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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二章

  話說皇帝因四皇子從海上超載而歸, 給了皇後大筆賞賜;皇後趁機威懾後宮。


  周淑妃娘家祖父父兄亦忙著推測聖意,拿不定主意。其弟周子旦自打從江南歸來, 性情活潑、讀書勤勉。尤其他天賦極好, 能觸類旁通,周老大人日夜喜歡得合不攏嘴。因年紀還小, 要緊事自然沒人跟他商議;他也懶得打聽。


  時正值初夏,藥闌群蝶醉,高柳新蟬鳴。周子旦到朋友家遊園賞花。忽見一位管事領著兩個小廝匆匆跑入,又急又愁回稟主子道:“大爺, 下頭出了些岔子。前些日子老爺吩咐給咱們那池上水榭裝大塊玻璃窗戶。辦事的聯絡了賣玻璃的鋪子。眼下京中各府都想裝那個, 排隊得排到多久去。好說歹說、又看老太爺顏麵, 人家答應大後天來裝。誰知……”


  他們大爺吃了口茶,抬起眼。


  “不知哪裏聽岔了……”管事諂笑道,“來裝玻璃的夥計眼下正在咱們府門口。若這會子不裝,下次再排就不好說了。”


  這會子裝玻璃,少不得打擾遊興。他們大爺看了眼朋友,神色躊躇。


  一個朋友道:“這玩意確實得排日子,貨品不夠。我們家老早就說裝的,到現在也沒裝上。”


  另一個道:“我們家前兒剛裝的。我老子本想裝個明閣, 誰知材料不夠。”


  周子旦可巧知道些事兒, 笑了:“莫急, 過些日子便好。”眾人忙問緣故。他道, “我從前不是在江南麽?那邊的大玻璃窗戶早已四處裝上。”並沒有。他從前的遭遇不大好說給人知道, 回京船上與薛家一位賬房假扮堂兄弟、編排故事遮掩過去。玻璃的事兒是那賬房誇張形容。“我揚州堂兄做事的東家, 手裏便有大玻璃產業。偶爾聽他閑聊,說過幾年產量能大大提高。”


  當即有人說:“他東家不就是金陵薛家麽?早聞他們家生意做得廣,原來也做這個?”


  周子旦道:“此物乃是西洋威尼斯國做得最好。不明和尚法號不明,偏最喜光亮。然從西洋買大玻璃一則太貴、二則路上能壞一多半,他便想自家來做。使重金挖牆腳挖不著,負責此事的管事急了。他本是打了包票、三個月撬來工匠的,眼看三年過去紋絲不動。要說商賈確是奸的多,且哪兒都一樣。管事花些錢,在彼國雇幾個閑漢,哄騙一個大工匠的兒子賭博。設計讓人家欠他賭債,還不起便抓人。工匠拿錢去贖兒子,那管事弄出一大堆事。橫豎折騰小半年把爺倆賣給海盜當奴才、再換人買上薛家的海船。海船一路回到金陵,之後搓圓拍扁就由著他們了。”


  眾人擊掌稱奇。一位翰林之子皺眉道:“他們東家不是和尚麽?就任由手下人如此胡作非為?”


  周子旦道:“雖是和尚,隻對本族人慈善,給外族人下套他是不管的。薛家的外海管事培訓班,教室裏貼了八個大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那翰林公子還想爭辯,有人搶先開口問道:“如今市麵上的大玻璃,便是那個西洋大工匠做的?”


  周子旦搖頭道:“他隻會幾樣工序,還有好些是不與他相幹的。薛家派出機敏學徒跟著學,摸索其他工序。我進京那陣子才剛猜出些門道,貨品隻供得上江南所需。如今既供來京城,想必已成事。”


  眾人興致盎然,紛紛議論這東西何時能多產些、自家何時能多裝幾間屋子。翰林公子數次想轉移話題責備薛家管事綁架,奈何誰都沒興趣。


  旁邊的主人家管事見爺們說了半日也沒給答複,急得團團轉。他們大爺偶然瞥見,方察覺自己把正事給忘了。遂跟大夥兒商議去別處坐坐。幾個少年覺得有趣,想看看大玻璃怎麽個裝法。


  不多時,夥計們推著車扛著家夥湧了進來,周子旦和少年們熱烈圍觀。偶然聽到夥計提到某位大賬房之名,正是其假堂兄。


  自打上回幫自己演戲之後,他和鏢師都再無音訊。周子旦覺得他二人雖為布衣百姓,都俠肝義膽值得結交。兼方才說了半日的大玻璃,不免心思一動。遂尋了個借口先行離去,直奔薛家的玻璃鋪子。


  到地方一問,假堂兄正在裏頭查賬。見了周子旦少不得歡喜,撂下滿桌賬冊子同他出來。才剛到鋪子門口、張望著尋地方說話,斜對麵有人喊道:“王賬房!”


  假堂兄定睛一看,也喊:“姚賬房!巧的緊。”二人同時揮起右手。


  姚賬房往這邊跑:“別來無恙!”


  “托福托福!”


  “瞧你這衣裳都換了綢子的,想來又升職加薪、走上人生巔峰了?”


  “姚先生腰眼子都懸上玉佩了,咱們倆誰在人生巔峰?”


  二人來了個男人的擁抱。


  王賬房介紹道:“這是我在江南認識的姚賬房,為人有趣、才學不俗。”又得意道,“這是我幹兄弟,姓周,讀書人。咦?姚賬房你也穿得像個讀書人。”


  姚賬房瞪他:“什麽叫穿~~得像個讀書人!”乃拍拍胸脯,“我前科業已中舉,如今是堂堂舉人老爺。”


  王賬房愕然,指著他:“你你你這破落戶兒,竟當真讀過書?”


  姚賬房哼道:“早告訴你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是沒錢住客棧、又一時尋不著地方處館,才當了兩年賬房。不然,千裏迢迢神京路,哪裏得盤纏赴考?”


  “哎呦喂~~酸死你算了,還拽什麽詩文。”王賬房捂著腮幫子,“你既還沒穿上官袍,不必說、會試名落孫山了唄~~”因拍拍周子旦的肩膀昂首大聲道,“我這兄弟,將來是要中狀元的!”


  姚賬房嗤道:“縱然你兄弟中了狀元,與你何幹。”


  說話間周子旦已經打量起了姚賬房。此人年紀約莫四十歲上下,又矮又瘦,小眼睛大餅臉,實在不算好看;然目光炯炯極有精神。他腰間係著的那塊玉佩甚是難得,乃上好的羊脂白玉所製。且他身上穿著五蝠流雲的宮錦,非尋常官宦人家能有。


  鬥了半日的嘴,姚賬房問王賬房是調來京城還是出差。王賬房說出差,得空咱們哥倆喝酒。遂約今晚姚賬房做東、不醉不歸。王賬房又問姚賬房想必重操舊業?姚賬房道:“有個大戶人家替小少爺尋西賓。一位同科高中後得此消息舉薦了我,束脩頗豐、比當賬房還闊。”乃拱拱手離去。


  周子旦覺得有趣,詢問此人來曆。王賬房道:“這廝先頭在金陵做事,真材實料。當日一人對我們家三個賬房,我們愣是辨他不過。為人仗義,待東家忠心不二,我與他不打不相識。”


  不遠處有個茶樓看著安靜,他倆尋個雅間吃茶說話兒。


  因提起大玻璃。王賬房笑道:“產量倒還沒上來。早先京裏頭難得一見,是因為路上損毀極多,折算到成本裏價錢太高、恐怕賣不出去。前年有個跑過海船的夥計得了病,沒法子再出海,便去玻璃作坊做事。他聽說此事後,想起海上運瓷器常使的幾種法子。管事試了試,較之從前果然好許多。又改良幾回,去年才賣過來。”


  周子旦點頭:“原來如此。”


  二人遂說起別後經曆。周子旦無非是讀書和認識些朋友,與尋常王孫公子一般無二;王賬房倒知道許多江南趣聞。


  一時周子旦返回家中。待周老大人下了衙他過去請安,提起今日經過。周老大人聽說那個“姚賬房”穿著宮錦,也有幾分好奇。


  倒是他哥哥周大爺思忖道:“前科的應天府舉子、姓姚、身形瘦矮其貌不揚。聽著像是吳家那個西賓。”


  周老大人問:“哪個吳家?”


  “吳天佑大人家。”


  老周深吸了口氣。斟酌片刻,問周子旦那兩個賬房今晚在何處吃酒。周子旦告訴了,又說:“我去偶遇如何?”


  周大爺擺手:“不可。人家商議時你聽了個正大光明,也能算偶遇?既然他們坐著大堂,另派耳力好的去隔壁桌便好。”周老大人點頭。


  賬房們約定之處頗遠。等周家奴才尋到地方,他二人已吃了不少酒。偷聽其言語,多半是些雞零狗碎的閑話。


  說著說著漸有醉意,王賬房提起四皇子不知道何故久居鬆江,神神秘秘的。便聽姚賬房道:“四皇子搞了許多金銀財寶,堆起來有山那麽高!把聖人高興得重賞皇後。”王賬房還想細問,姚賬房再不肯說。不多時二人皆喝高了,然尤未盡興,遂約後日還在此處相會、再醉一回。


  周家下人聽得明明白白,回去稟告主子。周家起先也和吳家一樣,往二皇子頭上猜;此時方恍然大悟。


  兩天後,周子旦再尋假堂兄說話兒,趁機跟著去吃酒、認識了姚賬房。席間周子旦說預備明年下場考縣試,王賬房便托姚賬房得閑指點指點他功課。姚賬房正喝的高興,隨口答應。又請教姚賬房大名,果然是姚阿柱。遂約定明日周子旦取文章來瞧,就在玻璃鋪子左近的茶樓相會。


  次日三人再聚,姚阿柱實實在在指點周公子學問。王賬房聽了會子聽不懂,回去查賬。姚阿柱沒提他東家是吳天佑,周子旦也沒提他姐姐是周淑妃。


  姚阿柱非但學問紮實、言語風趣,還有許多高見;周子旦敬佩不已。待王賬房離京後,二人依然時常相會。此為後話。


  另一頭,元清既然返京,自然跟太上皇講述些江南經曆,尤以不明和尚之後世說最為要緊。太上皇聞聽東瀛人險些滅了我國、屠戮金陵,亦驚得雙目圓睜、冷汗淋漓。


  兄妹二人商議許久,大抵同意薛蟠之計——攻打東瀛,並調錦州賈代善兵馬幫端王北擴。


  元清斟酌片刻道:“大前天,老四抱著九小子在禦花園蕩秋千。九小子的母親、舅父皆不是東西。縱然他不成昏君,怕是難以教導兒孫。昏君當政,數十年便可糟蹋掉江山。”


  太上皇眉頭緊鎖,半晌道:“一個像樣的都沒有。”


  因派人上寧國府去查訪。可巧賈薔數日前剛有書信傳回。他出家的廟宇倒不遠,離京城隻兩天左右路程。然偏僻少人、書信難傳。


  元清親派心腹依著地址前往,找到其廟。


  廟藏山中,委實僻靜。說是廟都不大合適。不過五六間房舍,主屋供著釋迦牟尼、偏房分別供著地藏菩薩和觀音文殊普賢三位菩薩。一個老和尚領著兩個徒弟。大徒弟年近四十,性子和他師父相仿,皆嚴肅近乎古板;小徒弟便是賈薔。廟後山坡上有兩塊田地,一塊種著麥子、一塊種著菜蔬。三個和尚平素過得簡單。早起做早課,用早飯,下地幹活。收工後老和尚講經,用午飯,歇午覺。下午下地幹活,老和尚講經,用晚飯。做完晚課回屋歇息。老和尚單獨一間、兩個徒弟共一間。


  錦衣衛盯了他們三日,沒見什麽異樣、也沒見客人往來,便回京複命。


  元清問老和尚待賈薔如何。心腹道:“賈薔年少頑皮。老僧斥責極多、滿口嫌棄,然十分喜歡。”


  元清麵露滿意。“他本是個風流人物,如今性子可收斂了?”


  “倒也沒見老實。下地做活並不偷懶。會砍柴燒火、打掃屋子,粗茶淡飯津津有味。紈絝氣息蕩然湮滅。”


  “這已是極好了。”元清沉思良久道,“先讓他回京養些日子,看看可會舊態複萌。”


  次日,太上皇派心腹大太監畢安去了趟寧國府,給賈蓉傳口諭、讓喊賈薔回來。


  賈蓉愣了:“薔哥兒業已出家為僧……老聖人何意?”


  畢安微笑道:“隻先接回來再看。老聖人保不齊能有用他之處。”


  “可要他還俗麽?”


  畢安想了想:“怕是要請賈薔大人還俗的。”


  賈蓉聽見“大人”二字,目光一凜。簾後有女子咳嗽幾聲,賈蓉回神、忙跪倒領旨。


  皇命不敢怠慢。稍作收拾,賈蓉當天下午便領著幾個人快馬上路。


  費力找到小廟,賈蓉驚得眼淚險些掉下來:不曾想薔哥兒過得如此清貧可憐。當即要領他回府。賈薔一口回絕,敲木魚誦經充耳不聞。賈蓉苦勸無果,才說此為太上皇之意。


  賈薔驚愕:“哥哥莫不是哄我。”


  賈蓉道:“我縱有天大的膽子,敢拿老聖人哄你麽?你若不回去,非但咱們府裏得不了好、你師父師兄又能有什麽好?”


  賈薔呆坐良久,合十頌佛,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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