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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章

  話說趙茵娘直白攛掇史湘雲去遼東。隨即丟下小閨蜜兩個不管, 溜達回前頭戲酒處。見林黛玉一張譏誚麵孔,問出了何事。黛玉懶洋洋不想說話。李紋和邢岫煙都說無事,她們好好的聽戲呢。


  黛玉這才努努嘴:“本以為熱鬧明兒才開始。方才那個唱小生的唱了首我爹的詩。”


  茵娘小聲吹了下口哨。“我說麽, 哪有遠客剛來當日就聽戲的。老太太都不知被誰給忽悠瘸了。”黛玉托著下巴不吱聲。


  李邢二人麵麵相覷。半晌李紋道:“我姐姐也跟老太太說,林妹妹多年沒來、娘兒們說說話,過兩日再聽戲。是葉媽媽打包票林姑娘必喜歡的。”


  黛玉道:“我也懶得去查誰哄騙了葉媽媽,或是葉媽媽收了誰的錢。煩勞珠大嫂子和大舅舅多留意些這些亂七八糟的人。”


  不多時,台上已唱完了一折。有位嬤嬤去後頭將方才唱林大人詩作的喊到姑娘們桌案前。此人已卸了妝,看模樣不過十四五歲, 是個極清俊的小戲子。


  黛玉悠然道:“我素日不愛陪著人兜圈子, 你隻管明言。是誰、因為什麽緣故、特特安排你們在我到府頭一日唱戲,還特特唱了我父親之舊作。”


  戲子驚了極短的一瞬,霎時雙眼茫然:“回姑娘話,小人不明白。”


  趙茵娘搖頭:“台上唱功雖好, 台下演技平平。小哥兒,你用力過猛了。不該茫然得這麽僵硬。”


  “不想說便罷。”黛玉道, “喊你過來也不過一時興起, 你回去吧。”隨口讓嬤嬤賞他兩個荷包。


  戲子看她果真沒興趣的模樣,終於跪下, 雙眼噙淚:“小人……小人想打聽師兄的下落。”


  趙茵娘順口道:“你師兄姓字名誰,什麽來曆,你最後一次有他的消息是什麽時候。”


  “我師兄名叫蔣玉菡, 被人送給了忠順王爺。”


  “咦?蔣玉菡?”茵娘道, “江氏樂器行的那個調音師麽?”


  黛玉扭頭:“你知道?”


  “聽不明和尚提起過一嗓子。今年年初, 京城哪個官員送給蕭四虎的,但不知道他早先在唱戲。”


  那戲子忙說:“我師兄是送給忠順王爺的。”


  “忠順王爺和蕭四虎乃一對兒。王爺是個美貌帥哥,蕭大俠是個八尺大漢。你師兄並非八尺大漢,所以他顯然不是送給王爺的,而是借王爺之手送給蕭四虎的。明白了吧。”趙茵娘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小戲子懵若呆瓜。


  黛玉問道:“這個蔣玉菡怎麽了?”


  “王爺吃了半天醋,跟蕭四虎吵架。老蕭也不知道該拿一個大活人怎麽辦,就送去隔壁讓不明和尚隨便處置。和尚看那個蔣玉菡挺聰明,有心收到自己鋪子裏做事。還是朱先生提醒他,王爺可能會覺得他在偷偷幫蕭四虎養野漢子。嚇得不明和尚不敢留。找了位管事,稱蔣玉菡是他親戚,拜托位靠譜的東家照看。蔣玉菡在那個鋪子裏幹了一段時間小夥計,路過江氏樂器行。聽說他們在招聘調音師學徒,就進去試了試。他耳朵極好,音調也準,被老師傅收下。學手藝還不滿一年,已有青出於藍之勢,老師傅很是得意。”


  林黛玉點頭:“如此倒好。小哥兒,咦?”


  小戲子猛然回神:“二位姑娘,我師兄如今沒在唱戲?”


  “沒有。”趙茵娘道,“金陵堆金橋頭一帶,最大的樂器行便是他們家,隨便打聽就知道。”


  小戲子喃喃道:“他們說,他在忠順王爺跟前何等艱難。”


  林趙二人互視一眼。茵娘道:“既不在忠順王爺跟前,也不艱難。不過我覺得這個蔣玉菡可能不大在乎你。不然怎麽沒給你寫信,讓你又是瞎猜、又是被人哄騙?若想千裏迢迢去找他,還是三思吧。”


  小戲子咬牙:“我要去找他。”


  “你自己斟酌。”


  小戲子磕頭道:“多謝二位姑娘提點。今兒的唱詞是大司馬陳大人府上管家吩咐小人唱的。說若能奉承機敏、得林小姐眼青,進了忠順王府方能打探師兄下落。”乃苦笑道,“誰知林小姐壓根沒讓小人開口。後頭幾日,榮國府的戲班子早都排滿了。我們費了不少錢才謀到今兒進來。”


  林黛玉皺眉道:“無趣。”喊了位嬤嬤道,“給他些賞錢。”小戲子再磕頭,領賞而去。


  李紋急忙說:“這些事我姐姐都不知道。”


  黛玉微笑道:“別著急,我知道珠大嫂子必蒙在鼓裏。”因打發了個丫鬟去跟賈母告假,說想邀李紋邢岫煙回屋打撲克牌玩兒。


  賈母一聽,這戲本來就是唱給她聽的,合著她不愛聽?立命別唱了。鴛鴦過來讓黛玉點戲。


  黛玉登時小臉兒皺成一團:“好姐姐,我不是不愛聽這出戲、我是不愛聽戲。誰唱都不愛聽,唱什麽都不愛聽。擱這兒坐了許久,實在撐不下去了。明兒若還有戲,我就幹脆不來了吧。跟客人說我偶感風寒。”


  趙茵娘小聲嘀咕:“金陵那頭,凡聽戲的不論男女都在四十歲往上。”


  鴛鴦麵帶奇色朝戲班子望了一眼,答應“是”。


  黛玉道:“方才那個小戲子長得挺好看,我喊過來看看。他唱了什麽沒大聽。”乃撒嬌道,“若在旁人家,我必強裝著愛聽。可這是親外祖母家,人家不想裝。”


  鴛鴦忙說:“原來是這樣。這有什麽,姑娘隻管說。外祖母家不就是姑娘家麽?”


  鴛鴦跟賈母回話。賈母聽說外孫女兒不見外,心花怒放。後續幾日的戲班子一個也不用進府。


  李紋邢岫煙全程圍觀,互視無言。


  一時兩個管事媳婦找李紈,李紋趁機溜到左近。待她姐姐事兒辦完了,悄聲告訴了史家和小戲子。李紈讓她先去史湘雲處看看。不多會子,李紋從湘雲那兒打探消息回來,神情古怪跟堂姐咬了半日耳朵。李紈聽罷也變了臉。


  原本說好茵娘不留宿榮國府的,到黃昏她又改了主意。


  次日榮國府大擺酒席。南安太妃、北靜王妃都來了,坐在上首。這兩位眼中都帶了點兒置身事外的意思。榮國府的正經小姐全都不在,黛玉遂以主人之姿待客。她前腳剛離開,賈母跟前立時開始有人圍攏,無一例外都在打聽林小姐可許了人家。賈母苦笑說林家沒跟老婆子商議、半分不知、姑爺也不得閑過來。林黛玉少不得被人問起險些宮中遇刺,她隻說嚇得厲害、不大記得了。


  一時席散,姑娘們去後園賞花。茵娘笑眯眯道:“正戲要開場了。”黛玉哼了一聲。


  史湘雲今兒原本不想動彈,讓李紋李綺姐妹倆勸了半日,也強打著精神跟了來。因好奇問道:“什麽正戲?”


  趙茵娘將她和李邢三人招到一處,告訴道:“阿玉得了個郡主繼母,父親又蒙天子眼青、每日進大明宮議事。打她主意之人能繞寧榮二府兩圈。今兒來了這麽多姑娘,必有人想幫兄長或父親的主公生事。咱們跟著她,少不得有熱鬧瞧。”


  正說著,天上飄下雪片兒來。姑娘們紛紛跑到前頭不遠處一座小花廳中躲避。好在早起便猜今兒有雪,各府的婆子都帶了雪褂子,隻管取來披上。邢岫煙家境平平,本是進京投靠邢夫人的,頓時滿麵無措、欲往人少處躲避。偏趙茵娘一把握住她的手,朝她微微一笑。


  不多會子,忠順王府的嬤嬤便取來三件白狐皮的大氅衣。兩件遞給兩個丫鬟替黛玉茵娘披上,另一件交給了邢岫煙的丫鬟。岫煙頓時紅了眼圈兒。眾人朝門窗外望去,都說這雪怕是一時半刻停不了。


  忽有個丫鬟嚷嚷,地上誰的荷包。眾人定睛看去,果然有個青緞荷包小小巧巧的躺著。趙茵娘指道:“那位披胭脂色鶴氅、穿藕色襖子、圓臉笑嘻嘻的小妹子,我方才看見是她掉的,一時忘了說。”圓臉姑娘此時正湊在西窗口瞧雪花兒,沒聽見裏頭說話。史湘雲便讓自己的丫鬟給人家送過去。


  待翠縷回來,趙茵娘興致勃勃問道:“如何如何?她臉上可尷尬?”


  翠縷抿嘴一笑:“非但她尷尬,連她身邊那位姑娘也尷尬。”


  誰知這事兒還沒完。一位年紀略小、穿湖藍襖子姑娘好奇道:“姐姐那荷包怪可愛,可否借我瞧瞧?”


  圓臉姑娘道:“不過是個玩意兒,妹妹喜歡隻管拿去。”便走回花廳當中遞給她。


  藍衣姑娘道了謝,拿在手裏把玩會子,笑道:“姐姐裏頭裝了什麽?”


  圓臉姑娘瞄了眾人一眼:“從我哥哥那兒抄來的一篇文章,我瞧著甚好。”


  藍衣姑娘想瞻仰瞻仰,取出來幾個人湊過去讀。有人念到:“題曰《白梅賦》。”


  茵娘聲音不大不小道:“到了冬天,江南江北的開梅花,寫梅花詩梅花賦的真多。”


  史湘雲已猜道她打了什麽算盤,幫腔道:“姐姐也寫過麽?”


  “我不擅詩文。”茵娘道,“去年這個時候,揚州林大哥林大嫂雪天遊瘦西湖,偶遇了一位書生。跟林大嫂鬥詩鬥文二十幾篇,當中就有一篇是《紅梅賦》,後來評做了魁首。真真好文章。”


  “空口無憑,姐姐寫出來大夥兒瞧瞧。”


  “好啊!這紅梅與那白梅交映成趣。”


  趙茵娘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眾人圍著觀看,拍手叫好。


  茵娘笑道:“說起梅花的好文章,還有一篇絕妙。阿玉你來寫?”


  林黛玉挑眉:“為何要我來寫?”


  “因為我已經寫了一篇,手酸。”


  黛玉皺皺鼻子,二話不說接過筆,另寫了一篇。


  姑娘們取來青緞荷包裏的文章,三篇擺在一處。遂評議道,《白梅賦》清雋婉轉、《紅梅賦》恢弘大氣,林黛玉所書的《病梅館記》堪稱小品絕唱。若分高下,《病梅館記》妥妥的排第一,《紅梅賦》次之,《白梅賦》雖也極好、唯有屈居最末。


  當即有人打聽《病梅館記》是何人做所。林黛玉混若沒聽見,問茵娘:“那書生什麽人?”


  “哪裏是什麽書生。”趙茵娘微笑道,“你大哥大嫂假裝沒看出來罷了。她在揚州名聲頗響,不知京城可有人知道。本姓楊,吉安府人氏,祖父是當朝禮部侍郎。”


  史湘雲嘴快,道:“可是先仇都尉府上的二奶奶、後來做了揚州詩妓和綠林線人的西江月?”


  “正是。”


  “果真奇才,不輸文壇魁首。怪可惜的。”


  西江月和私生公主之事,京城裏頭哪有人不知道?眾人頓時議論紛紛,已沒誰關心三篇文章了。圓臉姑娘與小夥伴們無奈交換了幾個眼色。有一位不死心,追問道:“林小姐,求問《病梅館記》何人大作?”


  林黛玉抿嘴:“不過是個禿頂和尚罷了。”


  “咦?話可不能這麽說。”茵娘道,“人家是剃的光頭,並非禿頂。”


  黛玉朝外張望:“雪小了些。咱們不是要賞花去?踏雪尋梅倒別致。”


  大夥兒遂離開小花廳,打起傘走了。三篇文章撂在案頭。一個丫鬟趁人不備溜回去,正好看見一位嬤嬤不緊不慢收起兩篇文章,忙說自己找東西。


  嬤嬤將《白梅賦》遞給她,和藹道:“是你跟著丟荷包那位姑娘的吧。閨閣筆墨不可隨意亂放,快些收好。落到外人手裏不是好玩的。”丫鬟訕訕的接過箋子,折返回外頭尋她主子去了。


  榮國府花園內有一小片梅花林,這會子顏色正好。姑娘們才剛進林子,一位嬤嬤急從外圈進來,湊到趙茵娘跟前低聲道:“前頭水榭裏有男客,老奴遠遠看著、待客的正是赦大老爺。”


  趙茵娘冷笑道:“我就知道必然是他這尊二貨被推出來當招牌。”


  嬤嬤道:“若鬧起來,珠大奶奶要當個安排不周的罪名。”


  茵娘望了一眼道:“還有點兒路程。他們想過來偶遇得過會子,顯得並非故意。嬤嬤,你直接殺過去興師問罪,千萬別給賈赦臉麵。他的客人甭管是誰,裝不認識。”


  嬤嬤答應著,轉身就跑。


  史湘雲幾個皆好奇,早早窺見,等說完了立時圍攏過來。趙茵娘如此這般告訴給她們聽。小姑娘們皆驚懼:“竟能如此!”“會是什麽人?”


  “花招使得這麽明目張膽,並不懼怕唐突了林海之女、兼驚嚇了這麽多位千金小姐。”趙茵娘悠然道,“九成是忠順王爺的某位族侄、假扮成某位大人的親戚或學生,跟赦老爺玩古董呢。”


  湘雲等人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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