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六章
寒光垂靜夜, 皓彩滿重城。忠順王府外書房廊下立著多名護衛, 神情肅然。門簾打起,屋中傳來世子哀嚎:“什麽時候接阿玉回來!”
明徽郡主最愛打撲克牌。早先皆是兩位楊王妃陪著玩, 林黛玉跟她搭檔, 薛蟠時不時換班。如今黛玉還在榮國府,世子便被拎上牌桌。偏他最不愛玩這個。
隻聽門口有人沒精打采的喊:“我們回來了……”
“和尚回來了!”世子將手裏的牌一撂,“你來接手。”
薛蟠抓著個半尺高的小梅瓶走進來, 耷拉著眉眼:“本人受到了嚴重心靈創傷, 沒興致遊戲。”
十三跟在他身後,最後是張子非。
今晚他們帶上張子非這個外掛重新搜查了一回長虎家和春燕家,依然空手而歸。張子非在春燕屋中瞧見這個梅瓶, 讓薛蟠判斷是真是假。大和尚細看良久認定為宋朝真品。張子非淡然道:“贗品。”十三隨即對和尚進行了無情嘲諷。薛蟠不服氣,決定帶回研究。
世子奇道:“薛大哥哥, 你做假古董的居然瞧不出真品贗品?”
“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薛蟠大大方方道,“再好的梳頭師父不也得禿頂麽?”
楊王妃也奇道:“他小子哪來這許多歪理。”
薛蟠哼哼兩聲:“貧僧辛苦得緊,早點回屋去。”
十三道:“你分明隻遊手好閑晃悠了兩圈兒, 活計都是旁人做。”
薛蟠不搭理他,一溜煙兒跑了。
回到屋內, 和尚抓起梅瓶橫七豎八瞧了幾眼, 隨手撂在案頭。不多時十三向郡主等稟報完經過,也過來了;張子非跟在身後。三人又議論會子、沒什麽頭緒, 各自歇息。張子非隨手拿走梅瓶。
次日張子非和十三早早從外頭回來。原來張大掌櫃昨晚忽然想起什麽事兒, 又跑了一趟哥譚客棧。臨近寅時折返王府, 喊走十三幫忙。
薛蟠咬著肉包子琢磨梅瓶中藏著何物。好賴是習武之人, 一接梅瓶到手就知道張女俠在想法兒偷渡物件,瞞著忠順王府。
春燕的宅子本身就是忠順王府出錢買的,周遭也僻靜、街坊隔得遠。留兩個老仆看屋子,一年半載不會有外人察覺。長虎家卻地處京城富人區,沒人出入肯定惹好事者猜疑。好在他們家夠大,沒誰成日去門口溜達。長虎媳婦平素被他約束得厲害,不敢隨便與娘家親戚走動。
張子非昨晚上已搜出房契,派人假扮長虎的債主,上牙行急售宅子等錢使。中人正登記呢,進來個管事模樣的男人,滿臉暴發戶狗腿子氣質,嚷嚷他主子要進京過年。買宅子、買大宅子!急等用,不差錢。不要屋塌牆損、修繕半年的那種,要拎包入住。中人一看,可不妥了麽?這邊正急賣呢。遂一拍即合。
不出半日工夫,長虎的街坊都知道東頭大宅子戶主背著老婆孩子賭博。說是去外地做生意,其實在賭坊混日子,如今已傾家蕩產。第二天新街坊便響著鞭炮喜氣洋洋喬遷新居。忠順王府的人手本來精英些,這宅子就交給張子非手下全盤接手。得空她自己到裏頭轉悠、找找犄角旮旯。
早兩天,喬老探花老友的孫子踩了個坑,誤以為自己失手殺人。三更天到五更天,屋內屋外的皆聞搖骰子聲。嚇得那孫子不敢出家們,更再不敢賭博。老喬沒想到事兒能有這麽歪的解決方式,對張子非好不欽佩。隻是依然沒下決心要入夥,幫個忙沒問題。新搬入長虎家的老太爺便是老喬假扮,組織還替他配上兒子兒媳孫兒孫女。本想再配兩隻貓;老喬不愛貓,要來畫眉、百靈、相思、金翅等五六種鳥兒,廊下掛滿鳥籠子。
張子非給他看了根流雲簪子,疑心是開什麽密室機關的鑰匙。老頭得意說沒有這個也不難。張子非道:“晚輩如今裏裏外外尋不著地方,須得借用您老人家本事。”
專業人士非比尋常。隻走了一圈兒,便在西北角偏僻小院中尋到了鑰匙孔。喬老探花不禁擊節稱妙——那地方在屋後台階角落,長著雜草。不拔掉草根壓根露不出孔洞。老喬是四處敲擊青磚、篤定地下有東西,才會仔細尋找的。
張子非插入簪子轉動,鐵索聲嘩啦啦直響。屋內地青磚打開一個入口,裏頭擱著幾個大箱子。不明和尚心心念念的郝家卷宗檔案跟碼磚頭似的碼著。
榮國府兩幅假畫那事兒,動用了太多人力,慶王、六皇子、範小二等一大群鳳子龍孫都在被利用之列。故此長虎必然是郝家殘黨在京城的首領無疑了。這位大叔二十年如一日假扮癡情,連郝家這樣的都被他哄騙。守在翠霞隔壁的瘸子自以為拿捏穩妥了其七寸,安心放給他滿把權力。
長虎家地方大人口少,張子非看地圖時便推測有密室之類。春燕明麵上依然是忠順王府忠良遺孀,她家裏不方便挖坑填土、恐被察覺。然春燕才是長虎真心喜歡的女神,還養著個與他模樣相似的幼子。打開密室的鑰匙不在春燕手中、就在他們兒子手中。
春燕母子皆愛奢靡,使的東西件件金玉。這支流雲簪子,張子非一捏在手中便察覺不對。雖鎏了層銀,內裏為精鋼打造。且春燕將之藏得慎重,旁邊擱的都是難得好釵環。若說乃落魄時的舊物——她就從沒落魄過。起先被老王妃內定為世子姬妾、後又跟大紅人郭公公結對食。遂取帕子將這簪子包了,藏於梅瓶內。畢竟同去的皆忠順王府精英,又穿著束腰夜行衣,她恐怕被什麽奇人看出來。當時身邊隻有十三一個。十三沒問緣故;後來見她將東西拿給薛蟠辨真贗,還幫著起哄。
當晚從薛蟠那兒取走梅瓶,張子非隨即找自家的銀匠連夜打出了根一模一樣的。又拉十三返回春燕家,放假的回原處。
薛蟠聽罷前後經過懵了半日:“資料不給忠順王府看?”
“自然得給。”張子非道,“咱們先過一遍。”
“有必要費神繞圈子麽?”
十三道:“張大掌櫃總有她的緣故。”
“哦。你們做主,貧僧不管。”
那幾箱子東西裏頭,大都是王府公侯做的傷天害理事。郝家私自截留朝廷女細作替自家辦事的其實不算多,隻有二十幾個。然而個個皆入要緊府邸,拿捏聞了要緊人物。薛蟠看得膽戰心驚:連馮紫英一個心愛的小妾都在其中,還生了一兒一女。馮家過濾人口必定仔細,他們竟能瞞過去。太子府中那位大郡主的親媽也是,自打郝家入獄她便再不肯聽使喚。而範家居然有兩個。分別是範大爺從青樓納的清倌人和範大爺他叔父的續弦,後一位年紀還小兩歲。
又從裏頭尋到一份有趣的。合著郝家在第二位仇二奶奶、皇帝私生女身邊也安置了人手,乃外室公主的心腹丫鬟。大夥兒隨即想起一個人。
皇帝姘頭唐二夫人被唐小山帶回江南,許多人已問過許多遍。因張子非還惦記著蒼月公能跟她對對詞兒,一直沒殺。唐師爺滿門忌日時曾頗有怨詞;後來工作繁忙,漸漸的也沒顧上。如今蒼月公已大半入夥,該回南邊去了。
張子非領著幾個位同事加班加點處理完郝家的資料,十三將真簪子還回春燕妝奩之中。乃從長虎宅中找到了奇怪的孔洞,張子非想起某根簪子,地洞打開。
於是長虎宅子新搬來的這戶人家,東西還沒收拾完、廊下的鳥兒才剛買沒兩天,老太爺病故。左鄰右舍不知誰開始傳風涼話,說那宅子不吉利。先是好端端的大富商沉迷賭博,再是身體康健的老太爺忽然暴斃。年後他們家便賣掉宅子搬走了,此為後話。
緊趕慢趕,終於趕在臘月初八之前摸清了郝家殘黨的深淺。楊氏王妃親自去榮國府接回甥女兒林黛玉,昭告京城她與大姑子達成全麵戰略同盟。林大小姐即將當上忠順世子妃的消息不脛而走,氣得好脾氣世子險些暴走。
黛玉茵娘回府,先問這些日子可出了什麽事。她倆在榮國府不是吃就是玩,最大的事兒也就是邢夫人跟王夫人各自的心腹婆子吵了一架、賈母出麵各打五十大板。
薛蟠長長歎氣,托著下巴道:“其實前月月底貧僧受了點兒小委屈。”
眾人大奇:“你還能受委屈?”
薛蟠點頭,可憐巴巴道:“人家瞧不上我。我還不能把他們怎樣。”遂說了去公主府的經過、隻略過範小二送他出來時的那幾句話。尤其強調範家母子倆覺得小楊王妃絮叨個幕僚很奇怪。
徽姨聽罷直皺眉:“你回來如何沒提起。”
薛蟠癟癟嘴:“回來已經快晚飯了,晚上不是去搜那兩家了麽。”
茵娘道:“我納悶兒。既然兩座宅子都已控製下來,為何晚上去?白天不是更亮堂、更方便找東西麽?”
“因為頭一天晚上貧僧和十三大哥整整折騰了一宿、直至第二天日出。”
“然後呢?”
“貧僧睡了一上午,十三大哥睡了一下午。子非是上午到的,一直在研究平麵圖資料。晚上我仨都挺有精神。”
黛玉茵娘交換了個“都是白癡”的眼神,世子哈哈大笑。
黛玉思忖道:“隻猜不出昌文公主見你的目的。”
“猜不出。”薛蟠搖頭。肯定不是為了什麽周姑娘,提起她不過是引話題的。若說想探聽貧僧的擇偶標準,捫心自問貧僧還不夠資格。“依你看,範大爺是碰巧過去,還是王管事告訴他你媽又要亂花錢了、趕著攔阻的?”
“資料有麽?”
“隻有個基本盤。”
範家的底細粗略摸了摸。地主。大地主。很大很大的大地主。族中有金礦銀礦和煤礦,姻親遍布權貴之族,甚至是盧慧安家的親戚。偏四王八公他們一家都沒沾惹。至於他們家內部的事兒,非一朝一夕能查出來的。薛蟠對著資料琢磨了許久,發覺自己短期內根本不能奈他們家何。唯有等資產階級興起時,讓他們自然淘汰。隻得暫時擱置。
林黛玉聽罷笑道:“這個容易,我替你出氣如何?”
“嗯?”薛蟠連忙行禮,“若大姑娘能小小的收拾他們,貧僧欠你一個人情、寫欠條那種。”
黛玉悠然道:“小小的收拾我並不能。要收拾便收拾個大的。”
世子先笑了:“這家子,連朝廷都難收拾,你能如何。”
黛玉望著張子非璀璨一笑:“還是子非姐姐疼我。才剛進京就幫我送了東西。”
“嗯?”大夥兒又看張子非。
原來,十三睡大覺、薛蟠去公主府時,張子非走了一趟榮國府。她想著,茵娘還罷了、慣能自己尋樂子;黛玉肯定很無聊。便將林海留在府中讓家人幫著參謀的那一疊大明宮記事給她捎了過去。
此物要緊,黛玉不敢胡亂放去行李中,隻隨身帶著。乃從懷內取出,翻了一張擺在案頭。
薛蟠心急,搶過手中一目十行瞄下來,瞠目結舌。
縱然他多學過三百年的曆史,終究兩輩子皆非官宦出身。有些思維方式,跟林黛玉從骨子裏就不同。這張東西上的事兒,薛蟠早就知道,也早就焦急過,並提醒過司徒暄、太子和林海。然而也僅僅是提醒而已。他從沒想過能做什麽。因為他就不認為那是自己可以做得了什麽的。
十幾位官員上了折子,痛述舉國上下土地兼並愈演愈烈,耕者有其田已是寥寥可數。百姓流離失所,有的乞討、有的賣身,身強體壯者自然便聚攏起來打家劫舍。如今高山密林中到處是占山為王的賊寇。此為綠林興旺的主因。
五代列侯天生的格局。
薛蟠捏著這玩意,心中無故發虛。“阿玉該不會是想?”
林黛玉道:“官員鄉紳總有各色緣故不繳田稅。偏他們手裏還多是的錢財和狗腿子。故此豪強愈發富、國庫愈發窮、農人愈發走投無路。社稷焉能不亂?”
楊王妃詫然看了她半日:“丫頭,你想提議變法?”
“我區區深閨女兒,哪能提議變法?”林黛玉無辜道,“自然是我老子提議。”
明徽郡主搖頭:“變法若有那麽容易早都變了。你當皇帝沒想過?必惹眾怒。”
林黛玉嫣然道:“我又沒說一棍子打死。”因豎起手指頭,“田地荒廢者,罰。不許巴巴兒占著地不耕種。”又豎第二根手指頭,“官員雲雲,先拿沒有實權的開刀。比如什麽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