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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六章

  桃姐領人急追了將近兩個時辰, 臨近黃昏得遇一家客棧。夥計說, 方才來投宿的正是一位四十多歲的黑臉武夫和一位十四五歲的清麗少年。因少年喜靜, 竟財大氣粗的包了四間屋子,空出兩頭住中間。桃姐心中有底,行萬福謝過夥計。


  幾個人上了樓,輕叩屋門。裏頭喊進去, 桃姐推門而入。小客棧屋子不大, 窗前端坐一大叔一少年下棋。少年聽見響動扭過臉來, 笑眯眯搖搖手:“桃姐小兄弟你好。路上辛苦了。”


  桃姐赫然發覺此人竟是趙茵娘,大驚。半晌道:“趙二姑娘何時看出我非女人。”


  “看你第一眼。”


  桃姐篤定道:“不可能。”


  茵娘下了步棋:“女扮男裝男扮女裝我見得太多, 自己也慣常扮作男人出門。最先以為你想壞史家姑娘的名聲。直至你同夥特特點出戲子與你形容相似, 我倆才想起前月另一個戲子。”


  桃姐眯起眼:“新龍門客棧原來是忠順王府地盤……”


  “非也。”看他仿佛聯想什麽,茵娘微笑打斷,“那位大叔是路人甲, 得二十兩銀子幫我們演戲。客棧的前台和賬房都忙,記不住客人姓什麽、哪兒的人。隻需將賬冊子上那頁拆下來、換張‘金陵蔣玉萏’便好。夥計們叫他大俠, 是因為他第二次回來說愛聽。店家喊客人不都喊大爺的麽?這麽明顯的漏洞你沒察覺到。看, 同樣是利用外頭的人, 我比你周全得多。”


  桃姐想了想:“客棧夥計焉能記不住客人貴姓。”


  “所以說你們觀念死板不更新。”茵娘道, “如今的大客棧工種細分。專門服侍的當然記得客人貴姓,但不知道隔壁院子客人貴姓。桃兄弟若仔細查問,西洋鏡當堂拆穿。不是我太周全, 你是太疏漏。哦還有。昨兒那婆子可曾告訴你, 她在戲班子門口遇見了一輛破騾車?”


  桃姐挑眉:“她說車上兩個孩子好生標致。”


  “她真有眼光。”茵娘道, “那是王熙鸞和史湘雲。”桃姐愕然。“還要多謝你。因為你我們才明白,雲兒那樣的、不長見識自然成漏洞。”


  桃姐呆立許久,啼笑皆非。“橫豎是低估了諸位。”


  對麵的大叔得意道:“你們整個兒打錯算盤。這幾家都不稀罕什麽男女大防。縱然你與林小姐熟絡,於她的名聲並無幹係。”


  桃姐終於負氣道:“既是時運不濟,沒什麽好說的。”


  茵娘與大叔同時喊:“分明是實力不濟!”茵娘又道:“早知無趣我就不來了。如何處置?”


  大叔思忖道:“先送到天津。方寸之地關三個月出來,人會變傻變醜。春上莊子裏做農活曬黑練力氣。等到明年夏秋,四皇子那邊差不多能打完,好開礦。”


  “就這麽辦。”茵娘喊“來人”。


  桃姐懵了。“趙二姐姐,不審審我?”


  “不用。”茵娘道,“大過年的沒心情。”站起來伸個懶腰。


  大叔道:“不論什麽東西,多了就不值錢。對頭也一樣。”他倆旁若無人的走了,隔著門聽見大叔吩咐整個兒換下桃姐的衣裳、他明兒有用。


  桃姐及幾個手下悉數被捉拿。有人取了套男裝,桃姐全身的衣裳首飾零碎換下打做包袱拿走。俘虜們捆結實從窗戶丟出去,關上馬車。馬車果然往天津方向而去。不多會子車上打尖,押送的大叔看旁人麵無表情,獨看桃姐有些嫌惡。跑到二更天,尋了戶農家投宿,給些食宿錢。桃姐等人皆關在一間大套間的裏屋。三更既過,看守鼾聲如雷。


  忽聞窗外傳來兩聲貓叫,桃姐喊:“這兒呢。”不知何時他已褪下了手上的繩索,正幫著解旁人。窗戶從外頭撥開,跳進來個黑衣男人,問“如何”。


  桃姐歎道:“人家沒把我當回事。”


  黑衣人道:“攏共四個,比你們還少一個;外頭隻守著一個。武藝我瞧著皆算不得出挑。”


  桃姐哼了兩聲:“去東屏鎮。”


  沒驚動套間外的守衛,幾個人跳窗而出。


  次日趕到新龍門客棧,桃姐已換回女裝。負責服侍的夥計說他記得清楚。那位“大俠”乃永平府人氏,去京城收賭債,姓姚。掌櫃的、賬房和前台夥計麵麵相覷。翻開登記簿細看,雖說也寫著館閣體,“金陵蔣玉萏”那一頁的字跡與賬房先生不大相同。


  桃姐連連搖頭:“趙二姑娘說的對。並非她周全,乃是我疏漏。”


  黑衣人讚道:“好盤算!她就不怕你多問一個人?”


  桃姐道:“住在保齡侯府,我縱然想早些出門也不能。她們大抵算出了時辰讓‘蔣玉萏’離開。我既著急,難免顧不上別的。吃一塹長一智,今後再沒這般便宜事給她。”


  遂快馬奔回京城。因業已驚動忠順王府,隻得尋處小客棧住下。黑衣人去史家喚了心腹婆子過來。得知騾車上兩個窮小子其實是王史兩家的小姐,婆子直跌足:“委實是她二人模樣!老奴竟沒認出來。”


  正說著,黑衣人忽然打開窗戶跳出去。不多會子抓了兩個人回來,皆鬼鬼祟祟的在外頭張望。此二人直著脖子嚷嚷“又沒進你屋子”,讓黑衣人稍微恫嚇幾聲、都嚇著了。他倆不是一起的。那二十來歲的就住在這條街上,聽閑漢說有個極美的小娘子,想偷窺幾眼。三十來歲的是個小賊,方才在城門左近與他們錯身而過。無端覺得這群人有錢,悄然跟蹤到客棧,踩個點兒預備夜裏行竊。桃姐看著這兩張很直率很不做作的臉,腦仁子生疼,揮了揮手。黑衣人一腳一個將之踢出房門。二人爬起來拍拍灰土,罵罵咧咧的走了。


  婆子愁道:“外頭有外頭的不方便。”


  過了會子,遠處又有細碎人聲。黑衣人出去又抓了兩個小子,也是想偷窺美人的。回來皺眉道:“此處閑雜人等多,怕難以安生。”


  婆子道:“姑娘,換個住處吧。”桃姐歎氣,點了點頭。


  遂離開客棧,往城南尋處小宅子。宅中本有對老兩口看守,倒也幹淨。他們收拾床鋪的工夫,已經有人開始查此宅的主人。


  過了個把時辰,消息報到趙茵娘跟前。桃姐的住處早先是個山東商人安置外室之所。那外室去年病死了、地方便空置。茵娘一瞧,商人名叫李二,五十多歲、登州人氏、開著賭坊,立時猜到怎麽回事了。他便是慶王府的“二老爺”。繞了個圈子,桃姐是慶王的人。


  十三和薛蟠聞訊,同時往地牢跑。在外頭相遇,互視半晌。遂再次來到長虎的牢房裏。


  薛蟠合十行禮,誠懇道:“長虎施主,貧僧難以理解。你死活不肯招供,就為了慶王府那個桃姐?”長虎呆若木雞。薛蟠攤手,“些許小把戲,值得陳府大管家伺機自盡?”


  十三道:“蔣玉菡的師弟,我們已安排他從戲班子逃跑。還讓他碰巧撿到三十兩無主的銀子,又假扮老江湖介紹他雇傭鏢師保護自己南下。算算這會子當過滄州。”


  薛蟠接著說:“在史家看見桃姐第一眼,林大小姐已知道他是男人。拜托~~沒搞錯。”


  十三再接:“因為他已經在史家住了些日子,還參加過正經酒宴,若揭開男兒身份必損許多小姐的名聲。我們把他哄上昆明湖畫舫淹死了——他武藝還湊合。預備好一具女屍穿他的衣裳,泡兩天水頭臉腫大再被人找到即可。”


  “哦對了,你不用擔心你的兒女。”薛蟠道,“等四皇子打下東瀛,他們會被送上船運過去。東瀛將來發展挺好的,老老實實種地、老老實實開礦。”


  “不過你和你姘頭春燕就隻能活到正月十六。現在不殺是因為不吉利。”


  二人說完擊了個掌,同時朝外走,半分沒有要審問長虎的意思。牢子過來鎖門,薛蟠道:“貧僧想起一件事。早兩年婉太嬪費了好大的精神想向世人揭發大德鏢局和興隆票號都屬慶王府,讓咱們攪了局。現在這事兒人家知道不?”


  十三道:“咱們自家口沒遮攔,早傳出去了;可外頭多半當做謠言。慶王府還是有兩把小刷子的。”


  “讓他們查出破綻吧,沒有就製造點兒。若得知慶王府掌握了自家銷贓的證據,貴人官員們不會按兵不動。婉太嬪也是個人物兒。她定下的計策,殺傷力肯定很強。”


  “行吧。”


  長虎忽然說:“二位請留步。”


  那倆依然往前走了兩步才回過神,齊刷刷扭頭:“嗯?”


  長虎怔了半晌道:“青羊嬤嬤如何。”


  薛蟠道:“魏慎大人說,最多明年二月,她和現臨潼縣令張大人、太太郝氏將同死在調任的羊腸山道上。土匪打劫。張大人朝中無人,沒誰會細查他是怎麽死的。屆時郝家殘餘基因徹底滅絕,喜大普奔。”


  又呆了許久,長虎道:“我見過桃姐三回,皆沒看出他是男人,還險些讓他迷了心。”


  薛蟠假笑道:“男人和女人外形區別壓根就不是臉,是骨骼好麽?多基礎的知識。”


  長虎搖頭:“哪有閨閣千金懂得這許多的。林大人就不怕他女兒嫁不出去?”


  薛蟠拉拉耳朵:“十三大哥,他說什麽?”


  十三抱著胳膊道:“他自己不聰明,就巴望人家比他還蠢。”


  長虎苦笑:“桃姐小哥認識林小姐不過是個起頭,日後還有一長串的連環套,我都欽佩。”


  “阿彌陀佛,死得好可惜。”


  “二位,你們查了上清觀沒?”


  薛蟠問十三:“你查了沒?”


  “我忘了。你呢?”


  “貧僧也忘了。年後再查吧。”


  長虎嗐聲跌足:“你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做事,居然尋不著破綻。我實在不甘心。”


  薛蟠笑眯眯平舉起左手巴掌比道:“我們的綜合實力在這兒。”又比出右手巴掌,“你和慶王府的綜合實力在這兒。縱然我們懶懶散散全是破綻,你們天.衣無縫,你們依然夠我們不著。”


  十三想想又笑:“男人扮女人,自己看不出來便以為人家也看不出來。”


  “長虎大叔你還有事麽?沒有我們走啦~~”


  半晌,長虎沒吱聲。他二人轉身便走。


  遂聽長虎說:“我兒身子弱,不合東瀛水土。”


  十三頭也不回道:“無礙,過個三年五載自然合。”


  薛蟠也頭也不回道:“你私藏了許多錢財吧,我們不缺那點錢。後世人挖地基不留神挖到也挺好。”


  長虎沒再出聲,他二人揚長而去。


  一出地牢十三便說:“這廝肚子裏還有東西!”


  “安拉,莫急。”薛蟠做招財貓狀,“這是心理較量。隻要他比咱們著急就好辦。”


  次日大早上,有人在昆明湖發現了一具女屍,頭臉已難以辨認。因其懷內藏著保齡侯府的腰牌,五城兵馬司上史家詢問。內宅婆子依著她身上的首飾和汗巾子、荷包等物件,推測正是從前月起寄住在自家的親戚桃姐。桃姐的仆婦哭得不成人形。大過年的,史家嫌晦氣,讓她們快些將屍首弄走。兩個婆子出去買了具上好的棺材,車馬從後門送往城外義莊暫存。


  下午,眾人齊聚桃姐跟前。婆子道:“因姑娘身份已暴露,忠順王府既弄出個假的來,不若順水推舟、咱們也好隱去。此係奴才自作主張,還望姑娘恕罪。”


  桃姐道:“如此甚好。”因眉頭緊鎖,“隻是後頭不好辦。”


  那黑衣人道:“方才我上範家路過,可巧遇見範二爺出門、說是去忠順王府。”


  “探探究竟。”


  範小二在忠順王府混了頓晚飯吃,飯後才坐著馬車回家。亥時二刻,黑衣人回到桃姐處。


  合著範二爺看了薛蟠送他的繪本,沉迷不已、想知道後續。可那故事已完結,就是兩個人幸福快樂的在飛天城堡裏過日子。範二爺極想知道什麽鄰國王子,薛蟠黛玉茵娘外加世子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哄他自己寫。林黛玉還使激將法、說他必狗尾續貂。如今範二爺躊躇滿誌回家,鋪開攤子預備續寫續畫。薛蟠還替他取好了書名,叫鄰國王子的同人故事;範二爺嫌棄難聽。


  桃姐聽罷,命設法去弄一套那個繪本來瞧瞧。


  殊不知有人這會子就在窗外聽了個囫圇。


  範二爺回府後肯定不會跟人講述細節,尤其是他瞧不上的細節。故此,慶王府安置於他身邊的耳目,就在聽見了“同人故事”這幾個字的兩三位小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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