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九章
薛蟠強賴著範小二跟人家來到範家家廟,赫然發現範二奶奶梅氏是個標準的數學梅家子弟, 決定拐走。梅氏聞言呆愣半晌, 淚流滿麵。又探身向前:“當真?”
“當真!比真數還真。”
梅氏破涕而笑。
範二爺哼道:“典出嶽父所撰《數理精蘊》。”
“你哪來那麽厚的臉皮叫人家嶽父。”薛蟠嫌棄道, “梅先生可沒你樣的女婿。”扭頭看梅氏眼中竟有幾分感動, 忙說, “別以為這廝是因為跟你成親才去讀你父親的著作, 他本來就要學數算。挑中梅家,隻因梅彀成不通小道消息罷了。在你之前, 他們想要的是江寧織造郎中之女,老子和你父親一樣官居五品。娘家遠在江南,縱然受欺負也回不去。”
範二爺鄙夷道:“胡扯!江寧織造郎中之女是四皇子妃。”
“咦?”薛蟠詫然, “你居然不知道?沒錯啊,就是四皇子妃。可知四皇子他媽有多無恥?聽司徒小四說自己喜歡甄姑娘,皇後娘娘大言不慚道, 昌文的二小子好男風,你與她私會我不管。好懸沒把四皇子給氣瘋。靠!”
其實皇後不過氣一氣不孝子,做夢都沒想到兒子會寫信給女朋友、更沒想到他女朋友會嚇得找閨蜜商議。範二爺和梅氏都驚懵了。
“哦對了, 梅小姐。”薛蟠正色道,“你要走,範家八成會提很多奇怪離譜的要求。你先不論三七二十一都誠摯答應下來,脫身之後再說。哪怕在神佛跟前立下毒誓貧僧也自有法子。”
範二爺微慍道:“我家並非個個都跟五嬸娘似的。”
“知道, 那種蠢貨全京城才出一個。”薛蟠立起身走到窗邊, 朝外頭橫掃幾眼。“顯赫得越久的家族, 欺負人就越天經地義。五嬸娘是你們全家的縮影和預兆。”
範二爺拍案而起:“放肆!”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 “範施主,令兄曾不無感慨的跟貧僧說,五嬸娘早先不是這樣的。那她為何會變成這樣。”
梅氏輕輕問道:“怎麽回事?”薛蟠簡述杜氏如何殺弟媳賣侄女。梅氏不免嗟歎。“但行惡事,旁人皆縱容於她,積年累月漸成此狀。”
“不錯。”薛蟠點頭,“稍微出格點兒不受非議,下次便更出格。”他手指窗外,“這是寺廟麽?安置幾個僧人就叫廟?五嬸娘並不覺得自己很囂張,整個範家也一樣。依著朝廷律法,祭祀產業是連兒孫犯罪都不入官的。可——範家沒有實權太久,有些事兒就逐漸忘記了。”
範二爺看他說得嚴肅,默不做聲走到他身後作了個長揖。
薛蟠頌佛道:“國家乃暴力機關。真有國庫空虛的一天,禦林軍假扮土匪包圍此廟。”
範二爺大聲道:“今上不會!”
“嗯,今上不會。”薛蟠回過身,“太子呢?太孫呢?權臣呢?真正的土匪呢?我朝這才幾任皇帝。”
範二爺呆若木雕泥塑。
歎了口氣,返回案前坐下。薛蟠列舉出幾種方案,跟梅氏商議怎麽選。範二爺半晌回過神,左一句右一句的插嘴。
梅氏忽然說:“若我‘死了’,二爺想必得另娶新人。”
範二爺登時泄氣:“可不麽?”
薛蟠思忖道:“可以照抄忠順王爺的作業。當年王妃當年身陷絕境,王爺救了她。這種女孩子多了去。然後抱養個靠得住的孩子……”他腦洞大開嘩啦啦跟流水似的,把範梅二人說得一愣一愣。
範二爺歡喜得直蹦:“你這和尚果真有些本事!”
梅氏也摻和進來。三人飛快架起故事框架、補足各色細節。起先是薛蟠主講,說著說著他便退居二線、那兩位成為主力編劇。薛蟠改成編審,隻在他倆缺乏生活經驗時稍加指點。不知不覺說了小半個時辰,薛蟠鋪開紙筆,幹脆開始寫劇本。
折騰到日過中天,掏出懷表一瞧、已未時三刻了。薛蟠撂下筆:“吃飯吃飯!難怪這麽餓了。”
範二爺笑道:“我竟沒察覺餓。”
梅氏也笑:“我也沒有。”
薛蟠瞪著他倆:“你倆都在興頭上,當然不覺得。”說著把案上的東西收起來。
範二爺驚呼:“哎,那個我要留著。”
“不行!”薛蟠哼到,“這麽詳盡的底稿,就算還給你也得等事態完結。你家裏不安全。”
“我家裏如何不安全?”
“哦,貧僧想起一件事。那天你在我們家說繪本,最後屋裏有兩三個小廝,你還記得是誰麽?就是貧僧說‘同人’的那會子。”
“那我哪兒記得。”
“世子身邊的大叔說,他覺得其中一個眼神古怪。你的通房全都長得差不多,他實在分辨不出。方才車中美人明擺著想勾搭你,可知你身邊有耳目。”
範二爺驚愕。世子身邊自然不會是泛泛之輩。才剛合力編劇一上午,兼自己眼看要脫身,梅氏已經對範小二生出幾分同僚好感,遂問“什麽車中美人?”薛蟠眉飛色舞的說了他們來時路上偶遇女裝大佬,沒忘記捅破範小二欽慕忠順王爺,急得那廝直蹦。正欲仔細分析,薛蟠肚子咕嚕了一聲,三人齊笑。
遂下假山用飯。梅氏的丫鬟、範小二的隨從和廟裏的小和尚都等在前堂。見他們三個笑盈盈跑來,一疊聲的喊“傳飯”,欣喜不已——還以為二爺和二奶奶已經冰釋前嫌、即將琴瑟和鳴。
不多會子飯食端上,薛蟠驚知後世頗流行的假葷這會子便有了,且美味如真葷。遂一壁吃一壁涮範小二做耍子。範小二哪有他肚子裏的損人詞多?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看小範可憐,梅氏不免幫了幾句。左右愈發斷定他二人言歸於好,性子急的已跑去向主持老和尚報信了。
飯畢,梅氏吩咐手下人收拾東西,他們三個重回假山書軒、接著細化劇本。薛蟠假惺惺提出要不要告訴範小二他哥、邀其幫點小忙。範二爺蹦起來喊“萬萬不可!”薛蟠順理成章接過製片人重任。
因提起得幫準範二奶奶預備個兒子,不然人家沒法過。範二爺欲言又止。薛蟠抱起胳膊看著他假笑。半晌,範二爺抿了抿嘴:“我有個朋友。”
薛蟠說:“嗯。”
“他老子壞了事。”
梅氏說:“嗯。”
“全家已在獄中,隻等年後便要發配西北。”
薛蟠挑眉:“他是不是有個孩子年紀很小?”
“尚在繈褓。”
“最近沒什麽大案吧。既然犯罪的是他父親不是他,你好賴是公主的兒子,救不了?”
範二爺愣了:“我?我如何救?”
薛蟠望天:“我方才把你比作二十年前的賈赦,是我錯了,我向赦大叔道歉。無能的紈絝雖多,無能到你這份上的可真不多。朋友受牽連入獄你束手無策,就白活了二十多歲?”
梅氏在旁苦笑:“我們二爺……隻怕腦子裏壓根沒這根弦。”
範二爺舉起雙手:“他老子是刑部定的罪、大理寺審的。我能如何?”
“小梅,教教他他能如何。”
梅氏茫然:“我也不知道。”
範二爺擊掌:“看吧!她也不知道!”
薛蟠忍無可忍敲了下他的腦門子:“她在家是個不許出門大小姐,嫁到你家是個不許出門的少奶奶。她不知道天經地義!你成日混跡於一眾精致紈絝當中,過個生日招來了六皇子、北靜世子和端王家三爺。你有臉跟她比?你隨便問問水溶暄三爺去。”
梅氏道:“二爺不是朝堂大小官員多半知道麽?”
範二爺訕訕的說:“我……也就知道罷了。”
“你就隻會紙上談兵?”
“拉倒吧。”薛蟠嗤道,“他壓根想不到要把紙鋪開,還談個毛線兵。”
範二爺好不委屈。原來那位朋友之父乃都察院的禦史。出事時他急尋他哥哥、問可能幫上點兒。讓範大爺好一頓嗬斥、趕出書房。也曾派人打聽朋友的情形,什麽也沒問出來。
薛蟠皺眉。都察院裏藏著各派的槍手,專門負責彈劾百官。這位禦史可能毀於黨爭、也可能投靠了哪位王爺、被對手給收拾了。“也罷,貧僧回府打聽打聽。如果合適,就幫你把孩子弄出來。”
範二爺一躬到地:“多謝師父。”
三人又商議許久,眼看日頭西移方回到前堂。
遂依計而行。範二爺範二奶奶和平友好上馬車,奴仆們歡天喜地。
薛蟠回到王府一問,那位何禦史好巧不巧的正是端王家的槍手,並不冤枉。司徒暄這兩三個月都在忙著想把他家裏人弄出來,奈何皇帝不肯。
薛蟠聽罷呆了半日,暗想:司徒暄確實應該當端王的繼承人。從很久以前,這些破事都是他在處置,世子和他二哥都挺閑的。雖說天色已晚,終是溜去了鬥雞坊。
沒想到司徒暄本人就在。大過年的,鬥雞坊夜裏人更多。燈紅酒綠、雞鳴犬吠,莫名有種頹廢感。二人密會於淨室。何禦史明年處斬。二子發配,何太太、小孫女和兒媳皆沒入教坊司,孫兒尚在繈褓、一並帶去教坊。何太太托人給主子帶話,寧可一死、不願受辱。司徒暄使了好大的力氣,才讓他們全家統統發配。如今牢獄爆滿,何家女眷們皆關押在城西山神廟。
薛蟠思忖道:“別的還能到了發配處再想辦法。何大奶奶是個哺乳孕婦,小小姐才幾歲吧。受不得長途跋涉。”
司徒暄愁道:“如今刑部高昉和他的狗腿子皆不肯鬆口。”
薛蟠道:“這就是你們貴人的視覺盲區了。交給我。今兒臘月二十八,越過年、公職人員越散漫貪財。”
“我塞過錢,他們不敢收。”
“你白眉赤眼的人家當然不敢收。”薛蟠得意洋洋站起身,“換個人就敢。別跟何家打招呼,露出破綻就麻煩了。”
“這個自然。我又不是外行。”司徒暄笑拱了拱手,“如此多謝。”這哥們還以為和尚是聽說了自己的難處、特特來幫忙的,好生歡喜一陣子。
次日,薛蟠換了身市井閑人的衣裳直奔盤螺巷東頭瘸子餅鋪。此乃京師綠林的頭臉人物、琉璃燕子蔣二郎的聯絡點。薛蟠告訴了他何禦史家的情形。“何家大爺有個好朋友,本屬紈絝。家中雖甚為溺愛,奈何寸步難行。其身份貧僧就不細說了,橫豎獨好男風、厭惡女子。因想收養何小公子。”薛蟠如此這般嘀咕了半日,蔣二郎拍案叫好。
薛蟠問道:“若此計可行,何時方便?”
蔣二郎道:“師父的計策自然而然,這會子去都行。”
二人當即上馬,去賭坊尋了位蔣二郎的好朋友、乃市井潑皮喚做倪二。薛蟠微微一笑——好熟悉的名字。蔣二郎介紹薛蟠是“從南邊來的何大官人”,在京城做買賣。如今有件事想托倪二爺相助。
何大官人之堂兄,年逾四十、膝下無子,想買個好人家的兒子養。隻一條:因何老爺有萬貫家財,不願意便宜外姓人,非要孩子本也是姓何的。早先養過一個,來時已六七歲、家鄉也不遠,成日惦記回去。何老爺一怒之下放他走了。如今給兄弟寫信,托他在京城弄個小些的。何大官人前幾日剛剛打聽到,山神廟那邊關著個姓何的官員家眷,碰巧有周歲幼兒。橫豎他老子祖父也活不了,不若自家弄出來。又幹淨、又沒牽扯,歲數還小。
倪二聽罷笑道:“這事兒,何大官人算找對人了。實不相瞞,山神廟裏的牢頭,我認得。”
薛蟠大喜,連連拱手:“我就瞧倪二哥像個有本事的。家兄若得子嗣,少不得倪二哥、蔣二哥的謝禮。”
蔣二郎忙說:“這廝果真有錢!倪兄,萬不可跟他客氣。”
偏這會子有人追著倪二要賭債。薛蟠皺眉喝到:“才幾個錢咋咋呼呼的。”
那人道:“攏共四十兩呢!”
薛蟠嗤道:“我當多少錢,才四十兩。”
“既然不多,他倒是還啊!”
倪二大怒,才要鬥罵,薛蟠已隨手取出一錠金子拋給那人。“多的賞給你。倪二哥沒把這點子破事放心上罷了。”
那人接來一掂量,足有五六兩,忙不迭打躬作揖、管倪二也一口一個“二哥”。倪二麵上有光,嗤罵幾句、與蔣薛二人拂袖而去。
出了賭坊,倪二滿麵紅光:“何大官人果真是條爽利好漢!我姓倪的瞧你順眼。”
蔣二郎接著說:“今兒就歸何大官人請酒宴如何。”
薛蟠笑道:“這有什麽?挑最貴處吃去!”
三人齊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