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通常暗樁都是茶館酒肆青樓賭坊,司徒暄的暗樁居然是處鬥雞坊。薛蟠下了矮馬, 負手立在大門口。耳聽裏頭公雞咕咕亂叫、下午打鳴, 很想控告他們虐待動物。然而這個時代連虐待人類都是合法的。
給出暗號, 夥計恭恭敬敬將他領到後頭的淨室。司徒暄過來還得一陣子, 薛蟠開始整理信息。
依著林大小姐的推斷,容嬪高昉與袁聞兩家了聯手。容嬪想讓兒子當太子,高昉想給自己找個替身,袁聞想東山再起。
周淑妃跟前有紫煙蘇嬤嬤兩個死卒,皆屬袁聞手下。紫煙恨主子枉顧自家姐妹戀人性命, 蘇嬤嬤單戀梅容嬪。周淑妃並非因美色得寵,膝下隻一位公主。兩個兒子大概是她未來的極限了,紫煙蘇嬤嬤一換一便能弄死。故此, 她若當了皇後, 多半是沒有嫡皇子能長成的。
太子立嫡立長立賢。除去老大老二,最大的老三不成器, 長就立不成了。“立賢”這個詞基本屬於借口, 剝去外皮便是“立寵”。
而周淑妃得鳳印最大的阻礙便是吳貴妃。皇帝私心更願意立她, 奈何前朝實在用得著吳家的男人。端王係白小姐進宮, 其實是送了皇帝一個借口:拉攏白尚書。吳貴妃的性情不如周淑妃溫和大度, “顧全大局”四個字能噎死吳天佑吳遜這兩位儒生。
太上皇的立場則不然。他得操心二百年後險些被東瀛滅國之災, 以及自己死後會不會變成諸王割據。吳貴妃更合適幫皇帝穩住超綱。
偏這會子林海帶著獨生女兒橫空出世。傳聞中林小姐的才貌做得了皇後,紫禁城父子迅速達成共識。若此事得成, 那幾家的棋局直接報廢。且林小姐有忠順王府當後台, 袁聞想玩貓膩壓根沒戲。上回辛辛苦苦十幾年安排下扶持阮貴人十皇子的劇本, 不知不覺灰飛煙滅;這回眼看又要瓜完。兩個老東西也急了,冒險安排下行刺。
不曾想林小姐本人不合適當皇後,各種不合適。太上皇迫不得已打消念頭。可這事兒發生在明徽郡主帶林小姐進宮當日,後宮裏不可能即時更新消息。刺殺沒能叫停,反被薛蟠推測出梅花林有坑,拉著戴權拆穿把戲。高尚書損失替身齊生。
對方這個組合,袁公公想必是裏頭拉線的那位,甚至可以假扮成中間人。容嬪身在深宮,娘家不可靠,無法與高昉直接聯絡,基本中間人說什麽是什麽。反之亦然,高昉也唯有通過袁公公方能得到容嬪的消息。
梅家姨奶奶劉氏的資料,薛蟠前兒已經看到了。畫像眼熟,他肯定自己見過此人。遂拿去給黛玉茵娘看,她倆同時認出是揚州陳家假死的三姑娘、冤魂告狀那位。薛蟠不禁搖頭:她也算上了一條她能找到的最好的船,隻是風急浪高、不知何時便得翻覆。
陳家自打她父親陳三老爺被十三一鏢封喉,飛快沒落,開始變賣家產。老太太給氣病了。他們家二爺卻忽然收到兩大箱銀子。送錢的是京城胖達鏢局。鏢頭說,甲方得了陳二爺滴水之恩、二爺必已忘記,然她得湧泉相報。陳二爺想破腦袋都想不出自己曾經幫過什麽人。陳家稍微緩和了點兒。隻是老太太的病沒見好,不久亡故。陳家少不得作猢猻散。陳大老爺覺得自家皆是讓老三給坑敗的,一怒之下將他的棺材遷出祖墳。因三房已空,族中眾人心裏皆有此意,竟沒人攔阻。
不明和尚專注拆台一百年,暗暗想著:這劉氏得富貴後還記得對自己有情義的堂兄,並非無底線之輩。想法兒提醒容嬪,可以讓她充當與高昉的另一個聯絡點、繞開中間人,袁公公少不得反手對付他倆。鬧出更多事才有跡可循。
正琢磨著,司徒暄來了。薛蟠詫然:“夏公子來得這麽快?”
司徒暄半點沒驚異來人是他,徑直坐下,歎道:“世間事與欄中鬥雞何嚐有兩樣。”
“完全兩樣。”薛蟠道,“世間事哪有這般公平?一對一單打獨鬥。都是群毆的好吧。而且時不時有人繞過好幾處圍欄,跳入別人的場子裏下黑手。你們猜死都猜不出他的目的。”
“言之有理。”司徒暄正色道,“方才我就在不遠處另一間屋子會客。我的客人你見不見?”
“什麽人?”
“太子長女。母親雖隻是個美人,小時候卻是在信圓師父跟前長大的。”
“額?她跑到你的暗樁來作甚。”
“我家做著走私買賣,盡人皆知。”司徒暄吃了口茶,“她跟我請教,東瀛有什麽可走私的、她想做這買賣該當如何著手。將將滿十二歲。”
薛蟠瞪大了眼,隨即合十頌佛。“家裏沒個像樣的長輩,逼得孩子早早懂事,可憐見的。”又道,“這孩子不錯,能迅速認清形勢、腳踏實地。”
“我瞧她挺高興的。”司徒暄道,“一股子躍躍欲試的勁兒。她平素時常在孫良娣跟前。孫良娣得了家書,時常罵江南大亂。”
薛蟠笑道:“郡主小朋友口裏跟著罵,心裏羨慕得了不得?”
“正是。”
“既如此,貧僧見見。”薛蟠道,“給有事業心的年輕人指點方向,是貧僧最愛做的事。”
司徒暄跟長隨打了個手勢,不多時門外走進來個小姑娘。薛蟠忍不住眨眨眼:他認識的姓司徒的,不論年紀大小也不論男女,個個高顏值;這位卻模樣平平,然舉手抬足端莊典雅氣度淩人。因立起合十行禮。
三人坐下,小郡主率先:“聽暄三叔說,師父最讚成女子出門立業,也最讚成開疆拓土。”
“對。”薛蟠微笑道,“尤其像郡主這般身份,若能成功、必成天下女子競相模仿的表率。貧僧若能幫得上忙,必竭盡全力。”
小郡主偏偏頭:“為什麽?因為我父親與師父二百年前的兩盤棋麽?”
“非也。”薛蟠嚴肅道,“郡主,這個世界並非靠情誼維持,而是利益。團體利益和個體利益時常有衝突,但團體受損時個體必將受損。如今西洋諸國之國立刮風般一日千裏,早晚打入我國、玉石俱焚。我國若想追趕他們,人才實在是根本。女子不能立業,國中的人才便巴巴兒損失了一半,惜~~哉~~”
小郡主顯見沒想到他會說這番話,抿了抿嘴。半晌道:“師父可是惋惜……太子妃娘娘。”
“有一點兒。”看意思小姑娘大概想探討其父,薛蟠便說,“然她現在也能發揮才幹。於全局而言,她做校長和皇後皆算得上人盡其用,故此沒什麽區別。吃虧的隻是你們自家罷了。你父親終究是當過太子的人,落差太大他很難接受。到了東瀛,還望小郡主能攔阻他跟你四叔爭權奪勢。一窮二白的,不聯手把東瀛興旺起來,後續什麽都別想。”
小郡主苦笑:“四叔手裏有兵。”
“若非他手裏有兵,你父親九成活不了。”
小郡主看了司徒暄一眼:“卻不知皇曾祖父什麽心思。”
薛蟠不由得沉思。早幾年,熊貓會眾人費了偌大的力氣,將今上栽贓義忠親王之事捅給了錦衣衛。然而太上皇並沒有要改立皇帝的意思。直至有回跟姚大夫閑聊,得知本朝在打江山時做過許多暗無天日的醃臢事,方反應過來:奪嫡本身的唯一規則便是勝者為王。
乃道:“當皇帝不需要道德,但需要有大局觀、大致不混淆公私。梅容嬪並非妖妃。她完全是被你皇祖父相中了皮相、被動當上妃嬪的。既沒有獨霸後宮,也沒有托今上給娘家弟弟弄官職錢財,更沒有幹涉朝政。這點你承認吧。”
小郡主微微垂頭:“承認。”
“在她並沒有妖媚惑主的情況下,聖人主動讓與她家聯宗的梅翰林去當一省主考官。梅翰林跟梅國舅翻臉後——那事兒梅翰林並無過錯——又把梅翰林幹幹脆脆的撂下。簡直太公私不分。萬一過兩年容嬪被另一位妖妃踩下去,朝局得成什麽樣兒?梅國舅如今年齡尚小,且身邊幕僚多數不咋地。萬一某天有個本事高強的奸賊惡徒哄得了他的信任,教導他如何利用姐姐的地位勾搭朝臣、吹枕頭風,又會如何?小郡主,問題出在你皇祖父自己身上。”
小郡主又看了司徒暄一眼:“難道別人就好麽?”
薛蟠點頭:“說到點子上了。‘難道別人就好麽?’嗯,別人不見得更好,但也不見得更差。許多事都隻在一念之間。一如你皇祖父不見得強似義忠親王。順帶說一句,今上做的錯事越多、太上皇就會不自覺的越懷念義忠親王。人都死了,缺點逐漸淡忘、優點逐漸強化。你祖父若真敢立九皇子為太子,那慶王就有機會了。”
小郡主與司徒暄同時大驚:“什麽?”又同時喊,“不可能!”
司徒暄又說:“如何是慶王有機會。”
“貧僧方才已說過,當皇帝不需要道德。”薛蟠道,“慶王及其世子簡直是貧僧見過的最奸惡的皇族。於太上皇而言,奸惡並非缺點,隻是個不重要的特點。若今上不合適,兒子又個個不老實,換個心狠點兒的反倒能穩住江山。”
司徒暄委屈道:“我父王呢?”
“哦,九皇子能當太子的前提是端王被坑了一道狠的。”
“……他與我們家何幹?”
薛蟠看看他倆:“真不知道?”
二人齊聲說:“不知道。”
“事兒已經揭出三四天,你們一個是太子長女、一個是端王府最機敏的爺們,都不知道?”
那叔侄倆互視幾眼。司徒暄道:“師父,你明言吧。”
薛蟠聳肩,將有人梅花林設局、試圖引誘白龍魚服的天子收白小姐入宮之事說了個大略,並做粗淺分析。“白尚書起先肯定不會背叛端王。等他女兒生了外孫……”
滿屋子皆明白。非但白尚書自己會倒戈,且會從端王係挖走一票人手成立某皇子黨。端王身在外洋打仗,國內的根基被挖空,退出龍椅爭奪。確實會讓慶王撿個大便宜。
薛蟠接著說:“如今,林海大人和戴權公公都在竭力攔阻。可不見得攔得住。畢竟梅容嬪和九皇子是他老人家的情感宣泄口。當了這麽多年假天子真監國太子,他太希望能自己做主了。所以——”和尚挑了挑眉頭,“夏暄公子,要不然你娶白小姐如何?”
司徒暄張口便說:“我媳婦出身不能強似大嫂。”
薛蟠皮笑肉不笑道:“這種特殊情況下,就不用考慮那麽多了。”
小郡主思忖道:“散個傳聞便好。”
司徒暄道:“與其散我的傳聞,不如散太子的。”小郡主一愣。“太子不是還空缺著一個良娣麽?就說相中了她。”薛蟠望天。熟識多年,都快忘記這廝也是個狡猾之徒。
小郡主卻輕輕點頭:“倒是個法子。”
薛蟠暗暗吸了口氣。她年紀雖小,早已繼承了某些傳統。“二位,全然沒考慮謠言之下白小姐會如何麽?”
“無礙。”司徒暄道,“等太子去了東瀛便好。尚書之女,誰愁嫁也輪不到她。”
薛蟠苦笑。白小姐固然不會愁嫁,可難保人家原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卻受此謠言影響而錯過。看這叔侄倆眉來眼去的,此事已定。也罷,總強似進宮為妃。乃長長的頌了聲“阿彌陀佛”,出言告辭。
臨行前小郡主問道:“師父,我父親還有……麽?”
當然得給點兒希望啊!不然哪來的動力。薛蟠正色道:“若他能痛定思痛、在東瀛做出功績,兼十年後小皇子們個頂個不成器——如今太上皇怎麽想念義忠親王的、今上也會怎麽想念太子殿下。”小郡主眼神驟然亮起。
薛蟠就這麽走了,沒跟司徒暄提為何茵娘知道他的暗樁,隻當沒留意此事。
誰曾想司徒家的人做事快起來也真快。當日黃昏林海回來,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子。
太子方才到大明宮外求見,皇帝不見。太子便托戴權幫他送封奏折入禦前,自己去給皇祖父請安。離去時跟戴權擠擠眼,戴權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奏折裏說,兒臣有負君恩父恩,萬死不折罪。自己知道將要流放東瀛,臨走前有一樁心事,求父皇恩準。半年前兒臣偶然遇見了位美人,翩若驚鴻矯若遊龍,欽慕不已。今兒才打聽到她是兵部白尚書之幼女。兒臣府裏還空著一個良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