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九章
話說範家大爺冷不丁冒出句話, 有意與薛家聯姻。薛蟠當即拒絕。話音剛落, 裘良馮紫英皆不忍看,忠順世子捂臉以示見不得人, 水溶司徒暄擊了個掌。
水溶得意道:“範大哥,我跟你說什麽來著?”
範二爺卻懵然:“大哥!怎麽回事?”說著看了粉頭好幾眼。粉頭垂頭不動。
司徒暄假惺惺道:“不明師父未免不明事理。哪有人家剛提聯姻就說和離。”
薛蟠苦笑道:“範施主這話來得猝不及防, 貧僧沒來得及拐彎抹角,心中所想就這麽直接從口中出去了。能收回來重說麽?貧僧好生想個借口。”
水溶道:“是我告訴範大哥務必明言的。繞圈子你八成聽不懂。”
司徒暄道:“我加到了九成半,剩下那半成是我倆提醒。”
薛蟠不滿:“你倆都提醒了怎麽才半成?難道貧僧會聽不懂?”
司徒暄水溶一齊點頭:“你確會聽不懂。”同時看忠順世子。
世子癟癟嘴:“依我看可加到十二成。這和尚腦中從無聯姻的念頭,再如何提醒、他想不到那頭去。幸而範兄聽勸。”
範大爺含笑道:“這竟奇了。聽聞王家與魏家聯姻、賈家與林家聯姻皆師父撮合。”
薛蟠愕然:“您哪裏聽來的?這消息都歪到馬裏亞納海溝去了。魏太太殺奔江南抓奸, 偶遇我王家大表妹、極喜歡她, 方想著求她妹子做兒媳婦。若是魏家相中了王家, 貧僧不會答應的。林大哥和賈大表妹自由戀愛, 之後長輩們成全, 不與家族相幹。”乃正色道,“咱們兩家差異根基就在這兒。貧僧以為成親主要是兩個人的事, 然後才是兩個家族的事。而範施主眼中成親是兩家人的事,兩個人是否相愛無所謂。當然,這各有好處, 隻沒法子融合罷了。”
他長篇大論的工夫, 外頭進來個嬤嬤,是忠順王妃打發來給世子送手爐的。世子抱怨著“吃酒呢、多沒麵子。”老實接下。席間並沒人多留心。
範大爺道:“兩個人也般配、兩家人也親和,不是更好?”
“舉個例子吧。假如咱們兩家的兩個孩子, 貴府一位小姐和我們家薛蝌好上了、然後成親了。某日, 薛家有個要緊的項目在選擇合作夥伴。她表弟手中可巧也有此類項目, 薛蝌媳婦便想著能否合作一把。然後她就詢問薛蝌。到此為止,很正常吧。”
眾人點頭:“很正常。”
“不正常的來了。薛蝌會表示,這玩意我不知道,我陪你找人問問吧。注意重點。是我‘陪’你找人問問,不是我‘替’你。事兒還是你去做,我全程陪同幫忙。然後他幫表弟的鋪子做一份資料。第二個重點,薛蝌很有可能半天找不到人。因為他不過是個少爺,人家大掌櫃可比他忙得多。不會因為他是少爺、大掌櫃就丟下要緊事跑出來見他。”
眾人紛紛互視,都有些不解。
“第三個重點。薛蝌見到了大掌櫃,推薦蝌二奶奶表弟跟咱們家合作。大掌櫃會收下資料,命人好生查閱。然而並不會因此優待表弟的鋪子,該如何如何。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範家小姐會不會失望?會不會覺得丈夫和婆家不重視自己?”
馮紫英道:“當然會。”
薛蟠微笑道:“這就是貧僧說的畫風迥異。薛蝌還不明白自己哪裏做錯了。不是全程陪著你麽?你不過開了個腦洞,我還幫你做了資料。你為什麽生氣?而範小姐覺得,薛蝌根本不應該做什麽資料,而隻需要打發個有頭臉的小廝去說一聲,表弟的合作就該拿到了才對。”
範大爺微微皺眉:“大掌櫃可會擇自己親戚?”
“若他親戚恰巧合適,也不用避諱。我們家做事很標準化的。每一個考察條目都有書麵要求,並非看項目負責人的心情。”
“若他收買了手下人呢?”
薛蟠顯見驕傲:“夥計集體掃盲。讀過書、會數算。讀書懂忠義,學數學的好處是通邏輯、難以被短期利益哄騙。”
屋中氣氛有些奇怪。範大爺才剛假笑起半張臉,司徒暄自斟酒道:“依我看,範小姐若嫁給小蝌蚪,不會因方才那樣兒生氣。”
“嗯?”為什麽他會叫薛蝌小蝌蚪?
司徒暄道:“範小姐到了他們家,自然覺得他們家極對,不再幫兄弟弄什麽項目。”
水溶也點頭道:“他們家像給會女人下蠱似的。上回茵娘送來的那套畫書,我妹子看一個瘋一個。”不覺笑起來,“她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實心謝我。”
薛蟠哼道:“可知你早先給小郡主們的禮物皆不走心。哪套書?”
“什麽魔法移動城堡。”
“哦~~”後世一部動畫電影。“很有想象力,大人看著也挺有趣。”
範二爺好奇道:“寫的什麽?”
“說不清楚。回頭貧僧送你一套。”
“如此多謝。”
司徒暄指案頭“波妮”兩個字道:“範兄眼中,此名字並非不明師父說的意思。然他實在真是那意思。”
薛蟠疑惑看看他倆:“還有什麽意思?”
“此樓何名?”
“聽波小……啊?難不成範施主以為貧僧隨手使了青樓的名字?貧僧壓根沒記住這玩意。”
範大爺好笑道:“我明白師父的性子了。隻是你為何以海盜之名予之?”
“因為她對海盜感興趣啊!不是還想聽故事麽?”範大爺點點頭。
馮紫英打圓場,眾人接著吃酒,方才之事混若沒發生,隻是有種怪異之感。
薛蟠在酒桌上素來奸詐,輕易將自己弄了一身酒氣。乃晃晃悠悠笑道:“還當今兒你們必然問什麽大戰血魔,特特拜托世子幫忙岔開話題。原來大夥兒都沒提。多謝啊~~”
馮紫英道:“我等皆知天機不可泄露。”
等了半日,還真沒人再提。和尚遂明白了。
範大爺不是衝著血魔。林海跟皇帝也許商議出了什麽可行方案。雖然到實施還早,事態走向挺清晰:豪強們果真要交田稅了。範家料敵先機,決意將風險扼殺在搖籃裏。重利麵前,姐姐算什麽?指望皇帝自己改變主意很是艱難,範家唯有把心思盤算到林海頭上。林家人口稀薄。林皖業已成親,林黛玉乃傳聞中的準忠順世子妃。範家一咬牙一跺腳,決定屈尊來拉攏林海的幕僚長不明和尚。
那粉頭之美貌稀世罕有。薛蟠這會子回想,人家讓他取名就是要送給他的意思,當時真沒反應過來。然他隻取了個不帶正經典故、看著就奇怪的名字。落在範大爺眼中,便是這份厚禮沒打動他。
聯姻是範家能拿出的最高誠意。範小二方才的神色,顯然並不知情。說不定範家哥倆出門前都沒決定要不要聯姻,範大哥隨機決斷。縱然聯姻,也肯定是以旁支小兒女施個恩,相當於給暴發戶一個躋身進入上流社會的機會。
他們並不知道,暴發戶也可以聯手另起爐灶。
正想著,旁邊馮紫英喊他回神。席上正議論魏晉風骨,個個欣然神往;薛蟠隻懨懨的,吃兩盞酒一言不發。水溶道:“不明師父不羨慕麽?”
薛蟠橫豎在裝醉,幹脆捏著酒盞咬牙道:“貧僧忍你們很久了。晉朝是貧僧最深恨的朝代之一。”
眾人奇道:“這是什麽緣故?”
“五、胡、亂、華!”薛蟠敲著案頭一字一頓道,“‘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固然好景色;跟‘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比起來,卻是後者更多。不能讓百姓好好活著的王朝,哪裏好?諸位就知道你們轉世去晉朝必成江南士族?朋友們,從概率上說,你們更可能出生在遍地狼煙之處。縱然滿腹經綸,擋不住劈頭一馬刀。”
滿堂寂然。範大爺霎時麵如土色、眨眼間又恢複如常。薛蟠心裏偷偷給自己點了個讚——誤打誤撞,撞出了範家軟肋。為了避嫌,他們半點不沾惹有兵權的人家,比如四王八公什麽的。大抵也遠遠避開奪嫡,隻娶幾個公主郡主。如此固然可以免除風口浪尖滿門抄斬;萬一運氣不好、秀才遇到兵,便束手無策了。
司徒暄抱怨道:“偏是這和尚敗人的興。你吃了多少酒?再不許吃了。”
薛蟠擺擺手:“多乎哉,不多也。”司徒暄喊人送他去隔壁醒酒。薛蟠又大聲念道,“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忠順世子才欲起身跟去瞧瞧,讓範小二給絆住了,隻好給隨身小廝使了個眼色。司徒暄聽小廝回來說那和尚嚷嚷看雪,搖頭道:“我瞧瞧去。”水溶瞄了他一眼。
司徒暄到了隔壁,這和尚果然跌跌撞撞的要打雪仗。他是練武的,尋常小幺兒攔他不住。司徒暄上去拉他,拉了兩下紋絲不動,反倒被他帶出遊廊、直踩在雪地裏。薛蟠彎腰撈起個雪團子,一壁哈哈大笑一壁往司徒暄身上砸。司徒暄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惱了:“當三爺是好惹的?”也撈起雪團子對打。二人跟孩童似的對砸了半日雪仗,氣喘籲籲背靠背坐在庭院正當中。雖說聽波小閣是太上皇的地盤,不大可能在這種地方安裝竊聽裝置——誰說機密話不在裏屋?
薛蟠雙手揉臉道:“暄三爺,這個範家,跟你們家有沒有瓜葛。”
司徒暄撇脫道:“沒有。”
“不看好端王的意思。水溶家也差不多吧。”
“對。”
薛蟠笑了。“過些日子,他們若想分點子小利益給你們,可千萬要記得讓他們高攀不起。咱們幾家,北邊做著俄羅斯海貨走私、南邊開著新紡紗機工廠,皆革新派。而範家一定是反對變革的。因為現有的社會製度,他們乃最得利階層。哪怕他們給金礦也別被收買。”
“師父也太小瞧我了。”司徒暄也笑了。“我早都知道東瀛多金礦,想要金子還不如跟四皇子聯手。”
薛蟠笑眯眯伸出個巴掌,二人擊了一下。
方才忠順世子的小廝趁機給薛蟠塞了個紙條子,想是送手爐的嬤嬤順帶捎來的。今天上午昌文公主進宮。皇帝在大明宮唱了出戲,硬賴範家資助慶王,連著怒了砸兩套茶具。林海費了些工夫才尋到借口將消息傳回府裏。
如此便清楚了。今兒範大爺本來隻想給薛蟠送個美貌歌姬,皇帝之“誤解”使之驟然察覺到威脅、急促給了薛家最惠家族待遇。既這麽著,貧僧隻需等著便好。薛蟠微微一笑。範大爺絕對會再來找貧僧的,單獨。
幾個奴才費力氣將薛蟠攙扶進了隔壁屋子,他倒在炕上假寐。司徒暄回酒席去了。不多會子,那粉頭果然進來服侍。
薛蟠睜開眼:“小姑娘,那個名字你若不喜歡,隻管換一個。”
粉頭垂頭道:“奴家不敢。”
“認得字麽?”
“認得。”
“很好。”
後來範大爺趁小解之機過來,和尚正微微打鼾。範大爺輕歎一聲要走,薛蟠忽然說:“施主,凡是能做得上皇帝之人,沒有一個是要臉的。尤其得在一大群虎視眈眈的兄弟眼皮子底下做皇帝。”
範大爺猛然轉回身:“師父何意。”
薛蟠依然闔目假寐。“肥肉到了老虎嘴邊,焉有不吃的道理。無功不受祿。貧僧區區出家人,怎麽可能有那個本事。”
範大爺眯起眼:“師父知道我的來意?”
“猜到的。非算卦。”薛蟠睜眼看著他,從被褥中伸出手搖了搖,“言盡於此,好自為之。”重新閉上眼,不多時便睡著了——真的睡著了。並不知道範大爺立在他跟前足足呆了半柱香的工夫。
待醒過來,薛蟠已身在自己炕上。世子派人把他搬上馬車運回來的。那位粉頭果然送給了他。薛蟠揉揉眼睛,命取一套魔法移動城堡繪本,交給那姑娘說是見麵禮。又請張子非過來領人。
張子非第一句話就是“範家手裏有沒有拿捏你的親人、朋友、心上人”。波妮使勁兒搖頭。“那妥了,不用幫你救人。”張子非道,“給你幾天時間想想自己未來的路。”說著拿給她一大疊文書。“慢慢看,看完有不懂的來問我。過些日子你自然明白自己交了什麽運氣。”乃撤身出來去書房。
薛蟠笑得春花燦爛:“範家決定走迂回路線,通過我影響林海、再通過林海來影響皇帝的決斷。”
張子非皺眉:“奸商嘴臉收一收,真真難看。你想跟他們家要什麽?”
薛蟠齜牙:“煤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