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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八章

  臨潼縣城較之鄰縣頗大, 人口亦多,熙熙攘攘車馬成龍。


  這日, 城南門外進來個外地人, 東張西望的仿佛在找什麽。見有位老頭兒提著酒葫蘆,便上前請教左近哪家的酒好。老頭兒以為他愛酒, 笑嗬嗬指東頭:“那邊過去有個亭子,亭子再東邊點兒有家老潘酒館。他們家的酒好。”外地人拱手相謝,依言順著長街走過去。不多時果然路過了一個亭子,名曰“敬一亭”。抬頭張望,老潘酒館的招牌就在不遠處。


  外地人進門拱手:“東家請了。”


  夥計脆生生的喊:“客官, 您來啦~~”


  外地人四下裏打量,見這酒館隻有一層且並不大。乃聲如洪鍾道:“小兄弟, 在下想打聽個人。”


  “客官請說。”


  “有位姓王的鐵匠,從外地來的,今年四十三歲, 聽說已來了貴寶地近二十年。求問可知去何處尋他麽?”


  夥計一愣,想了想道:“我竟不知有這麽個人。”


  外地人霎時著急:“王鐵匠嗜酒如命。我方才打聽著,貴店是這一帶最好的酒館。他必來過。求小兄弟忙我想想!”


  夥計摸摸後腦勺:“確實不曾聽說。”


  外地人隻管哀求。夥計看他仿佛有要緊事,便喊老板娘。老板娘快步走出,仔細詢問緣由。


  外地人歎道:“此事說來話長。這王鐵匠本來在老家打鐵。母親得了急病,眼看不行了。王鐵匠年紀不小、剛聘下妻房, 若守孝又得耽誤。老太太便命兒子兒媳對棺拜堂——不知你們這兒有無此風俗。”


  老板娘道:“我聽客官說過, 是南邊的風俗。對棺拜堂可以不用等孝期, 隻當老子娘還活著, 先紅後白。”


  “奈何剛成親不久,家鄉便遭了災,鐵匠鋪子生意慘淡。王鐵匠離鄉背井去別處尋活計,一去不返。很久以後才聽說,他……”外地人搖搖頭,“做了別人的上門女婿。”


  “賊子!”老板娘拍案而起,“他置明媒正娶的媳婦於何地?”


  外地人再搖頭:“直至去年,家裏才打聽到,有人在這一帶見過他。”乃拱手正色道,“實不相瞞。王鐵匠離家後,他媳婦發覺有了身孕。懷胎六甲生下一女,正是我媳婦。”


  “哎呀!”老板娘與夥計同時喊了出來。“原來是你老丈人!”


  外地人道:“我嶽母大人已染下重病,隻怕時日不多。老人家臨走前唯有一個心願。”他頓了頓,“將二人年輕時定情的簪子還給嶽父。”


  老板娘先聽見丈母娘病了,滿麵哀憫。及聽完女婿所言,重重擊案:“好!待如此薄情人,就該斷個幹淨!”


  隻是她確不知王鐵匠此人。這酒館本來興旺,坐了許多酒客,皆聽得明明白白。眾人登時議論開了。互相打聽,竟都不認識王鐵匠。外地人好不失望。


  一時後頭出來個圓臉夥計,被老板娘揪住詢問,鬧了半日才聽懂是怎麽回事。圓臉夥計想了半日道:“大哥,我說句話你別泄氣。你們那消息可是弄錯了?”外地人一愣。圓臉夥計道,“常來我們這兒吃酒的小王將軍,有個哥哥叫王鐵。與你老丈人這個王鐵匠……也保不齊外人聽岔了。”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保不齊就是這麽回事。”


  “不然豈能無人聽說?”


  “城南就兩位鐵匠,沒誰家招了上門女婿。”


  外地人呆若木雞。許久,垂頭喪氣出門。尤未死心,跟人打聽鐵匠鋪子一一尋找。兩家非但都不姓王,且都沒生女兒。又尋了兩日,第三日外地人終於死心、離城而去。


  他人雖走了,故事少不得留在老潘酒館。夥計、酒客、老板娘時不時議論嗟歎。


  幾天後,一夥兵將休沐,湧來吃酒。圓臉夥計一眼看見人群中混著個人,蹦起來招手:“小王將軍~~哎,小王將軍~~”


  小王將軍亦招手:“你小子今兒倒精神。”


  旁人紛紛嚷道:“原來他就是小王將軍麽?”


  圓臉夥計生怕人家比自己說得快,射箭似的躥了過去:“小王將軍!你可聽過那個新聞沒有?”


  “什麽新聞?”


  “就前幾天,我們酒館裏來了個外地人……”圓臉夥計比比劃劃的說起來。“後來還是我想起你哥哥叫王鐵。怕是聽岔了……”如此這般。


  小王將軍和朋友們聽罷,亦連聲咒罵王鐵匠不是東西,又感慨丈母娘竟無處可還簪子,好一陣議論。


  酒足飯飽,小王將軍等勾肩搭背出門,老板娘叮囑他們慢些、莫從馬上栽下來。遂慢悠悠離去,全然不察身後綴了條尾巴。


  十三就這麽跟著到了兵營,在裏頭轉悠幾天偷聽幾晚,大抵弄明白王家的情形。


  他們家倒真是個大族,足有幾十口子。光王鐵這輩的男丁就十一個。上海灘的海棠姐乃大房女兒,王鐵是二房的,王芙蓉三房。孫輩當中,除去最小的小十一,隻剩下王鐵沒成親。


  凡能氣候的家族皆有個頭腦清醒的老太太,這位王老太太眼光魄力不輸給陶嘯他娘。他們一家子賊配軍,如今倒過得不錯。闔族都在同一片住著,屋舍相連、像個村子。每位孫兒孫女的妻婿皆老太太自己擇定,唯一麻煩的是王鐵。


  這小子性情實在不懂藏拙,剛過來便遮不住的出挑。雲光瞧上他了,想招他做侄女婿。族中男女皆驚喜,獨老太太明麵上笑眉笑眼、背地裏把王鐵找來、吩咐他不論如何不許答應。緣故簡單。她丈夫和三個兒子皆陣前斬首,整個王家銳氣盡失。而王鐵是孩子們當中最有希望成大器的。雲光本事不俗且為人幹強。若王鐵娶了他侄女,整個王家再難脫離其掌控。


  老太太又招來另一個孫子和一位孫媳婦如此這般叮囑一番。此子次日便忽然人前招搖、並四處尋王鐵的不是。過了幾天,雲家來了個管事娘子商議婚事,王老太太忽然扯上半日王鐵的不是、使勁兒誇獎挑釁王鐵的那個孫子。管事娘子已“猜到”大半。眼角瞥見有個王家的孫媳婦在門口探頭,滿臉的吃瓜看戲,便打發跟來的小丫鬟尋那孫媳婦套話。


  這位乃是三房長媳,興致勃勃跟小丫鬟倒出自家八卦。她說,王老太太最偏心眼子。大房要繼承祖業、三房一直陪著老太太住在老家,平素便不大稀罕二房。鐵兄弟可巧是二房的,那位卻是大房的。跟長安節度使家聯姻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不論如何輪不到二房。這孫媳婦還順便推薦了一下自家兄弟,說武藝比大房那位高得多、模樣比王鐵好看得多。


  雲光本是相中了王鐵的人才,哪裏會因為王老太太偏心眼子便換人?誰知王鐵竟肯不答應。說王家本來遭逢災禍、元氣大傷,該當手足同心才是。若因婚事的緣故致兄弟失和,自己豈非成了家族罪人?雲光聞訊愈發覺得他有男兒擔當,愈發想要這個侄女婿。偏王鐵吃秤砣似的鐵了心,祖母母親輪番相勸都不頂事。王老太太沒事便跟人長籲短歎,說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悔斷肝腸。


  雖說王家子弟個個出挑,既然瞄上王鐵這個最優的,雲光便沒留意旁人。王老太太就這麽今年兩個明年兩個,把孫兒孫女的婚事悄然安排上。隻是盡人皆知王鐵被雲家看上了,沒誰敢把女兒嫁給他、王老太太也不敢幫他提親。遂一直耽擱到現在。


  王芙蓉的姐姐王杜鵑早已出嫁多年。丈夫是個小軍官,老實巴交,被妻子拿捏得死死的。有一兒一女,小日子過得頗為滋潤。十三觀察王姐夫許久,覺得縱然日後得知妻子為人不地道、他也不敢如何。


  又去查臨潼縣令張大人兩口子。縣衙後院不大,才剛溜到主屋窗外他便看見了熟人。


  數年前,十三曾來長安辦理一樁閑差,偶然逢見定城侯府的大爺蔣子寧。跟蹤得知蔣家接手了郝家的差事。彼時他們查到盧慧安之母與其義弟樊先生有少年情誼,安排了兩個人假扮樊先生妻女,正是郝家的青羊嬤嬤和治國府旁支小姐馬氏。


  沒想到十三跟青羊嬤嬤這麽有緣。那位眼下正坐在張太太身邊說閑話兒,一副老嬤嬤模樣。


  一時進來個媳婦子,說去長安的人回來了。雲大奶奶問咱們太太好,多謝太太送去的參,她們家大姑娘好多了。張太太和青羊嬤嬤互視一笑。


  張太太忽然微微皺眉,將旁人打發出去獨留青羊嬤嬤。因問道:“南邊的銀子,這幾年都極準,最多遲不過十天。眼下都六月了,怎麽還沒到?”


  青羊嬤嬤道:“老奴也不知緣故。許是錢莊裏出了什麽岔子。”


  張太太搖頭:“招商錢莊最穩妥不過。大侄女都快兩年沒來信了。我疑心出了什麽紕漏,或是……她如今也大了,又生了甥女兒。心思與早先不同,想獨吞好處。”


  青羊嬤嬤微笑道:“縱然大姑娘起過那念頭,青蛇他們不會由著她。”乃歎道,“如今主子隻剩姑奶奶和大姑娘了。雖離得遠,姑奶奶是姑媽,好賴教導她幾分。她不寫信來,姑奶奶寫信去也是一樣。”


  張太太苦笑道:“我那大侄女的性子您老也知道。漫說寫信,當麵教導又何嚐肯聽。再說,人家是嫡長女。”


  青羊嬤嬤道:“都這個份上了,還提什麽嫡啊庶的。”一語未了,掉下淚來。二人相對哭了會子。


  十三聽得分明。這位稱自己為郝家養女、本姓雲氏的四姑奶奶,其實是混入養女中的親女。郝家的心腹十二生肖,連青羊嬤嬤在內,不見得有改投外人的。一部分跟張太太混在蔣家手下,一部分跟郝氏去江南隱居。張太太和青羊嬤嬤這兩位裏頭,至少有一位並不知道蘇州小傻子。


  所謂“南邊的銀子”,八成是郝家跟揚州鹽商徐八萬聯手做的敲詐產業。郝家雖倒了,敲詐依然繼續,由青龍主持。得來的銀子留些在江南,送些給張太太。今年二月,徐八萬被人殺死,用於敲詐的證物也讓張子非打包帶走,還裝神弄鬼的弄了座小廟、假冒甄士隱警戒嚇唬青龍等人。從那時候起,郝家這項產業便沒了。


  當日有人盯了青龍的梢,親見他往揚州與同僚會合,後來幾個月十分老實沒怎麽活動。隻不知何故沒給四姑奶奶來信說明。也許是路途太過遙遠,也許是為了安全、他們不大敢頻繁聯絡。


  忽聽她二人又說起了話。張太太提到人心善變,不知雲大奶奶過兩年如何。青羊嬤嬤道:“姑奶奶隻管放一萬個心。”


  張太太歎道:“不是我多疑,此人實在要緊。多少事都係在她一個人身上。”


  十三遂明白雲光的長媳也是郝家手下。乃急忙趕回長安。


  找到節度使府稍作打聽,原來如今這位雲大奶奶是續弦。兩年前初春,先雲大奶奶忽然病故。雲大爺感念她溫柔體貼、雲家長輩亦誇讚她周全大方。雲大爺守足一年妻孝,方娶回如今這位。


  新雲大奶奶姓馬,京城人氏,乃治國府族中女兒。早先曾定過一門親事,奈何未婚夫染病而亡。容貌姣美、氣度端莊,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見過的人都說,縱是進宮去當娘娘也使得。如今過門已一年半,待先大奶奶留下的兒女皆如親生一般,闔府上下無人不喜。


  十三潛入雲府後院,聽奴仆們說大奶奶正照看大姑娘呢,便溜去偷窺。正趕上雲大奶奶領著幾個人從大姑娘屋中出來,仔細叮囑乳母丫鬟等人、絮絮叨叨的。果然正是上回假冒樊先生女兒的那位。十三琢磨著,她與盧大太太本是見過的。一個學政夫人、一個節度使少夫人,逢年過節豈能不偶遇?不知怎麽遮掩過去。


  一時回到自家院子,馬氏整個人的氣勢都變得精明幾分。


  遂有管家娘子們來請示,何事如何處置、哪裏要支使銀子。馬氏閑閑的翻看賬冊子,口裏道:“我記性不大好,你們且等等。”


  眾人都笑道:“奶奶莫要說笑。你怕是連十年前的賬目都記得。”


  不多時馬氏翻到一處,道:“李來忠家的,如何同一種馬車比前年貴了三成?若是車行胡亂漲價,咱們另換人家買。”說著拿眼睛盯了她一眼,大夥兒都知道是疑心價錢不實在。李來忠家的漲紅了臉,垂頭低聲答應。


  十三暗暗點頭:這位也練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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