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七章
王芙蓉從臨潼地圖上找到了敬一亭。念及家人也許在其左近, 眼中撲簌簌滾下淚來。
張子非思忖道:“早幾年慧安說,她小時候, 下雪天想去驪山玩兒, 驚動了雲光派人攔阻她不許去。後來想想也許那塊兒正練兵呢。驪山就在——”她伸手一指,“這兒。”
薛蟠點頭:“各種消息都對上了。隻看如花能不能找到老潘酒館。”
“縱有, 想全部弄出來也得費好幾年工夫。”
“一次性死於火災不行麽?”
“當雲光大人是傻子?”
薛蟠聳肩:“芙蓉女士你是不是要去趟上海?海棠姐歸你通知。”
王芙蓉定定的說:“暫且不告訴她。”
“哦,想等如花的消息吧。”
芙蓉道:“我二人的母親……這麽些年,不知死活。何苦來多一個人惴惴不安。”因吸了口氣,看著張子非。
張子非忙說:“我明白。我最明白。”
薛蟠道:“我也明白。你白天做些體力活動, 跑步爬牆怎麽都好,盡量消耗掉精神。如此晚上多少能睡會子。不然, 連續多日失眠誰都撐不住。”
王芙蓉點點頭, 說了句“失陪”, 匆匆往後院去了。
薛蟠看著她漸沒了影兒, 問道:“她沒交男朋友?”
張子非想了想:“做著機密差事, 不大敢。”
“這種時候男朋友很能派上用場。”
“她是朝廷大莊子出來的。那地方一直教她們莫信男人。”
“借口!海棠姐不也是麽?”
“那是她運氣好。”
“等等!”薛蟠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 皺起眉頭。“子非,你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
張子非抬起頭:“東家自己說, 愛情乃是低概率事件。”
“沒錯。”薛蟠點頭, “但地球的人口基數太大了。就本國而言,絕大部分年輕人沒有自由戀愛機會……張子非同誌, 你眼神非常不對。”
張子非沒反駁, 背過身麵朝窗戶靠桌而立。
薛蟠吐了口氣:“我素來不管你們的私事。眼下……我以朋友的身份問一句。你有沒有摸清楚自己對盧遐究竟是什麽感情。”
半晌, 張子非搖搖頭:“不知道。拿不準。”
“其實有一個特別簡單的測試標準, 就是肢體接觸。你跟他握手,和跟覺海、十三、芙蓉握手,有沒有區別。”
張子非仔細想了許久:“我跟盧遐沒握過手。”
薛蟠望天:“我勸你終止這段拿不準的情緒。你實在太理智且太聰明,做一個動作之前早早推測出後續。現實給你們倆的全是障礙。想要衝破障礙需要不顧一切,例子就是杜萱。而你又不可能像杜萱那樣。所以你幹脆就不動。若盧遐是杜萱那種人也行,山不就我我來就山。偏他又很可能是個學者症候群。”
張子非轉過身:“何謂學者症候群。”
“具體的我也記不清楚,大概指在學術、藝術方麵有絕高天賦,其他方麵猶如傻子。或者某些小事上很偏執、不變通。通常是先天性的,盧遐的情況明顯屬於幼年時期受到驚嚇所造成。這種心智損傷,有很大概率終身難以愈合——絕對不是自己和周圍親友憑借努力,就一定可以達成的。親人很難接受,比如盧慧安。我理解,也無法強迫她接受。”薛蟠扶額,“她若隻自己不接受也罷了,偏她總愛不斷嚐試,想去搏概率。概率哪裏是靠博能博來的。”
張子非輕歎一聲,重新靠著桌子發愣。
薛蟠也想歎氣,忙捂住了嘴。其實這兩個人還有件最大的障礙,大家一直沒說。他們的工作都太需要時間精力,壓根沒有什麽能留給另一半。戀人哪怕不能時常相見,也得時常想著對方。
乃悄然退出,直奔後院。遇上個小丫鬟,問她王芙蓉呢?小丫鬟指道:“不知什麽緣故,裏裏外外的轉圈兒。”
薛蟠喊道:“芙蓉女士,有客人找。”話音剛落,王芙蓉芭蕉樹後轉了出來。薛蟠招招手:“貧僧考慮了一下,還是想跟你說幾句話。”
王芙蓉一聲不吭轉身往花架子走。此處屬王芙蓉的私人住所,這麽多年薛蟠從沒來過,今日才發覺這個竟是扁豆架子。架子底下設了一張木桌,胡亂丟著幾把竹椅。二人抓椅子麵對麵坐下。王芙蓉整個人硬得活像尊泥雕菩薩,滿臉寫著你愛說什麽說什麽。
薛蟠道:“長安和成都緯度相近,所以氣候不會差太多。水土不服這種事……”他說不下去了。王芙蓉抬起頭滿麵譏誚。薛蟠拍了下額頭:四川盆地的氣候特殊,不可以緯度論。“算了不說這個。既然王鐵將軍隻打聽你和海棠姐,基本可以斷言,家族中其他人的消息他都有。所以,王大妞……”
王芙蓉淡然抱起胳膊:“東家想說什麽。”
“你二十多了。王大妞是你姐姐,所以她九成已經為□□為人母。”薛蟠正色道,“希望你在報複她的同時考慮下她的孩子和你倆的母親,盡可能莫要殃及池魚。”
王芙蓉登時沉了臉:“如何不殃及池魚?我母親隻怕會說,好賴我也算因禍得福,如今日子極好。”
薛蟠捏捏下巴:“你母親是那種傳統女性不是?”
“是。”
“在她們的觀念中,女子成親就是好、不成親就不好。你被她坑得做了奴才、做了商人外室,年紀一大把嫁不出去,簡直不能更慘。你母親還好意思求你放過她麽?”
王芙蓉沒好氣道:“我能把她如何?”
“嗯……其實拆穿她殺傷力就很大了。她妒忌你的容貌。平素隱藏心思,一旦找到機會便害你沒商量。這種防不住的小人心思,誰敢信任她?”薛蟠聳肩,“還有,你可以參考下子非的做法,她報複老妖婆簡單且有效。等把你們家的人弄出來……我的意思是直接送去高麗。因為你們是一整個家族。如果在上海,既要不被朝廷找到、又想出人頭地,根本不可能。到時候,別人都得好處而獨獨不給她,依著她的性子氣都夠氣死了。”
王芙蓉想了半日。“找到再說吧。”
“再有就是,”薛蟠斟酌道,“如果因為早年大莊子的教育就對感情拒之千裏,大可不必。”
“不是那個緣故。”王芙蓉道,“沒遇上合適的。”
這熟悉的托詞兒……“行,自己拿主意便好。”薛蟠站起身。
王芙蓉忽然說:“東家可知道大莊子裏是如何教勾搭男人的。”
薛蟠一怔,努力回想。終於想起陶瑛提過,教導嬤嬤隨意喊男人進屋讓挨個兒勾搭,還特意挑醜的。小小女孩子能抗下來都難,貧僧方才有點兒道德綁架。半晌輕聲道:“抱歉。自己拿主意,怎麽都好。”頌佛離去。
過了兩柱香的工夫,薛家上空又飛走一隻信鴿。
數天後,十三趕到長安。當地的兄弟告訴他,已經有兩封密信在等著他,前後腳來的。十三看罷沉思片刻,先去了盧家。
果然不出所料。盧慧安之父業已啟程赴任;她二叔連個假樣子都不做,半個月後便開始以準族長自居。然他們族中竟還真有不少人搭理他,日日跟捧花兒似的捧著。十三偷聽背後言,卻都是想謀短利的。有位大伯領著兩個兒子奉承得盧二老爺眉開眼笑,剛出盧府大門便滿麵譏誚。他小兒子低聲道:“三姐姐可會不高興?”大兒子也低聲道:“些許小事她焉能知道。”
夜裏偷聽二房兩口子說話,合著他倆也半點不糊塗。盧二太太笑眯眯道:“大老爺這一去少說五六年,等他回來便分家。”盧二老爺捋著胡須道:“五六年夠了。”
十三挑眉——明擺著想當碩鼠。做得如此明目張膽,必得了盧老太爺默許。可族產並非是盧大老爺的,乃是盧氏闔族的。十三遂回去寫了二十幾封信,不辭辛苦挨個兒投入盧家各支的門縫中。信中說,盧二老爺貪得無厭中飽私囊,已失了讀書人家的體麵。你們要臉人家不要臉,便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掏空族產。諸位不如查查賬目,再商議可要換個人主持族中事務。若袖手不管,三五年之後盧氏族學大抵便請不起先生了,贍養孤寡老幼的錢財想必也失去著落。
次日,盧氏族中一片嘩然。十餘位族老拄著拐棍直奔盧府,拿著書信要查賬,正堂前比菜市場還熱鬧。
府門口小廝長隨們亦紛紛議論。十三扮作個馬夫湊到裏頭混了半天,聽話題轉移到誰投的書信,立時拍手:“還用得著問?三姑娘婆家唄!”
一個長隨忙說:“三姑娘真能嫁去那府裏麽?那位不是隻當了義子?”
十三得意道:“你們都不知道麽?親家老爺跟他大老婆已經翻臉翻到爪哇國去了!三姑爺當世子隻看遲早。大老爺調去金陵就是親家老爺跟當今天子托的人情。說是平調不升品級,人家應天府可是大府,整個江南肥得流油,且從那兒中舉大官的極多。最多兩任,大老爺必桃李滿天下了。後自然得往京城調,登台拜相指日可待。”他嗤道,“趁大老爺不在挖族中的庫房,膽兒那個肥。真當人家堂堂王府是吃幹飯的啊。”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十三又說:“二老爺也是傻。若實實在在的幫忙料理族中事務,來日三姑爺翹翹手指頭,隻怕比他辛苦挖幾年庫房都多。京裏頭誰不知道忠順王府有的是錢。”
有人道:“二老爺怕不止想要錢,還想要權。”
十三道:“大老爺九成不會回來了。大哥出門托你看屋子,過幾年大哥在外頭紮下根、說家裏的東西我已用不著、兄弟你看看有什麽合用自己取。如此自然沒問題。不能大哥前腳剛走,兄弟後腳把大哥的屋子搬空了。大叔大兄弟你們說是吧。”
“很是很是!這位兄弟言之有理。”
“退一萬步說,兩位老爺做了多少年的官,你瞧升過半品沒?來日各家少爺金榜題名為官入仕,還想不想往上走了?”
話音剛落,有人“哎呦”一聲。“我們家三老爺都當了三四任七品縣令了。”
“三四任算什麽。”十三道,“一件舊官袍穿到老的比比皆是。朝裏無人莫做官。咱們盧家中舉人中進士的可真不少,就是掐手指頭算不出四品以上的。”
另一個人道:“哎,說起來,遐二爺到江南讀了這麽些年的書,如何還沒下場考試?”
十三嗬嗬兩聲:“知道他拜何人為師麽?”
“聽聞是個大儒。”
“大儒滿地爬,誰都是大儒,咱們長安就有四五籮筐的大儒。”十三低聲道,“遐二爺的先生,我說名字你們必沒聽過。老頭的親師兄,”乃伸出大拇指,“便是正一品內閣大學士,杜禹杜閣老。那位要說了,師兄師弟的多了去了。能書信頻繁往來幾十年的師兄師弟,可就不多了。至於遐二爺何時下場考試……”他擺擺手指頭神秘一笑,“人家田老爺子,自有安排。連太子良娣的親大哥都沒敢寫完會試答卷。”
“轟——”眾人嘩然。十三趁他們交頭接耳悄然溜走。
這些話當日便傳入了各家主子耳中。老爺們把桌案拍得砰砰響:“此人焉能是馬夫!顯見是忠順王府派來傳話的。”
下人自然也報給盧老太爺。老頭聽著聽著,猛然睜大了眼,揪掉好幾根胡須。十三說了那麽多話,要緊的隻有兩件:朝中無人莫做官,和……。盧家雖為長安大族、書香門第,竟沒一個像樣的京官。原以為三丫頭做了太子妃能幫家裏一手,偏義忠親王又壞了事。
正想著,盧二老爺來了,麵如金紙。
老太爺長歎道:“從明兒起,老實些吧。”他兒子才要分辨,老太爺擺擺手,“那個假車夫的話,你必也聽說了。我琢磨著,咱們家子弟雖能讀書,並不會做官。‘連太子良娣的親大哥都沒敢寫完會試答卷。’沒敢、寫完、會試答卷。審時度勢的本事,咱們闔族都沒有。且這種事,尋常人上哪兒知道去?”頓了頓,“早年聽說遐兒拜在應天書院的掌院門下,咱們隻想著田老先生文章寫的好、有學問。雲光那老東西,自那之後就少說殷勤了七八分。今兒才知道,原來田敬庵不止是有學問。”
半晌,盧二老爺低聲道:“大哥果真不會回來麽?”
老太爺愕然,霎時失望,從頭頂失望到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