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薛蟠做東, 請倪二蔣二郎好一頓宴席。倪二說市井, 蔣二郎說綠林,薛蟠說市井兼綠林。起先話題對半分, 後蔣二郎起了興致、與薛蟠對顯擺自己的武藝。倪二起哄讓過過招。二人簡單比力氣,薛蟠大勝。蔣二郎不服氣, 非要再比。
薛蟠笑道:“我本學著硬功夫, 占便宜些。蔣二哥乃天邊燕,我是地上熊。若比起高來高去、陸地飛騰,蔣二哥自然碾壓我。”
倪二撫掌:“何兄弟好氣度!”愈發瞧他順眼。
酒足飯飽, 同往山神廟。
牢頭與倪二果真熟識。聽聞何大官人想買個侄兒, 稍有幾分難色。倪二奇道:“這等事豈非尋常?”
牢頭道:“這位何大人是跟著端王的。端王家三爺頗勒掯,親自探過。前兒還有人來送飯食呢。”
薛蟠拱手道:“大叔, 我兄長有家資萬貫、良田千頃。做我侄兒, 豈不比冰天雪地長途跋涉的強?小小幼兒,還不知活不活得到過去呢。”
蔣二郎道:“於他們自家而言, 也算留了一條根。況且何老爺也姓何。”
倪二笑道:“這個卻容易, 我去相勸。”
遂與牢頭兩個笑嗬嗬走去牢中,將此事細說給了何太太。何太太大喜, 連聲頌佛,親自往兒媳處勸說。何大奶奶驟如頭頂炸個劈雷, 放聲大哭, 跪地磕頭苦求莫要搶她兒子。
何太太哭道:“我兒!我也是為人母親的, 如何不知道你的心?十月懷胎, 誰又肯舍得骨血?隻是他才剛投胎, 咱們家已落到如此境地……跟了何大官人好賴能吃飽穿暖,活得性命。”
薛蟠忙上前道:“何太太何奶奶,鄙人也與貴府同姓。你們放心,家兄實乃良善人物。這孩子做了我侄兒,自有八.九年用不著的米穀、十來年穿不著的綾羅、一生使不著的金銀。總強似做賊配軍。”
倪二、蔣二郎齊聲相勸。怎奈何大奶奶死活舍不得,將孩兒緊緊抱在懷中。最末何太太發怒道:“此乃我何家的孫兒,由不得你做主!”親自下手搶奪。
薛蟠滿口嚷嚷:“輕些、輕些!看傷了我大侄子!”
蔣二郎卻打量起這屋子,留意到屋角怯生生坐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哎”了一聲:“小妹妹,你也是這家的人麽?”女孩兒嚇得尖叫,縮成一團。
何大奶奶見有個男人盯著她女兒,不免稍稍分神。孩子瞬間落入何太太之手。乃親自將孫兒交給薛蟠,含淚道:“大官人,小孫如今托付貴府,還望好生待他。”
薛蟠接過孩子點點頭:“太太放心,從今日起他便如我親生侄兒。”
幾個人腳不沾地離去,充耳不聞何大奶奶之哭。至於轉過年去發配上路,大夥兒都知道,隻說孩子死了便好。
薛蟠笑嗬嗬抱著孩子逗弄,隨從取出荷包來塞到牢頭手中。牢頭稍加掂量,笑若花開。隨從又取些碎銀子,牢頭與他一道分給其餘獄卒。大夥兒止不住的吉利話,恭喜何大官人家添丁進口。
趁人不備,蔣二郎悄悄拉牢頭到一旁,打聽角落裏那個小女娃子。牢頭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賊兮兮瞄了他幾眼:“大雪的天兒,點兒大的孩子得病本為常事。”
蔣二郎拱手:“多謝老哥。價錢好商量。”
牢頭笑道:“實不相瞞。小人素聞琉璃燕子蔣二郎大名,早有心與二爺結交。區區小丫頭,權當見麵之禮,就不用談價錢了。”
蔣二郎忙說:“那可使不得。這麽多兄弟,總得請頓酒菜。焉能讓老哥虧了本錢?”
牢頭道:“何大官人本是蔣二爺舉薦的。”說著掏出荷包搖了搖,“我已大賺。”
蔣二郎笑道:“這冤大頭,全然不識行情。橫豎他家有錢,我也懶得提醒。”
牢頭哈哈兩聲,叮囑蔣二郎隻管夜裏打發人來提貨。那頭薛蟠大喊“我可逮住了!”蹦了過來:“你們倆作甚笑得那麽猥瑣。”牢頭蔣二郎都說無事。倪二打個岔,獄卒們說笑幾句,遂散去。
當天夜裏,蔣二郎手下冒雪來到山神廟,帶走了小女娃。
何大奶奶一日之間失了兩個孩子,哭天搶地無人搭理。恍惚了許久,解開裙帶往房梁上拋。
今兒白天,“何大官人”一個長隨尋了位老獄卒,給幾個錢。說覺得小少爺的母親形容頗似自己死去的大姐,托老叔稍加照看。老獄卒不知看過多少獄中丟孩子死孩子的。既然過年、又得人錢財,也願意費點兒心。遂將她及時救下了。牢頭不免一頓大罵。
有個獄卒道:“先頭我吃午飯時聽人說,有奶的女人過年前後最值錢。富貴人家少奶奶身子弱,多有早產的,一時尋不著乳母。那個女人橫豎已半瘋,還不如賣了。上頭若問,隻說兩個小的前後腳病死、她失心瘋上吊。”
另一個獄卒道:“大過年的,人市都散了,上哪兒賣去。”
先頭那個道:“跟我說閑話的老叔是做泥瓦匠的,最通門路。我瞧這女人肯定還得死,就算不上吊也挨不過幾日。趁活著賣了倒好。”
牢頭聽著有理,便讓他打探去。
轉眼天明,已是大年三十。探事的獄卒換班,溜達去街頭尋昨兒的泥瓦匠。走沒幾下果然看見他跟幾個人湊在一處吹牛。問及可有人家急尋乳母,泥瓦匠說他記不得。
旁邊一個閑漢道:“昨兒我買炮仗,聽隔壁店家娘子說,城南新龍門客棧有個大財主急買奶娘。”他擊掌笑道,“好不有趣。那財主本是外地人,時常在京城做買賣,少不得安頓個外室。誰知他老婆厲害,冒雪跑了十幾天的快馬殺奔過來,將外室宅子砸個稀巴爛。好巧不巧的正趕上外室才剛臨盆沒幾天,受驚死了。留下剛出世的孩子可憐見的。外室宅子讓老婆占著,財主帶著孩子住在客棧。這位兄弟手中若有乳母,賣給他能得大價錢。”
獄卒歡喜不已,忙趕回山神廟。
牢頭一看,何大奶奶半死不活、多半撐不到發配啟程。獄卒言之有理。橫豎她是要死的;不如趁活著賣幾個錢,兄弟們好過年。急忙打發這獄卒去新龍門客棧。不過個把時辰,財主當真派車來買人。因解了燃眉之急,買家給的錢著實不少。牢頭和獄卒們又發了筆橫財。上頭問起來橫豎得過正月十五,到時候怎麽說都行。
薛蟠趕在年三十中午派人跟司徒暄打個招呼。事已辦妥。何大奶奶受了刺激,得將養不短的時日。眼下找個庵堂暫且住著,三爺要不要去看看。司徒暄府裏正忙得厲害,乃命心腹前往。心腹回來說他看著尚好。何大奶奶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攥著女兒,已踏實許多。安置孤寡瑣事、不明和尚極妥當,司徒暄便徑直丟給他不再管了。
另一頭,範大爺給世子送來份禮,世子不知緣故、隻管收下。
倒是張子非看何家小女娃嚇得厲害,何大奶奶又驚魂不定,起了插手此事的心思。薛蟠讓她派個能幹的去範家聯絡後續,她幹脆親自走了一趟。
張子非使的薛家的帖子,公主府門子卻十分客氣、甚至恭敬。一個小子跑入裏頭報信去,老門子滿臉八卦探問不明師父什麽來曆。原來這門子消息遲延。前日他們二爺二奶奶從家廟回來、其樂融融,闔府上下好不歡喜。細細打聽竟是不明和尚跟著去,與二爺兩口子調和了半日。再打聽此僧何人,才得知元神出竅那事兒。張子非隻淡淡的說,“天機不可泄露。”門子大叔愈發肅然起敬。
不多時二奶奶梅氏打發大丫鬟相迎。張子非跟到他們院中一瞧,這兩位友好了許多。一間書房分作兩半,當中拿屏風隔開。東麵範二爺琢磨繪本,西麵梅氏玩數學。
梅氏放下炭筆直尺,含笑直起腰來道:“如此倒也好。若能長久,我都想著不走也行。”
張子非道:“較之梅姑娘前兩年確實好。隻是你能更好、好許多。學術我不大懂,然我知道一個人一案書之效,遠遠不及滿屋子誌同道合、才學相似的同僚。似梅述成先生那般才好。”
梅氏羨慕道:“述成叔父倒有書信……”她猛然明白過來,“張姑娘的意思是?”
“我甥女兒在隔壁化學組。論起來,我姐夫也是貴府子弟。”
梅氏驚喜:“果真?”她忙抓了張子非的手,“述成叔父處究竟何等情形?”
張子非微笑道:“去了才知道,梅姑娘必定喜歡。”
偏這會子範二爺抓著幾張紙繞過屏風抱怨道:“喂,你也幫我出個主意啊!前兒不是挺能編的麽。”
梅氏躬身行禮:“二爺恕罪。妾實不能。”範二爺橫了她一眼。
三人遂尋個東西最少的案子坐下。
範二爺將自己身邊有耳目之事幹脆利落推給他大哥。範大爺稍問了問,找出三名可疑小廝。昨兒挨個兒審問,已抓出了通風報信的。這小廝倒不是細作,隻得了銀錢賄賂。給他錢的卻是府中一位管事。管事嚇得屁滾尿流,一壁磕頭一壁哭,悉數招供。奈何他並不知道人家多少消息。範大爺明白對方不簡單,便命管事下了個套,引出一名武藝不俗的閑漢。又跟蹤此閑漢找到一處宅子,裏頭果然住著位男扮女裝的美少年、換做“阿桃姑娘”。
張子非聽罷皺了半日眉:“貴府還請謹慎。這阿桃姑娘是人家精心安排下的。”
範二爺渾不在乎:“橫豎她已是廢子一枚。”
“能有這一枚,少不得有下一枚。”子非道,“連阿桃這個名字,多半都是隨著梅姑娘的姓氏而取。”
“嗯?”範二爺眨眨眼,“也有理。”當即喊個小子進來,命去提醒他大哥。
張子非又說:“我方才見過何大奶奶。所幸她非京城人氏,也極少去外頭見客,認得她之人也少。”
三人又就著何大奶奶的具體情況修改了一輪劇本,張子非起身告辭。
不多時,範二爺和梅氏同往上房求見昌文公主。
公主見他倆從家廟回來便恩愛如新婚,好不歡喜,一手拉一個看著直笑。問他方才什麽呢。
範二爺癟癟嘴:“母親,那個不明和尚打發了個心腹女人來尋我媳婦兒。說的話莫名其妙,我心裏怪怪的。”
公主忙問說了什麽。梅氏道:“她說,她們鋪子裏有個女賬房,去一處庵堂進香,遇見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寄住庵中。嘴碎的姑子說,那寡婦的閨女其實是她姐姐、姐夫的。她姐夫牽扯進了什麽案子,孩子剛出世、兩口子雙雙自盡,她便將甥女兒過繼到自家做閨女了。”
“還有呢?”
“沒了。”梅氏道,“沒頭沒腦的。大年三十,不明師父這什麽意思?”
昌文公主也納悶兒:“委實沒頭沒腦。”偏滿京皆知道那和尚有來曆,愣是替馮紫英媳婦從妖道手中奪回性命。抬頭看時辰已不早,遂說過兩日讓老大問問。
薛蟠與張子非對完消息已近年夜飯,忠順王府眾人都坐在小花廳閑聊。和尚溜達進去招手。小楊王妃隨口問他這幾日忙什麽。
薛蟠老實道:“幫一個朋友把他朋友的老婆孩子拆分零買出來。”眾人一愣。“就是,把一位罪官的哺乳中的兒媳婦、周歲的孫兒和五六歲的小孫女,借不同市井身份從牢頭處分別買走。過完年牢頭可以說他們病死了。”
楊王妃輕歎:“倒是辛苦你。”
“可不麽?真夠辛苦的。”薛蟠懨懨的抓把椅子坐下。“為了弄幾個無辜婦孺出獄,費這麽大力氣。這些時間幹點什麽不好。”
黛玉認真道:“爹,連坐家眷這事兒,就不能勸勸?”
林海搖頭:“大道理聖人老聖人都明白。他們自家就不在乎兒孫,也知道沒誰會顧忌妻兒收手。隻不願意改掉此條。”
“為什麽?”
薛蟠往案頭一趴:“因為刺激啊。連坐家人,菜市口男女老少頭顱滾一地好不刺激。上回那誰府上的老太太,六十多歲進教坊司,侮辱貴婦何等刺激。仁慈之類都是被迫的,若沒人逼迫便懶得仁慈,生殺予奪簡直天下第一刺激。多少人的性命,擱在他們眼裏不如一點兒刺激。早晚有一日……算了,今晚吃什麽?”
眾人默然片刻,楊王妃強笑道:“過年也不過就那麽些東西。”
林黛玉舉了舉茶盞子:“早晚有一日,律法條文裏頭那些沒天理的,全都給他廢了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