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薛蟠拿著金陵送來的密封輕帛沉思了許久, 上隔壁招手道:“張大掌櫃麻煩來一下。”
趙茵娘眨眨眼:“慧安姐姐寫了什麽?”
“商業機密。”薛蟠皺眉, “有點麻煩。”張子非自然不會多想,跟出房門。
二人倒也沒離開太遠, 隻沿著抄手遊廊走到假山旁, 坐在坐凳楣子上。等了半日,大和尚一聲不吭。張子非看了他幾眼。
薛蟠長長一歎:“早些日子我曾想過,你和盧遐哪兒哪兒不合適, 性情喜好也八竿子打不著, 為什麽會含含糊糊許多年。”
張子非立時明白盧慧安寫了什麽。微微偏頭,沒言語。
薛蟠接著說:“後來有一天,無端想起一個老朋友, 終於捕捉到點兒端倪。那廝身高一米八三的天津大漢, 大學居然學的幼兒教育。有回吃醉了酒嚎啕大哭, 大夥兒還當他失戀了。他說,今天他去考試、考一個什麽證。考卷上有道兒童心理題。三歲的小孩呆呆的乖乖的不說話、不哭不鬧,是什麽緣故。我們都以為他答錯了題, 胡亂瞎猜些孩子性情靦腆之類的。他邊哭邊搖頭說, 兩三歲的小孩哪裏會靦腆、天生便該活潑好動。孩子必是常年被忽視, 人生第一條經驗便是哭鬧沒用、不論如何都不會有大人來搭理。他說,他上那一課時使勁兒跟老師同學開玩笑, 逗得大夥兒樂開了花,坐實天津相聲之都的名頭。其實他是不願意想起, 他自己小時候就是個呆呆的乖乖的、不哭不鬧不說話的孩子。那會子他都三十多了, 哭得像三歲。”
張子非閉眼。
“盧遐式呆子直覺很好。人在幼年時期所受的創傷, 是成年後無法比擬的。因為那是大腦發育的敏感期,一刀下去、根植心底拔不出來。很多人終身難以愈合,盧遐便屬此類。”薛蟠又歎。“你也是。”
張子非呼吸長了些。
“你在張家呆到了四五歲吧,遭遇比盧遐嚴重得多。不論後來你養父母如何疼愛你,之前留下的恐懼感和不安全感終究難以彌補。你不愛說話,可能是性格原因。也可能你有某種程度的表達障礙,大家都沒察覺。刀子紮在身上,別人隻看見從每天換藥到逐漸愈合,並不知道是怎麽個疼法。除非同樣部位也挨過一刀。你和盧遐壓根不是男情女愛的那種曖昧,甚至不是知己。你們同病相憐,就像兩隻迷途在異時空的小狗。原本各自冒雪而行,街頭偶然遇上了個活物、就此結伴。”
張子非捏了捏拳頭,依舊默然。
“這個年代沒有心理醫生,我也不過從朋友處聽到半點皮毛。方才的天津兄弟,醉酒之後覺得沒臉見人。第二天,老大哥去找他。說新買了個手機,永遠不關機,隻你一人知道號碼。兄弟有事隻管打給我,沒事也隻管打給我。後來天津兄弟漸漸好了許多。”薛蟠再歎,“子非啊,任何問題置之不理,都隻會越來越嚴重,而不可能自愈。工作填不滿心中洞,真不能。你得直麵童年的那些事。講述、或者宣泄。跟驢耳朵國王似的找個樹洞也行。”
半晌子非問道:“慧安寫了什麽。”
薛蟠霎時笑開眉眼:“盧家終於要直麵盧遐沒有讀正經書這件事了。紙終究沒包住火。”
張子非遲疑了會子:“本來是可以包住的。”
“嗯?”
“應付盧遐的父母這事兒,被他們實驗室當成個課題來研究。化學組那位女兒身男兒心的友情提供了一整套她自己的經驗,很實用。稍加改動,編排些細節,二十年都不會被察覺。”張子非道,“老兩口和盧遐的日子都過得規律,輕易便可滴水不漏。”
薛蟠攤手:“然而還是遭遇了黑天鵝。不過也好。這麽重要的事情,早點攤開早點麵對。盧老頭雖頑固,他頑固的成分裏包括了無底線順從皇權。有明二舅在,可以打個大大的白條。比如為朝廷效機密事、早晚當上工部尚書之類的,應該能混過去。”
張子非失笑道:“東家還是給金陵送封信的好。隻怕他們想不到這麽大。”
“切!一群沒想象力的家夥。”薛蟠伸了個懶腰,“你和盧小二的曖昧就此結束吧。回去之後我先跟他談、然後你再跟他談。然後我再跟盧慧安談。說不定盧大太太也是一個可以解釋得通的對象。”
張子非微微皺眉。
“有什麽顧慮隻管說。貧僧好賴是歐陽老和尚的徒弟,算你親哥不過分吧。”
子非瞬間紅了眼圈兒。深吸一口氣,她正色道:“我怕盧家,替他精挑細選個溫順賢良的妻子。就像安姑娘父親的那位妻子。我母親……”
薛蟠愕然,隨即也深吸了口氣。有些人不在乎精神、有些人極在乎。強配一位溫順賢良的妻子,盧遐必非常痛苦。張子非的母親瘋了十幾年,她最清楚這類人何等不堪一擊。“抱歉!”和尚揉了揉眼眶。她本身就是個心裏埋著刀尖的人,偏多年以來一直在照顧同類。“把你當成鋼鑄鐵打的戰士。”
“我是。”
“對,你是。”薛蟠拍拍她的肩。“戰士也需要營寨,歇息時外頭自有同伴看守。子非,偶爾也依靠一下別人,或是犯個懶。不用非等到自己精疲力盡彈盡糧絕,才開始考慮要不要求援。”
“我沒至於。”
“你至於。”薛蟠嚴肅道,“這是童年留下的慣性,潛意識中覺得不會有人幫你。因為張家虐待你的時候,兄弟姐妹皆袖手旁觀。現如今咱們需要強行加深‘有同伴’這個意識。你不去動、它就不會變。”張子非才剛抿嘴要說話,薛蟠搶先道,“事實上盧遐和你母親亦如此。你的情況比他倆輕微,因為你跟養父母走的年齡比他倆都小。盧遐是從遇到他梅先生才開始治療的,你母親是被你救回來。創傷心理學我連皮毛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其基礎為理解對方的感受。為什麽盧遐死活賴著你、跟抓救命稻草似的?因為沒第二個人理解他。他親妹妹盧慧安花了好幾年才接受他一輩子不可能懂得人情世故這個簡單事實。”
良久靜默,張子非低聲道:“怎麽做。”
“額……”薛蟠呆了呆,“大概,有事別心裏藏著,主動溝通。先試試。”
張子非搖頭。半晌又說:“東家小時候,可有傷心事?”
薛蟠吐了口氣:“我小時候最傷心的便是我的狗死了。是條金毛,很帥很威風。它是老死的,壽命到了人力不可及。我知道就算哭死它也回不來,偏就是難受,使勁兒哭了好幾天。然後一輩子再也不養狗。”
張子非輕輕點頭,一時又說:“東家的天津兄弟,隻怕還沒出世。”
薛蟠老實道:“沒有。”
“我試試。”
“嗯。盧遐的事我會想辦法,你放心。”
二人擊了個掌。張子非決定待會兒尋安姑娘說話,先去吃飯。
薛蟠對著假山石頭發了會子呆,十三忽然不知從哪裏跳出來。薛蟠看了他一眼沒言語。十三解釋道:“阿玉覺得你倆肯定有事,老想往外探頭。就她那兩下三腳貓工夫……幹脆我過來。”
薛蟠拍拍額頭:“聽見了多少。”
“差不多都聽見了。”十三往他身旁坐下。“張大掌櫃情況最輕微?”
“貧僧在扯淡。”薛蟠苦笑,“之所以那麽說,是因為她在四五歲之前已經養成了犧牲習慣。非得告訴她、她當實驗小白鼠有利於替盧遐和張阿姨探路,她才會肯配合。事實上她的情況最嚴重。心理問題麻煩的就是隱藏。她演技高超,藏得最深。外頭包裹上鋼殼,拿鋼起子撬都很難撬開。貧僧眼下還沒頭緒,需要幫忙會找你。”
“行。”十三站起身撇脫走了。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來。“我們親家的事兒如何處置。”
薛蟠想了想:“不讓盧遐被強製配偶,想獨身亦可。若盧學政非要個孫子、可以收養。艱難的女人那麽多,應該能找到合適演員。假盧二奶奶必須是個明白人。既不能饞盧遐身子,也不能饞他身份。麻煩的就是人家要是再遇到可心的男人……又玩假死?”
十三皺眉:“怪難的。”
“什麽不難?迎難而上知道不?”薛蟠站起身活動筋骨。
天色已昏,二人返回書房。兩個小姑娘點上一大圈油燈,開始在長案上畫範家的圖表。薛蟠“哇~~”了一聲,美滋滋道:“被人保護的感覺,有點小幸福。”小姑娘們沒搭理他,嘴角都翹了起來。
十三道:“我去打探打探安姑娘的父親。”
薛蟠抬起頭:“你見過安姑娘沒?”
“沒。”
“先去見見,有個底。萬一碰巧得到跟杜老爺詳談的機會呢?”
“也好。”
正說著,徽姨打發人喊吃晚飯,遂撂下了。
飯後十三直奔安姑娘的培訓班,想也知道有夜課。
來到課堂院子,遠遠望見張子非抱著胳膊立於後門。十三便去了前門,探出小半個腦袋張望,掃一眼已認出誰是安姑娘。模樣實在太出挑。嬌軟柔怯、我見猶憐。縱穿上校服依然惹得一眾同學偷眼瞄,男女都有。合著本朝最出美女的竟然是經史杜家。太子妃、杜萱和這位三種不同風格。撤回身,可巧張子非望了過來,他便打個手勢。
二人沿著遊廊走遠些,張子非忽然問道:“十三大哥看,人可會變麽?”
“會。”十三道,“這回我審長虎,什麽招數都使盡了。有件要緊事分明知道他在扯謊。換作從前,早該拿他孩子開刀的。偏如今我竟下不去手,憋得三屍神炸、七竅生煙。”
張子非點了點頭。過了會子才說:“安姑娘的姑媽,自小對兄弟極好。親姐姐。”
“那是指望兄弟當官出息、替自己撐腰掙臉,並非真心為了兄弟好。”十三冷笑道,“她殺人家女人、賣人家骨肉的時候,怎麽沒想起是親的?”
“也罷。”張子非轉身望著教室,“他若不成我再動手。”
十三微笑拔出匕首向空中拋接:“輪不到你。我先說要宰人的。”
一時下課,安姑娘課桌旁瞬間圍攏個水泄不通。四五個小姑娘奮力將臭男人轟出圈外,叉著腰昂著腦袋罵人,一副小安保護聯盟的架勢。
張子非和十三都立在後門。張子非啼笑皆非:“我過來時正趕上他們課前,也是這模樣。”
十三亮開嗓子喊:“小夥子們,小安的姐姐在這兒呢。想套近乎趕緊來,馬上就得走。”話未說完已閃身離開張子非兩丈遠。
遊廊上掛著小火油燈,遊廊外飄著大雪片兒。張子非氣場冷。小夥子們破門而出,湧到張子非跟前,硬生生刹步不敢近前、圍了個三尺半的圈兒。十三拍柱子大笑。
不多會子,幾個女同學保護著安姑娘出來。人群主動讓出一個缺口。安姑娘抓著書包垂著頭小步朝張子非走,愈發風吹欲倒似的。
十三探頭問道:“她姐,有毛遂自薦的沒?”
張子非沒好氣道:“沒有。”
“果然還是太年輕。下節什麽課?”
一個小姑娘道:“練字課。”
“那可以不用上。”
說話間安姑娘終於磨蹭到張子非跟前。子非遲疑片刻,伸手拍拍她的頭:“跟我來。”轉身便走。安姑娘小心跟著。
方才那小姑娘一把拉住十三的衣襟:“這位大哥,小安明兒還上課麽?”
“當然。”
話音未落,學生們驟然歡呼。
張子非把安姑娘領到一間空教室,十三順手摘了廊下兩盞路燈。三人安靜半晌。安姑娘不敢吱聲;張子非無端想到杜萱那霹靂模樣,心下微酸、不知該怎麽開口。
十三清清嗓子:“小妹子,上了一整日的課,感覺可好。”
安姑娘蚊子似的聲音說:“……好。”
“你的同學可都是真心喜歡你。”十三看著張子非,壓低點兒嗓子,“要不然,說實話?”
安姑娘登時急了:“可是九爺不好?”
張子非一歎:“他極好。你隻放心,他繼母再沒法子難為他。”安姑娘忙合十敬謝諸天神佛。
十三犯愁:“這麽卑弱,到杜萱那兒非把她氣死。”
“你掐掐手指頭。昨天才來的。”
“也對。今兒出了許多事,恍如過去好久。”十三正色道,“說實話吧。最難的也過去了。”
“也好。”
安姑娘後頸寒毛立起。張子非看著她喊了一聲“杜家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