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八章
馮紫英押送欽犯回京, 交割後趕回自家, 驚懼得知媳婦好懸死於邪祟。打開不明和尚留下的箋子,當時分明半個字沒寫、此時已點出了犯案者。馮紫英將兩個小妾喊出來一審, 那通房丫頭痛哭招供。馬道婆也是前天夜裏死的, 有她們廟裏的人為證,昨兒一大早已報到五城兵馬司。馮紫英連衣裳都沒換,當即跑去忠順王府。
這哥們前腳剛踩入門檻, 薛蟠搶先喊上了:“馮大哥你欠貧僧人情、大人情。”
馮紫英忙說:“欠你人情!大恩不言謝。”
“那還不至於。”薛蟠沒起身, 隻坐在長沙發椅上搖搖手,“貧僧真的特別特別特別不能打。那老妖道自己連個二百五都算不上, 招來的竟是隻頂級血魔我去!可真累死我了, 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呢。你都不知道跟他談判有多難。”
馮紫英一愣:“談判?”
薛蟠攤手:“貧僧壓根兒贏不了他, 本事差得老遠。那串佛珠乃貧僧一位圓寂太師叔留下的, 內裏存了股至正至醇的靈力。血魔得了去能精進修行, 還能引導他向善、日後不再因些許誘惑便吸人魂魄。”
馮紫英呆若木雞, 半晌一躬到地:“多謝師父救拙荊性命,還折了法寶。”
薛蟠合十還禮:“貧僧亦有失誤。馬道婆原本要害之人已離京城, 貧僧便心存僥幸。幸而大嫂子平安。馮大哥那位年長些的姬妾麵相不踏實;小的那位卻是極好騙的模樣。還望貴府處置時盡量少傷人命。”
“她二人皆已招供。”馮紫英苦笑,半晌嗟歎道,“做夢都想不到她變成忒般歹毒。”
顯然說的是郝家那位女細作。薛蟠也歎:“貧僧觀其品貌端莊, 想來做小戶人家的奶奶也使得,卻淪為姬妾。起初幾年還能忍, 日子一長、想法就變了。憑什麽我不比她差, 卻得被她生生壓一輩子。”
“她早先也是官宦小姐, 祖父獲罪、發賣為奴。”
“所以你看,享了齊人之福是要還的。虧的她家沒出冤案平反戲碼,不然能把你家拆了。”
馮紫英一噎:“她祖父……是從犯頂罪。”
薛蟠斜睨了他一眼:“主犯是誰。”
“官居二品。那事兒多半早就忘了。”
“靠!”薛蟠搖頭,“還如何能度化世人行善積德?別說沒報應,連個心理負擔都沒有。”望窗外長歎。
馮紫英心中一動,琢磨著莫非佛祖命他度人?“那串佛珠……”
“雖已沒了靈力,也算吉利。留你們家壓壓邪氣吧。”
馮紫英喜得作了個揖:“如此多謝。”
事已明白,馮紫英親去五城兵馬司見裘良,讓他把馬道婆的案子結了。裘良驚得雙目滾圓,旁邊的文吏師爺亦嘖嘖稱奇。
如今正是臘月,京中賓客往來頻繁,馮家之事須臾不脛而走。凡有來打聽消息的,忠順王府一律說不明和尚偶感風寒、無法見客。那天夜裏和尚打坐的工夫,十三跑去找馬道婆、先審後宰、然後回到馮府。這段時間可不短。薛蟠又跟馮紫英說自己累得厲害。旁人很快便腦補他元神出竅跟什麽頂級血魔大戰一場、慘敗、送人家佛珠中的靈氣才給哄走。還有人說這和尚被打掉了五百年修為。三天後便有了十幾個邏輯周密細節詳盡的版本。
世子見朋友回來,告訴大夥兒:外人不知道“頂級”是哪兩個字,傳成了“鼎笈”,乃血魔的道號。腦子靈光的說書先生已經開始編評話,血魔是截教通天教主的關門弟子。
薛蟠聞聽問道:“那貧僧是什麽來曆?”
世子奇道:“你不知道?早有人說你乃佛祖跟前金剛羅漢下界。鼎笈道人修為本不及你。因他師父給了他好法寶,你才打他不過。還有人說你想度化他皈依向善,故意將有正氣的法寶輸給他。”
薛蟠呆了呆:“首先是一個長舌公把‘頂級’故弄玄虛成‘鼎笈’,然後是一個說書先生撿個名頭最大的師父給他栽上。隻三四天的時間,血魔就這麽洗白成了道人。他們問過人家太上老君可答應麽?”世子大笑。薛蟠有氣無力道,“還笑……一點都不好笑。”
世子道:“甚有趣。”
“哎……娛樂至死,真相有什麽要緊。”薛蟠伸個懶腰,“打牌打牌。”
世子蹦起來喊:“我才不打!”拿起腳要跑。
好巧不巧的外頭送進來一張帖子,是北靜世子水溶下的,臘月十五吃酒。雖下給忠順世子,裏頭千叮嚀萬囑咐要把不明和尚帶去。薛蟠探頭瞄兩眼,愣了:水溶請客之處叫聽波小閣。此處是個銷金窟,本為郝家替太上皇探聽官員消息、弄私房錢的地方。郝家瓜完後,不知如今歸誰接了手。
和尚忽覺堵得慌。費了多少力氣滅掉郝家,他們的差事也不過換人做罷了。“貧僧還風寒著呢,不去。”
“去唄。”世子道,“把道人翻回血魔。”
“那……去歸去,血魔之事半個字不提。你得幫貧僧轉移話題。”
“成。”
兩天後,京城從大早上開始下雪,如瓊閣仙境。二人坐上大馬車直奔聽波小閣。他倆是掐點到了,人家已來齊了。薛蟠一瞧,除去水溶,還有司徒暄、馮紫英和裘良。另外兩位乃範家兄弟。就算外人不知道和尚跟司徒暄的背後往來,他倆明麵上也是朋友。水溶亦為江南舊識,馮裘二位皆熟絡。看來今兒正經的東道主其實是範家大爺。收田稅的事兒,林海初九日便開始跟皇帝商議了。不知範家是衝著那個、還是衝著血魔。
紈絝爺們相會,無非吃酒行令、粉頭唱曲兒。今兒這位粉頭出場時,薛蟠還真直了下眼。他算美人見得多的,這位模樣委實驚豔。隻是一開口仍舊咿咿呀呀。來了古代二十多年,他依然喜歡不上慢節奏古曲。遂神遊天外。
一曲唱罷,粉頭翩然萬福。水溶含笑道:“不明師父覺得她唱得如何?”
薛蟠向粉頭行了個禮道:“對不住這位姑娘,貧僧沒留意聽,向你道個歉。”
馮紫英道:“我也瞧你精神不大好似的。”
“精神倒還行。”薛蟠道,“貧僧不愛聽這種慢慢悠悠的調子。有誰去過貧僧在金陵的天上人間?”
司徒暄笑道:“我去過。是有些歌姬會唱蹦蹦躂躂的調子。”
“諸位!”薛蟠心想,既然人家衝著貧僧,就別給他機會引領節奏。“聽貧僧唱首曲子如何?”
“那感情好。”
薛蟠敲著桌案搖頭晃腦的唱了起來。“我手拿流星彎月刀,喊著響亮的口號。前方的人報上名兒,有難耐你別跑……”眾人一壁聽一壁笑,都說“有趣”。也不知可是真心話。
範二爺因道:“哎,不明師父。你那天唱的什麽曲兒?不也慢悠悠的。”
“哪天?”
“就你去我們家那天,廊下。”
“哦,那個不慢啊!跟這位姑娘一比,算得上快節奏了。要不要再來一遍?”
“不可!”範二爺忙喊,“真真難聽。”
嗬嗬,這小子怕被當眾戳心,多半是被他哥哥拎來陪場子的。“那是貧僧唱得不好,換個人唱便好。”薛蟠靈機一動,想起原著裏頭那呆霸王行酒令來。遂笑道,“我說個新鮮令如何?”眾人都說“請”。他便毫不客氣把賈寶玉的女兒令給拷貝過來。範大爺雖不大說話,聞言打量了他兩眼。
既是和尚說的令,自然他起頭。“女兒悲,肯使江山付劫灰。女兒愁,一江春水向東流。女兒喜,閑讀道書慵未起。女兒樂,我醉歌時君予和。”
話音剛落,範大爺已笑了。薛蟠拱手道:“範施主有何高見?”
範大爺道:“早聽說不明師父慣於看淡男女,果然如此。你方才這幾句,哪一句換做男兒使不得?尤其頭一句,分明是男子。”
薛蟠提此令不過臨時起意,早先壓根沒有準備。隻急忙忙從腦中尋了四句和韻腳的詩詞往上湊,並未多想。這會子反應過來,頭一句的作者還沒出世。乃正色道:“貧僧後頭三句,作者皆為古時男子。唯獨第一句——”他直了直腰背朗誦道,“萬裏乘雲去複來,隻身東海挾春雷。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此詩作者姓秋名瑾,號鑒湖女俠。”
眾人擊掌喝彩:“好詩!”範大爺拱拱手口稱“失禮。”因喊和尚唱曲兒。
薛蟠作了個團揖:“先向大夥兒賠禮。貧僧曲兒實在唱的不好聽,偏還就喜歡唱。這會子我要唱首長的,煩勞大家忍一忍。若實在嫌棄,把耳朵塞上或是躲出去,貧僧絕無怨言。”
馮紫英大笑:“少廢話!快唱。”
薛蟠遂擊箸而歌,唱的是周傑倫的海盜。唱完範二爺先說:“雖不大好聽,倒有趣。”
裘良忍無可忍:“你這唱的什麽玩意!”
薛蟠不搭理他,飲了門杯念酒底:“桃花流水鱖魚肥。”
馮紫英拍案:“可拿住你了。席麵上並無鱖魚!”
薛蟠無辜道:“貧僧席上生風的並非鱖魚。”
“桃花也無。難不成你欲強指酒為水?”
“肥者,胖也。”薛蟠指著水溶,“水世子小名兒不是胖子麽?”
司徒暄才剛含了口酒,徑直噴在自己腳底下。眾人哄堂大笑。水溶氣得磨了磨牙,看著和尚冷笑。馮紫英裘良趕忙打圓場,不由分說灌了薛蟠大三杯酒。
後輪到水溶行令,每一句都借典罵人。他一壁說,大夥兒一壁笑。最末的酒底是“水窮盡處山燒禿。”
薛蟠拱手:“世子厚道。貧僧還以為你會說‘出仕常騎禿尾驢’。”又哄堂大笑。薛蟠嘴角直抽,“笑點都這麽低。”
及酒令行完,問那粉頭哪位爺們的小曲兒唱得最好。粉頭抿嘴道:“好不好的奴家不敢說,不明師父唱的奴家聽不明白。”
薛蟠笑道:“那首曲子唱的是海盜。論起來雖本為惡徒,卻因海上寬闊自由,可使人產生很多美妙遐想。像星銀島、小飛俠、加勒比海盜之類的故事皆有趣。”
粉頭登時欽慕道:“得空師父可願意跟奴家說說。”
薛蟠家裏開著窯子,看其動作就知道小姑娘奉命接近貧僧。這些人沒發現貧僧見一個拐一個麽?遂樂嗬嗬答應。至此方問她名字,下回來好找你。
範大爺笑道:“師父休問,她不是這裏的。”
“哦?”
“我昨兒在別處聽曲,見她形容比別個俊俏,便買下了。名字還沒來得及改。”
嗬嗬,鬼才信。分明是你們家家養的歌姬。“恭喜小姑娘早日發財。”
“不如煩師父賜她個名字如何?”
“貧僧取名字多半奇怪且難聽。”
“無礙。”
“既這麽著,請問姑娘尊姓?”粉頭輕聲說姓安。薛蟠想了想,提筆寫下兩個字:波妮。嚴肅道,“安·波妮是加勒比海一帶非常有名的女海盜,如今的年紀大概是三四十歲吧,聽說很漂亮。”
範大爺的無暇公子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奇怪的裂痕。“還不謝謝師父賜名。”粉頭翩然下拜,真的認下了這個名字。水溶和司徒暄互視一眼,皆有幾分幸災樂禍。
水溶微笑道:“不明師父,你家兄弟妹子年歲都不小了。也該相看媒人了吧。”
“開玩笑!”能不能有點新鮮的?“我們孩子才多大?再說媒人都是拿著單子買東西似的,談戀愛當然得自己上。”
範大爺正色道:“實不相瞞。不明師父,我們家有意同貴府聯姻。”
話音一落,滿堂皆驚。薛蟠扮作懵逼狀,心中猛然想起前幾日冒出的一個念頭:昌文公主早些日子試探他,說不定是範家的意思。
江南已經開始啟動工業革命,大地主範家有所察覺。很容易就能查出,事兒是賈璉和薛蟠二人弄出來的。榮國府走勢不明,範家不碰;薛家是商賈,他們瞧不上。早先遂沒有動靜。薛蟠勸範小二失戀的那回,算是露了些實用的暗才,方引出巴洛克小樓相見。這和尚雖俗穿了公主的底線,偏冒出幾句引人入勝的馬哲思想、正對應範家境況。再加上前幾天元神出竅大戰鼎笈道人——人家終於看得起他,可喜可賀。
因微笑道:“咱們兩家猶如變形金剛大戰二郎神,畫風迥異無法相容。做朋友可以求同存異,結姻親少不得和離收場。不如合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