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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二章

  對付古人, 最省力氣的法子便是迷信。


  不明和尚快馬跑到蘇州, 直往張家找張大餅。跟著門子走進書房一瞧, 這位兄台前兩年剛剛染上的書卷氣已悉數褪個幹淨, 變回靠譜市井大哥。薛蟠歡喜不已,一拳敲上人家肩膀:“大餅兄, 這模樣順眼多了!”


  張大餅抬眼瞥了他一眼:“大餅嫂也這麽說。”


  “自己名字土氣別拉林大姐下水。哎我說,你打算何時下場考試?”


  “本來今年縣試的。”張大餅得意洋洋道,“大餅嫂懷上了小大餅, 我沒心思溫書,幹脆沒去考。”


  “咳咳咳……”薛蟠嗆著了。“臥槽!這麽大的喜事如何不早說?”


  張大餅正色道:“因早先掉過一回,丈母娘讓先莫要太嘚瑟, 等胎穩了再說。”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現在穩了麽?”


  “那還用問?”


  “烏拉~~”二人擊掌。


  遂去後頭看林氏。她精神甚好,挺著個大肚子廊下逗鳥兒。扭頭見丈夫領著和尚進來,溫柔一笑。


  薛蟠忙說:“大姐, 這段時日你可別招貓逗狗。”


  “知道。”林氏道,“母親和大夫都叮囑了。”


  薛蟠念了兩卷經文說是能安胎,小兩口皆篤信不疑。


  與張大餅回書房說了許久朝廷局勢,下午二人同往林家探望。


  薛蟠先單方麵口頭欺負小林子,又從懷內取出串佛珠送給小傻子。


  小林子一看, 佛珠乃菩提子所串,顯見已使用多年。“你給我弟弟這麽舊的東西!”


  薛蟠哼道:“嫌舊?我就知道你沒眼色。這是我們老和尚的, 貧僧保證護佑良善他才肯給。比什麽開光的護身符頂事得多, 魑魅魍魎皆近不了身。”


  “這麽好?早說嘛!”小林子瞬間眉開眼笑, 小心替他兄弟戴上, 叮囑莫要取下來。小傻子乖乖答應。


  薛蟠又道:“小林子,你素日領兄弟出門溜達,也把甄施主帶上啊。”


  小林子道:“我們就是同去的啊。”


  “哦,難怪,”


  “難怪什麽?”


  “沒什麽。”薛蟠摸摸小傻子的腦袋,仿佛自言自語。“你小子運氣真不錯。”


  當晚,薛蟠坐在自家宅子裏發愣,有人敲窗三響。


  薛蟠合十頌佛:“窗戶皆大開,施主好。”外頭進來一條人影。屋中燈火明亮,薛蟠抬頭便認出此人正是老熟人胡員外。


  原來今兒小林子領媳婦兄弟散步,跟街坊鄰居打招呼,少不得炫耀小傻子新得的佛珠。胡員外照例跟他們偶遇,見小傻子歡喜,特特多打聽幾聲。小林子是個不紮口的風袋兒,又熟悉胡老頭,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人家。胡員外這種人豈能不多想?好端端的不明和尚給他們小主子送個老和尚的舊佛珠作甚?回去跟同僚們一說,大夥兒悉數不踏實。


  一時晚飯後,林叔也出門閑逛。胡員外又去套他的話。得知不明和尚昨兒就來了,今兒大早上去了他姑爺家,下午來自家坐會子又回姑爺家。明擺著,人家就是來找張大餅的。到林家不過是跟長輩朋友打招呼、送小傻子一串佛珠。猜來猜去猜不出緣由,胡員外幹脆尋他本人問問。


  薛蟠正色沉聲道:“你們家大姑娘最近是不是又造了冤孽。”


  胡員外眨眨眼,半晌低聲道:“那也算?”


  薛蟠內裏罵了一聲。“何事?”


  胡員外無奈:“假冒狐狸精跟廟裏一個讀書人借種,生了個女兒沒告訴那男的。”


  薛蟠呆了呆:“這個是有點兒缺德,還算不上大冤孽。”


  “別的再沒有了。”


  “不對啊。”薛蟠皺眉,“好大的孽且源源不斷,都要逼近小傻子了。要麽是你們西北那位姑奶奶……她都嫁出去了,不算郝家的人。”


  胡員外抬頭:“師父知道她?”


  “嗯?誰?”


  “我們四姑奶奶。”


  “嗯。怎麽?”


  “她不是自稱姓雲麽?”


  “小傻子他爹還自稱姓李呢。”


  胡員外怔了一瞬,苦笑道:“我們還當世人皆不知她是親的。”


  “哦,該知道的才知道。”薛蟠隨口道,“早些年在忠順王府,郡主身邊一位老大爺剪盆景,貧僧陪他閑聊時聽說的。”


  胡員外輕輕點頭:“四姑奶奶說,若大姑娘沒生出兒子來,她可跟丈夫商議、過繼位小少爺來我們家。”


  薛蟠翻了個白眼:“我替小傻子謝謝她全家!不用了。她丈夫眼高手低心腸狠,運道非但差、而且帶煞。趕緊跟那個張家連根兒斷掉,再莫要往來。她知道小傻子的住處不?”


  胡員外忙說:“不知道。她連小主子這個人都不知道。”


  薛蟠忽然身子一顫站起身頌了聲佛。胡員外問何事,他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側耳傾聽。胡員外嚇得寒毛倒立。半晌,薛蟠又頌了聲佛,問胡員外:“你們是不是有個叫青龍的?”


  “……是。”


  “青龍跟人聯手做大惡,牽連死了位有來曆的孩子。如今那位得再等七個甲子才能輪到……這個你們就別管了。橫豎若非甄士隱偷偷幫一手,青龍數月前便已和同夥一起暴斃。”


  胡員外怔了半日:“我們皆猜是甄仙長所為,多謝他老人家。”


  “鐵鐵的防住西北那個姓張的和他太太。”薛蟠皺眉,“兩口子都貪得無厭。你們大姑娘若真生了兒子,留神被他們害死。”


  胡員外大驚:“什麽?”


  “生了男孩也得哄騙她是女兒。再有,千萬別要他們家的孩子,引來敗運推都推不出去。”


  胡員外又大驚:“方才是甄仙長麽?”


  “不是。”薛蟠道,“貧僧見了甄士隱哪能這般無禮。方才是個多事長舌的真狐妖,人家還挺喜歡你們大姑娘的。”


  胡員外脫口而出:“這幾年我們跟姑奶奶絕少聯絡。她尋我們不著,隻能送信去別院。我們也隻留了個把人看屋子。”


  “那貧僧建議把張太太知道的別院賣了,人手撤回。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她走她的鐵索橋,你們過你們的雜草地。”


  胡員外忙不迭答應,遂告辭而去。


  沒過幾天,棲霞寺收到一份地契,是個外地香客捐的。方丈和尚覺得古怪,讓小和尚送給不明瞧瞧。薛蟠見地方在溧陽便有幾分懵。仔細看了半日,猛然想起這個好像就是早年小傻子被綁架之處?遂袖了去尋畢得閑。


  老畢一看便說:“是。哪兒來的?”


  薛蟠告訴了。“他們什麽意思?”


  畢得閑思忖片刻:“這地方朝廷知道,他們也不好使來做什麽事。給廟裏捐錢物大抵想積幾分陰德。”


  “溧陽的農莊捐給金陵的廟能頂什麽用?”薛蟠拈起地契,“等著,貧僧來處置。”


  “你如何處置?”


  和尚擠擠眼沒答話。


  次日,薛蟠親領了十幾個壯漢直奔農莊。也不進去,先在外頭轉悠兩圈兒。農莊一麵臨水一麵靠山一麵是荒地,獨西麵有別家的田地。薛蟠命手下管事花高價去買下西邊幾畝,連地裏的莊稼一道買。


  走進村中,驚訝了會子,悵然嗟歎。上回來時,此處禽畜滿地,屋舍儼然,時不時有農夫經過;如今竟是一片荒蕪,早已多年無人居住。轉悠半日,隻尋到當年胡員外關小傻子之處尚且幹淨。想必是留守人之居所。


  薛蟠下令去隔壁村子重金雇傭農夫,將莊中的屋舍悉數拆了。腳下平成整塊整塊、連草棚子都沒有的農田。和西邊新買的地連在一處,再整塊賣掉。等臨潼張太太耐不住打發人過來,管保她連塊瓦片都找不著。


  少不得有好事的農夫打聽師父這是做什麽呢。薛蟠道:“阿彌陀佛。我說給你們知道,你們不可告訴旁人。”


  “我們定然不說!”


  “他們這兒早幾年鬧鬼。自己也弄回來許多咒符貼得到處都是,愣是不頂用。直至前幾天,一個老頭兒快不成了,終於說了實話。他孫子小時候跟鄰居孩子打架,失手把那孩子打死了。不知如何是好,跑回去告訴大人。大人幫他挖坑埋起鄰居孩子——分明埋在野外挺遠之處,也燒了紙錢祭奠,還是陰魂不散。老頭兒臨死前把地契捐給廟裏,想借佛門香火化解戾氣。”


  “啊呀,原來如此。”


  “貧僧的師兄已依著老施主所言尋到了孩子屍骨,替他買棺材造墓碑、擇地重新安葬,又做三場法事超度。他如今已往地府去了。隻是這地方陰氣依然過重,三年住不得人。故此貧僧將之平整成耕地,以天地日月之精華敷養。”


  “阿彌陀佛,師父們慈悲為懷。”


  “你們切記,這塊兒白天無事、夜裏少來。尤其莫要跟相好溜來偷情。女子屬陰無礙,對男人不大友好。多混幾回,當心做有東西的太監。”


  來幹力氣活的皆青壯年男子,聞言擠眉弄眼哈哈大笑。


  奇怪舉動、鬼神故事加上桃色警告,此事跟長了腳似的數天傳遍十裏八鄉。


  再說西北那邊。王鐵小將軍離家出走,曉行夜宿趕了兩天的路,直奔東南。這天中午,他尋了個小飯店正要打尖,忽然身邊刮風般跑過去一匹馬。片刻工夫那馬又跑回來了!馬上之人驚呼:“王兄弟!是王兄弟不是?”


  王鐵凝神一看,喊道:“賈三哥!”


  來人正是十三,翻身下馬。“你怎麽在這兒?你不是早兩三天就走了嗎?何事耽擱了?”


  王鐵道:“不曾耽擱。”


  十三皺眉,打量了他幾眼:“不是吧,你跑得得多慢?照你這速度,少說得個把月才能到金陵。”


  王鐵驚愕道:“個把月就能到金陵?我也不認識道路,聽人說得好幾個月。”


  十三望天:“你不會走大官道麽?我今兒是來辦事才跑了小道。”


  旁邊的飯館東家忍不住插話:“大爺,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大官道哪裏是我們尋常百姓能走的。官道官道,官家之道路。再說,馬兒跑累了也得休息不是?”


  十三想了想道:“也對,是我思慮不周。店家,給我們哥倆燒頓好飯、預備些幹糧。待會兒我們同走。”


  王鐵喜道:“賈三哥要回去?”


  十三點頭:“消息探聽出來了。我回揚州複命、你去金陵探親。我帶著文書可走大官道,有你結伴我不寂寞,豈不好?”


  “好好!”


  哥倆遂坐下飽餐一頓,打包了食水上路。


  他倆走後過了兩日,有官差來打聽王鐵。那天十三喊的是“王兄弟”,又說人家去金陵探親,店家哪裏想得到離家出走當和尚上去?便說不知道。


  那頭十三領王鐵拐入官道,拿著銀子開路、逢驛站換馬飛馳而去。他倆身子骨兒都好,能連著跑整日少歇息。不到十天的工夫,路上已是一派江南氣象。


  王鐵話少,十三說什麽他隻答應,從不主動提問。這日二人坐在一個茶攤上歇息,十三先跟人家賣茶的老太太扯了半日閑話,方向王鐵道:“待會兒見了王東家,你可想好說什麽沒。”


  王鐵一愣:“待會兒?見芙蓉?她不是在金陵麽?”


  老婆婆笑了,手往東頭指:“過去七八裏地不就是金陵城門了麽?”


  王鐵懵了——他以為還早呢。這一路上隻管玩命的跑,跑累了雙眼闔上便睡。心中千頭萬緒,壓根還沒開始想。


  十三看了他半日:“要不然,先找個客棧歇息兩天調理氣息,把這灰頭土臉的模樣清洗清洗,再琢磨著該跟妹子怎麽說。”王鐵連連點頭。


  吃完茶,二人重新上馬。這回跑得已不太快了,吧嗒吧嗒的蹭。沒蹭多久,遙遙的望見前方立起高大城門,左近行人亦多了起來。


  十三最熟道路,領著他直奔石橋街。乃立在街口往裏指:“這條叫穀倉街。看見那大宅子沒?就是大皇商薛家的府邸。遠處那個高樓,大露台那個,看見沒?那就是金陵的忠順王府,王爺和蕭大俠已定居多年。中間這條路叫綠楊路。綠楊路口、薛府和忠順王府當中那座宅子,就是王芙蓉王東家的。”


  王鐵呆若木雞,半晌才說:“她……竟然掙得了如此大的宅院?”


  十三道:“如此大的宅院,冷冷清清隻有一個主子,能歡喜到哪裏去?”


  王鐵搖頭道:“那個男人必待她不好。”


  “置外室的男人無非好色。你妹子長得再沉魚落雁,過個十年還能比得上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到時候那男人少不得趕她出去、另換新鮮女人。”


  “賈三哥說的對。”王鐵歎道,“祖母吩咐我轉告芙蓉許多話,我還是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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