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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趙茵娘點出, 史家的親戚桃姐是個男人。史湘雲如五雷轟頂, 半晌驚呼:“不可能!桃妹妹分明是女孩兒!”


  茵娘偏偏頭:“你可看過《醒世恒言》?”


  “……看過。”


  “其中有一篇《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林黛玉接口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男生女相者並不少。”


  趙茵娘又接:“雲丫頭別怕,人家不是衝著你們家, 多半是衝著阿玉。我隻好奇他們從哪兒找來這麽多模樣相似之人、還有男有女。”


  “隻三個,七分相似罷了。按圖索驥倒不難找。”黛玉道,“早兩年咱倆在揚州不是也找了兩個和目標姑娘相似的麽?還找得那麽急。何況挑選戲子本有一套標準。今兒這個女戲子和那天的男戲子,都唱的小生。”


  茵娘點頭,思忖道:“桃姐不是學過戲、就是從南風館挑的。不然身姿焉能那麽熟練。”


  王熙鸞舉手:“那位好心的大小姐能解釋一下?”


  茵娘簡單告訴了黛玉剛到榮國府頭一日, 有個小戲子特特唱了林海的詩作、想讓黛玉收下自己服侍。那位男戲子、今兒的女戲子和桃姐三人模樣都相似。推測男戲子是為了在黛玉跟前刷眼熟的。“彼時桃姐已經進了史家、認識了湘雲。阿玉和湘雲都是小姑娘, 多年未見自然有許多梯己話說。榮國府裏有李紋李綺邢岫煙, 史大妹妹少不得提起桃姐這麽個人。”她瞧了史湘雲一眼, “然而那天阿玉忽然想到史大叔和王大鴻的舊案,告訴了雲丫頭。她被此事占據腦子, 再顧不上什麽桃姐梅姐。”


  王熙鸞“哦”了一聲,看著湘雲神情複雜:“如此,雲兒已經知道祖父父親是怎麽沒的?”


  史湘雲怔了怔:“熙鸞姐姐知道?”


  “我老子也是武班。”


  史湘雲苦笑:“我父親的事, 人人皆知、獨我不知。”


  熙鸞拍拍她的肩:“許多人家都是這麽養女孩兒的。不是你運氣差, 是我運氣好。”


  “哎王小二。”茵娘皺眉, “這是炫耀的點兒?”


  王熙鸞朝湘雲拱拱手,不待她答話先笑道:“說起來, 忠順王府和榮國府竟都沒養戲班子。略大點兒的人家都養了。他們往阿玉跟前晃戲子, 大抵有忽悠你養一班的心思。”


  黛玉愁道:“進京這些日子, 委實不少人時不時勸我兩句。她們皆不是什麽細作之流,她們真覺得偌大的王府焉能沒有戲班子。我費力氣跟她們解釋我真心實意的不喜歡聽戲,她們多半惑然不解。”


  熙鸞歎道:“女人家,除了聽戲、還有什麽可取樂的?內宅女子唯一得見外男的機會。”


  茵娘點頭,接著說:“阿玉留下小戲子自然最好,不能也無礙。方才的熱鬧,安排桃姐替阿玉當擋箭牌,阿玉多半得謝謝他。”乃笑道,“桃姐聽見咱們議論廣東巡撫,愁腸百結——小姑娘仿佛很不好騙的樣子?想在一個人跟前留下印象並不容易,尤其那人還挺有見識。故此需弄出些事端來。”


  黛玉哼了一聲:“回去吧,桃姐小哥兒大抵還有一折戲,什麽失散多年、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史湘雲納悶兒:“異父異母如何是親兄弟?”


  三位姐姐一齊笑了起來:“這孩子真單純。”同時轉身欲走。


  湘雲急了:“那男的如何處置?”


  “好妹妹別怕。”王熙鸞拉著她的手,“你林姐姐說兩天夠了。”史湘雲愁雲蔽日讓拖著走,沒瞧見茵娘在後頭悄悄吩咐了一位嬤嬤半日的話。


  回去時戲已快要唱完,桃姐朝她們張望兩眼。不久席散,姑娘們該往後花園閑逛了。史家姐妹分開陪客,湘雲自然陪著林黛玉幾個。為了替人家省事,王熙鸞爽利道:“方才我瞧你們家水榭景致不錯,偏林丫頭懶得進去。雲妹妹,擺些上好的點心,咱們水榭烹茶。”湘雲答應著,吩咐仆婦們安排。遂重回九曲橋。


  約莫半炷香的工夫,嬤嬤回說桃姐來了。隻見一位窈窕佳人身披大紅鶴氅,扶著丫鬟沿橋身慢慢走。湘雲眼睛睜得老大:“我實在瞧不出他是男人。”


  熙鸞忙叮囑道:“史大妹妹別笑場,依我的話、做個單純不做作的憨丫頭。”湘雲哼哼兩聲沒搭理。


  桃姐嫋嫋婷婷進了水榭,大夥兒互相問好。說幾句閑話,桃姐欲言又止。茵娘道:“史家妹妹有話隻管說。”


  桃姐向林黛玉行了個禮,垂著頭道:“有件事,小妹想托林姐姐。”王熙鸞捏捏湘雲的手使眼色。湘雲知道她怕自己繃不住,鼓著臉不服氣。誰知那桃姐開口便說,“我家本有個哥哥,大我一歲,六歲時街頭看燈丟了。”湘雲飛快往案頭一趴,使勁兒咳嗽起來——實在撐不住想笑。王熙鸞立起身拍她的後背。


  黛玉茵娘麵含憂色,認真聽桃姐說完故事,好不嗟歎。桃姐覺得,忠順王府是王府,本事大消息廣,故此想托黛玉幫忙尋找。


  趙茵娘細看了桃姐幾眼:“這個小妹子我總覺得眼熟。”


  黛玉道:“我也覺得在哪兒見過似的。”


  桃姐的丫鬟道:“二位小姐何嚐見過我們姑娘,怕是……早先在別家也看見過今兒那小戲子。”


  湘雲本已緩過來,聞言又趴緊些,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王熙鸞繼續拍她的後背、順帶遮掩。


  卻聽茵娘拍手:“阿玉,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剛去你外祖母家那日?也請了個戲班子。那個唱小生的和桃妹妹長得好像。”


  桃姐的丫鬟眼中閃過一絲喜色:“莫非就是今兒這班?”


  “不是。”茵娘道,“今兒是女班。當日那個,不知鴛鴦姐姐可知道。”


  黛玉搖頭:“她如何知道?須得問問管家娘子。”


  二人一本正經商議半日,給出方案:忠順王府暫不驚動。茵娘打發人上綠林中雇賞金獵人打探,黛玉安排嬤嬤去榮國府找前月那戲班子的線索。桃姐莊重行大禮致謝。


  散場後,桃姐回保齡侯府;史湘雲同賈母回榮國府,忠順王府有個嬤嬤跟著走。嬤嬤到榮國府忙活一圈兒,坐著小車回去。


  次日,王熙鸞大早上溜到榮國府,說自己有機密要緊事想煩勞湘雲相助。賈母裝模作樣不放人,熙鸞撒了半日的嬌才把湘雲帶走。及到王家,史大姑娘赫然發現林黛玉恭候多時。黛玉短衣襟小打扮,已經鋪開了攤子,手腳利落將她倆扮裝成兩個土裏吧唧的鄉下小子。扮完後拍拍手:“妥了,你們倆出去自己留神。”


  湘雲一愣:“林姐姐不去?”


  “不去。”黛玉隨口道,“沒什麽新鮮的。”


  另一頭,那嬤嬤親到保齡侯府求見桃姐。說前月請的戲已隔太久、榮國府裏頭管事娘子們又忙,自己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問出來的。桃姐歡喜賞了她兩個荷包,當即命自己身邊的心腹婆子拿著地址出門。


  戲班子門前的小街上停著輛破騾車,壓根沒有車簾子、車窗空蕩蕩的。車上兩個鄉下小子老實巴交坐在稻草上。車前是位四十來歲的大叔,仿佛等什麽人。


  街口進來一輛青頂大馬車,停在戲班子門口。騾車上兩個小子好奇張望。馬車上下來位趾高氣昂的婆子,大嗓門吆喝要見班主。


  不多會子班主出來,婆子拿下巴掃了人家一眼道:“前月貴班可是曾去過榮國府唱戲?”


  她既氣勢壓人,班主遂躬身道:“是。”


  “那個唱小生的,我家主子要見見。”


  班主一愣:“唱小生的?”


  “便是前月在榮國府唱戲、林小姐還給了他賞賜那個。”


  騾車上一個小子附耳另一個:“留神別笑。”另一個立時趴在車窗上、大半張臉埋入胳膊。


  便聽班主為難道:“昨兒我們班裏逃了個小戲子,正是他。”


  騾車上趴著的小子眨眨眼,扭頭低聲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她夥伴也眨眨眼:“費了這麽大力氣找個人、逃跑了,不好笑麽?”


  “這小戲子是他們的人不?”


  “不是。這是她們盤算著不給錢替她們扮群演的。”


  那頭婆子懵了半晌,急得眼睛發直、不依不饒。班主能有什麽法子?昨天下午他們在一個大商人家中唱戲;回來不到半個時辰,那小生便失了蹤。他屋裏的金銀細軟半分沒有,換洗衣裳許多還在。班裏也不知他從哪兒溜掉的。方才去衙門報案,人家官差沒心思管、過年呢!


  騾車上趴著的又問:“這小戲子是林姐姐弄走的不是?”


  “趙二姐姐弄走的。他本來就惦記找他師兄蔣玉菡。昨兒派了個大叔,自稱是蔣大爺雇來尋他的綠林好漢。小戲子歡喜得了不得。半分沒疑心、收拾東西就跟著走了。”


  “為何要來這麽一下子?”


  “對方計劃本來進行得很妥當,忽然出了個漏子。”她夥伴嫣然一笑,“桃姐不過是枚級別高些的棋子。總有他對付不了的時候,便會去找上司。”


  婆子進戲班子仔細尋找,長得像桃姐那位當真沒有,麵黑如鐵跳上馬車走了。騾車也隨即慢悠悠跑開,溜過幾條街進了座小客棧,鄉下小子換輛尋常馬車返回王家。史湘雲甚覺有趣。婆子也返回史家,跟桃姐商議後懷揣銀兩前往五城兵馬司,請到捕頭帶著靈犬來戲班子。


  狗兒嗅了嗅小戲子的衣裳,撒腿往外跑。跑到不遠處一座小宅,對著圍牆吠。街坊說,這宅子的主人本是外地的,在京城做小買賣,十一月底全家回鄉過年去了。捕頭擰斷人家的鎖頭進門,隻見院牆角落留了一大堆新鮮的、亂七八糟的腳印,別處卻沒有;狗兒也再尋不著氣味了。


  捕頭卻從樹根下撿了個東西。京城往東不遠處有東屏鎮,鎮上最大的客棧乃是連鎖新龍門客棧,服侍客人極其周到。客棧預備了許多免費的點心,客人可以帶走。點心外頭包著油紙,油紙上印著客棧標誌。這捕頭也住過新龍門客棧、拿過人家的點心,故此認得其油紙。因告訴婆子道:“拐走那小戲子之人多半住在此客棧。”


  婆子心急,派個長隨快馬急奔而去。誰知人家客棧嚴守客戶隱私,憑那長隨說出花兒來、愣是不肯給消息。最末還是一位小夥計透露了幾分。


  說有位大俠包下個院子,大前天去了京城;昨兒半夜回來,帶著個十四五歲、眉清目秀的少年。聽他們說話時提到什麽“蔣師兄”。少年著急要走,大俠說再如何也趕不上過年的、歇息兩日。如今還在客棧裏住著,說好了後天大早上啟程。可那少年人有正經路引子,乃應天府人氏。你們若硬賴人家是逃跑的小戲子,我們掌櫃的絕不會讓你們帶走。


  長隨少不得撥轉馬頭,將將趕在關城門前奔入京城。


  桃姐和婆子等一商議,路引子肯定是“大俠”從綠林中置辦的假貨。小戲子傾慕他師兄蔣玉菡,輕易沒法勸說他留下。事到如今別無他法,隻能桃姐親身前往、仗著臉和證據證明他是自家兄弟。


  好賴守到天明,桃姐尋個借口跟史大太太打招呼、說出門辦事。離府不久,他也進了個小客棧,換了身爽利衣裳,棄車上馬、急奔東屏鎮。


  趕到新龍門客棧,掌櫃的起先還是不肯透露消息。桃姐急道:“那少年人是我哥哥!你隻瞧我二人模樣可相似?什麽大俠不過是個拐子。”


  掌櫃的“哎呦”一聲,拍大腿道:“果真相似!”立命夥計查大俠住哪間院子。


  夥計翻開冊子也“哎呦”一聲:“他們剛走!”


  “什麽?”


  “喏!”夥計指道,“這個。金陵府蔣玉萏嘛。半個時辰前結的賬。”


  正說著,賬房先生回來了。掌櫃的忙問可記得什麽。賬房先生道:“記得,蔣大叔嘟嘟囔囔抱怨‘急什麽’,沿大路往南邊走了。”


  夥計道:“他們既磨蹭,趕緊去追還來得及。”


  桃姐咬牙,命兩個人回史家報信、說自己遲兩天再回去,飛身上馬。


  史湘雲此時正在榮國府與李紋等人閑坐。忽見林黛玉的大丫鬟雪雁進來,笑嘻嘻道:“史大姑娘,我們姑娘打發我來說句話。”她比出兩根手指頭,“兩天。昨天和今天。事兒已處置妥當。”


  湘雲急拉雪雁到僻靜處低聲問道:“如何妥當的?”


  雪雁道:“我也不知究竟。姑娘讓你放心,那個女人再也不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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