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
話說不明和尚為昌文公主一份禮單折腰, 前往公主府。才剛裝了一通逼, 赫然發現這位阿姨也慣於扮豬吃老虎,警鈴大作。
公主冷不丁問一聲:“師父想什麽呢。”
薛蟠正垂頭闔目給臉上戴麵具, 乃微笑道:“盤算這項工程能賺多少錢。”
公主挑眉:“我當師父不過假扮庸碌。”
“非也非也。”薛蟠連連擺手, “貧僧是真的貪財庸俗,刻在靈魂深處無法改變。”
“罷了罷了,師父何至於著急。”
“怕您老誤會啊!”
“誤會又如何。”
“有的人做了一輩子好事, 隻要做一件壞事、世人皆當他偽君子;另有人惡貫滿盈罄竹難書, 隻要做一件好事、世人皆當他良心未泯。”薛蟠惆悵道,“貧僧特別懼怕被您這樣的人物兒誤解成高風亮節的名士。萬一您原本打算給貧僧五萬兩銀子當酬謝,忽恐俗物折損了貧僧、改送小詩一首, 貧僧豈非要虧到爪哇國去。”
昌文公主笑搖頭:“隻管放心,不會少你的銀子。”
“如此多謝。明兒貧僧就讓掌櫃的來查看現場、評估物件, 給您一張報價單。因為東西多半要從西洋弄來,甚至有需要訂製之物,少不得收些定金。”
公主皺眉:“這些事我並不管。”
“求問哪位管?貧僧得認識一下對接負責人。”
公主遂命人喊王管事過來。薛蟠趁勢跟她說起西洋款的玻璃燈具。不多時王管事來了, 一位嬤嬤告訴他事兒。
薛蟠清晰看到王管事眼珠子轉了轉,搶先上前合十行禮。不待人家開口已是雙眼放光, 瞬間打開奉承袋子、膩味死人的馬屁話如傾盆大雨。公主和兩位嬤嬤兩位大丫鬟臉上肉眼可見的凝結, 下人們互相溜幾眼。好在薛蟠沒說多久,推薦完自家一位大掌櫃、熱烈邀請王管事改日出去吃飯、便住了口。
王管事領命出去, 走廊上逮住薛家的長隨小廝, 問誰是薛蟠跟前要緊的。一位長隨上前打千兒。
王管事笑眯眯道:“如今公主有命, 讓不明師父替她翻新此院。”
長隨喜之不盡, 再行禮:“如此多謝公主賞生意做。王管事放心,規矩我們懂。我們家賺的錢自然有你的分成。”
王管事沉了臉:“你沒聽見我方才說的?不明師父替、她,翻新此院。”
長隨道:“聽見了啊!這麽好的院子,翻新可不是小工程。公主平素常使的地方豈能隨隨便便?物件兒我們當然撿最好的推薦。當然,買不買終究您老說了算。”
王管事鄙夷道:“你小子忒不懂事。可認得‘孝敬’二字?”
長隨懵然,脫口而出:“不可能!公主隻怕誤會了。咱們這就進去跟他二人當麵說清楚。”
“放肆!”王管事瞪眼,“公主跟前哪裏是我等鄙人能說話的。”
長隨跌足:“我們主子是個守財奴,焉能替外人出半文錢?”
他一壁說,旁邊的小廝亮開嗓子學了兩聲又長又尖的鳥叫。另一小廝道:“大爺就出來,您老稍候。”
王管事怒道:“爾等也不怕落主子的顏麵。”
薛家幾個人同時喊:“顏麵值幾個錢?”
長隨道:“您老放心。但凡是為了錢,我們大爺絕對不會要臉的。”
正說著,薛蟠已跟公主告罪出來了!“什麽急事?”
不待人家拱手,長隨搶先道:“王管事說,這單買賣咱們家白出工出東西,他們家不給錢!”
“胡言亂語!”長隨話音未落,薛蟠已經接上了,嗓門還不低。“貧僧方才跟公主殿下說了,先簽報價單、訂製之物要訂金。她老人家的原話。‘隻管放心,不會少你的銀子。’王管事若有誤會,咱們這就進去。”說著兩步上前抓住王管事的胳膊狠狠朝裏屋拖拽。
王管事急了,使勁兒掙紮,口裏道:“既是誤會,何須鬧去公主跟前?失了禮數。”
“哎呦大叔啊!你失的不過是禮數,我怕是要失銀錢。禮數能跟銀錢比麽?”
小和尚說得理直氣壯,王管事瞠目結舌。不過薛蟠也得理饒人,放開胳膊。王管事看了他半日:“師父平素在忠順王爺跟前也是如此?”
“哦,起先是。”薛蟠道,“後來貧僧混得熟,摸清楚了王爺的性情。貧僧說賣東西給他,那就是做生意;可若假惺惺的孝敬什麽好東西給他,他反倒會說誰要你孝敬、給的賞賜更多些。後來貧僧就時不時的假裝孝敬。貧僧又不認識貴府公主,自然得踏踏實實。再說,像忠順王爺那種冤大頭,能遇上一個已是好運氣了。”
王管事哼道:“你倒不遮掩。”
“出家人不打誑語。阿彌陀佛。”
王管事還真沒見過這種潑皮無賴、一毛不拔的客人,連聲說“晦氣”,頭也不回走了。
薛蟠鬆了口氣,拉著長隨的手道:“險些被這廝訛詐了一回狠的。我早說過,這些人家的管家管事沒一盞省油的燈,最擅長鑽空子撈油水。咱們得千萬小心。”
長隨拍胸口:“大爺放心!比他黑的咱們見得多了,好賴他還算知禮要臉。”
薛蟠早早瞄見簾子後頭掀了條縫兒,便跟長隨小廝們嘀咕些廢話;那縫兒便沒了。又磨蹭會子返回屋內,告訴昌文公主“稍微出了點兒小誤會”。公主沒事人似的。
說幾句閑話,昌文公主含笑請教他別國風貌。薛蟠明白,這位的知識麵肯定很寬。難不成昨兒貧僧拿個羅馬典故晃點範小二,她特意替兒子找場子?那就講澳洲吧,袋鼠考拉什麽的。嬤嬤們幫忙湊個趣兒,成功保住場麵。
兩口茶下去,昌文公主話鋒一轉。“周淑妃那位救了林小姐的妹子,聽聞今兒回自家去了?”
薛蟠一愣:“啊?”
“師父不知道?”
“應該是吧。昨兒她們家婆子來打過招呼,好像是說今天要走。”
“師父不肯收她,是嫌棄她不貌美?”
“不是。”薛蟠牙齒有點兒不舒服。“各花入各眼,美貌本無標杆。貧僧無法愛上一個陌生人。尤其是,周姑娘特別喜歡貧僧的詩詞。”
公主奇道:“她喜歡你的詩詞,你反而不高興?”
“貧僧方才說過,怕被人誤會成高風亮節之輩。然而寫詩這種事,不得不假裝高風亮節。比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寫的是對愛情堅貞不渝。墨跡還沒幹呢,元稹先生早已另結新歡。詩詞是藝術,並非真實。周姑娘想象中,貧僧隻怕又良善又多才。一旦發現貨不對板,她肯定很失望。可貧僧什麽都沒做,是她自己搞錯了!貧僧真的很不喜歡這些不諳世事的小朋友。他們總會特別無辜特別受傷的說,事情不應該是那樣的麽?怎麽會變成這樣?都是世界不對、這個世界欺負我!”小和尚狠狠磨了磨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從來就沒有那樣過。”
一位嬤嬤含笑道:“師父被什麽人氣著過?”
薛蟠翻翻眼皮子:“賈寶玉。額……那個……”他忙說,“失禮失禮。其實寶玉這兩年懂了些事。”黑神瑛侍者都黑成習慣了。
嬤嬤笑道:“閨中女兒多半都是那樣,不能怪周姑娘。”
“貧僧沒怪她,她並無過錯。貧僧隻是不喜歡、躲遠點罷了。”
“周姑娘聰慧如璞玉。師父得了去,慢慢調理教導她自然能明白。”
“貧僧又不是碾玉師傅,哪裏得那許多閑工夫。喜歡璞玉的少爺肯定很多,讓旁人娶了不是皆大歡喜麽?”
“師父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嗬嗬,貧僧就知道早晚有這個問題。“‘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是一篇文章的開頭,我少年時讀到的。我喜歡能和我並肩而行、互相替對方遮風擋雨的姑娘。而非我替她遮風擋雨,她替我嬌豔如花。也不是平素我十幾年如一日替她遮風擋雨,偶然我出了點岔子她才剛強如山那麽一回、讓我刮目相看。”
屋中數人齊刷刷吸了口氣。京中最不缺嬌豔如花,有花名的都能尋出來;可去哪兒挑能替男人遮風擋雨的姑娘?縱然有,誰家舍得給一個無職商賈。
隻聽昌文公主輕歎道:“你小小年紀便挑起家業,想必艱辛。也難怪指望有人幫一肩。”
薛蟠連連點頭:“阿彌陀佛,正是如此。”
那嬤嬤忽然含笑道:“師父果真覺得銀錢比禮數要緊?”
薛蟠脫口而出:“那當然。禮數輕如鴻毛、銀錢重如泰山。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哇哈哈哈……終於等到玩理論的機會。馬克思還沒出生呢!這和尚便開始嚴肅認真的講述馬克思主義哲學。從初中考到大學,基本理論他很挺紮實,忽悠古人綽綽有餘。
才說了不到半盞茶工夫,昌文公主整個人都慎重許多。當即讓和尚吃口茶歇會子、打發人請大爺來。
說曹操曹操到,傳話的丫鬟掀開門簾驚呼“大爺!”昌文公主嘴角不覺勾起。門口隨即進來位三十多歲的爺們,薛蟠暗讚一聲“好模樣”!
範大爺近前向母親行禮,四麵瞄幾眼道:“怎麽了這是?裏裏外外換成這些,好不古怪。原先的大西洋畫兒呢?”
眾仆婦掩口而笑。昌文公主嗔道:“你來了隻沒好事。”
薛蟠嘴角抽了抽:“內什麽,此樓原本便掛著西洋畫的?公主換心情才弄了幅吳道子上去?那咱們的買賣還做麽?”
範大爺問道:“什麽買賣?這和尚是誰?”
嬤嬤道:“不明師父乃是二爺的朋友。買賣——”她也撐不住笑了。
聽罷緣由,範大爺笑搖搖頭:“大雪天的,何苦來又折騰屋子,人家掌櫃的夥計都沒法子過年了。母親,算了吧。”
“也罷。”昌文公主看著他滿眼都是笑。“來年修院子再請師父。”
“阿彌陀佛,如此多謝。”薛蟠瞄了眼範大爺,不得不考慮範家其實並沒有那麽多錢隨便霍霍的可能性。立足百年的世族,絕對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內部管理機製;王管事不該能輕易欺上瞞下。
公主因道:“師父,方才的話你隻管接著說。”
薛蟠轉頭望望窗外,行禮道:“回公主。那個是一整套係統理論,絕非短短數個時辰能說明白大略的。這會子天色不早,貧僧該告辭了。若回去太晚,郡主和王妃都還罷了,額,小楊王妃挺絮叨的。”乃半諂笑半苦笑。
昌文公主微愕:“小楊王妃絮叨?”
“嗯,可絮叨了。其實林大人也絮叨。因小楊王妃總能比他先開口,他就不好意思再呱噪貧僧。”
公主與他兒子交換個眼神,遮掩不住驚詫。範大爺含笑道:“師父果真並非尋常幕僚。”
“哎……”薛蟠長歎,“還幕僚!跟林大人說好了十兩銀子的月錢。早先一二年還記得給,後來就忘了。回頭得好生算算這筆賬。”
偏這會子有人回說“二爺來了”。範小二蔫蔫的進來,抬頭便是一愣:“不明師父你如何在此?”
“本想跟你們家做買賣,沒做成正要告辭。”薛蟠搖搖手,“那貧僧就走了。”
範二爺看看他、看看母親兄長,先行了禮,又向和尚說:“我送送你。”
“別吧,貧僧沒那麽大麵子。”
“我還有事兒問你呢。母親,我送不明師父出去。”公主答應,薛蟠合十告辭。
二人才剛下樓,範二爺凶巴巴的問他跑來作甚。薛蟠半點兒不遮掩,從收到公主的厚禮說起。小範問為何給他送東西。薛蟠眨了半日的眼:“對啊,也不認識、為何給貧僧送東西?”小範氣得直瞪眼。薛蟠接著講述,王管事訛詐的事兒半點不遮掩,範小二咬牙連喊“賊奴才”。而後是周姑娘引出的話題。
範小二忽然笑道:“這位周姑娘有個念頭,你猜是什麽。”
“貧僧真不認識她。”薛蟠望天,“上哪兒猜去。”
“她覺得,你想娶林海大人之女!”範二爺擊掌道,“周淑妃居然還當了真!”
居然、還、當了真!
刹那間薛蟠明白方才那母子倆何故驚詫了。他們眼中,一個商賈和一個朝廷大員之女相隔九萬裏銀河,一百八十杆子也打不著。小楊王妃和林大人絮叨貧僧回府太遲,怎麽都不像是幕僚待遇。
嗬嗬,忽然對這個範家起了興趣。薛蟠望著範小二咧嘴一笑——等貧僧查查你們家的錢都是怎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