來了。
二人直入外書房,薛蟠攤開一副地圖指著一處說:“端王的兵馬已經打到此處。從遼東傳消息過來還得不少日子,故此現在他們肯定已經上此處了。”
仆人大叔讀上頭的字:“南千島群島。”
薛蟠手指往下一劃又一圈:“此為東瀛。現如今四皇子和南安郡王已經打下中間,正在往兩頭攻。”
仆人大叔輕輕點頭:“我明白了。我這就回去稟給大人。”
“哎,您別那麽老實。”薛蟠道,“這不過是個借口罷了。畢大人最遲兩三天也會知道。”
仆人大叔立時睜大了眼:“莫非是……敬兒?”
薛蟠笑眯眯從懷內掏出一張輕帛。仆人大叔急急的展開,從頭看罷,微微一愣。
尋化石五人組路上還算順利,先去了貴陽。他們個個都模樣俊俏且錢財充足,刷臉在官府中刷出了好感。關嶺屬永寧州,多苗民。知府遂給他們派了位向導,認得道路、精通各處土話。如今已經預備好啟程了。
向導有個養女喚作阿銀,年方十五六,不知哪族人。形容俏麗,性情嬌憨。小裘和柳劍雲都愛都逗她。有回說閑話,柳湘蓮打趣阿銀,問小裘和柳劍雲她願意嫁給哪個。阿銀毫不遲疑指了指小裘。眾人大笑起哄。不曾想自那之後,小裘當真待阿銀好得了不得,一看就是想追求人家。
金陵過去的都知道,小裘是特特陪著歐陽敬的。柳湘蓮看歐陽淡然如故,總覺得不大妥當。遂將此事寫入信中傳回。
仆人大叔皺眉道:“裘公子這是……意欲留下香火麽?”
薛蟠輕歎一聲,搖了搖頭:“裘家哪裏缺他這點子香火。再說,他早先酒色荒唐得太過,天知道傷了根基沒有。大叔,小裘跟我說過些話。雖含糊,意思我卻聽得明白。”
“何意?”
“你們家歐陽三郎是個好人。”薛蟠再歎,“可他待小裘確實是朋友。而小裘對他又是敬慕。若想追求歐陽這樣有心靈傷口的,但凡拿準他允許自己接近,就絕對不能太過於有分寸。撈到機會就要得寸進尺。於是你看,這都快兩年了,他倆比早先在揚州時更像親人、而非愛人。小裘去年就打算放棄了。”
仆人大叔深深吸了口氣。
“隻要小裘還守在歐陽身邊,歐陽就不會另尋相好——因為他怕對不起小裘。”
“如此說來,裘公子是故意的?”
薛蟠點頭:“故意的。他自己先離開,為的是放歐陽自由。”
仆人大叔眼圈兒紅了:“好孩子。”
“感情沒法子勉強,他倆做兄弟做朋友都好。”薛蟠皺眉,“可阿銀年紀小,雲貴那邊的姑娘又特別單純。隻不知道他能不能把心從歐陽那兒收回來,再送到姑娘手裏去。”
大叔也點頭:“不錯,不可對人家姑娘不住。師父,讓裘公子三思啊。苗人擅蠱,弄出事兒來不是頑的。”
“咦?貧僧還真把這個給忘了。”薛蟠嚇得後背一涼,“阿彌陀佛,多半業已出發,現在回信還不定何時能收到。”想了想,自家在那邊有藥材鋪子。可以讓鋪子裏的人給他們送信去。遂匆匆寫了封回信,叮囑他們若非對自己有絕對把握、莫要招惹當地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