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章
信圓自打出生起頭一回坐海船, 並不知道快船有多快。本以為從半葫蘆島到鬆江怎麽也得個把月,沒想到第五天船老大便說明兒要登岸了。
信圓愕然:“這麽快?”
船老大笑道:“所謂快船, 便是夜裏也有人手行船之意。”
“夜裏不會錯失方向麽?”
“不會, 我們使的是全球最好的羅盤。春夏時節慢些;秋冬日拉起帆來,順風南行才叫快呢。碼頭上事兒極多, 我們著急回去,寧可辛苦些。”
大丫鬟嬋娟道:“大伯,多在海上溜些日子, 難道東家會扣你們月錢麽?”
“我們不得月錢,得工錢。”船老大道, “工錢是依著做事多少來結的, 多勞多得。早一日回去便早一日接新差事。”
信圓道:“多勞多得這詞兒有趣。”
“我們東家素來如此, 說不可讓閑混的和踏實做事的待遇相同、冷了人心。”
“原來如此。他倒明白。”
次日下午, 快船抵達上海港,信圓等人棄舟登岸。乃徑直打聽鬆江職工學校。碼頭有馬車夫招手攬生意,沒人不知道。丁小六幫忙挑了輛大馬車,信圓領著丫鬟嬤嬤坐上去;丁小六與車夫同坐外頭。
馬車才剛開始跑, 信圓立時察覺此車顛簸極少,歎道:“萱兒說,江南大馬路上隨便攔輛馬車都比京城貴人府上的平穩, 原來是真的。”
嬤嬤也歎道:“竟不知他們如何跑得這麽穩。”
前頭的丁小六耳朵靈光,聽見了, 便大聲問車夫。車夫得意洋洋:“一則我們的道路平整;方正大塊的水泥路、比別處平整得多。二則我們的馬車先進, 又有減震彈簧又有牛皮裹的輪胎。北邊連達官貴人的車都不如我們的好。”
丁小六道:“他們為何不換好車?”
車夫道:“我們的車不貴。他們下頭的管事若采買我們的車, 賺不到油水。再說,他們慣於買披紅戴綠、華而不實的東西。”
信圓啞然。
不多時抵達鬆江職校,找到校長辦公室,姐妹相見抱頭痛哭。杜萱瞧她姐那身緇衣不痛快,一疊聲的讓人送校服來。又打量幾眼行李,喊個人領丫鬟嬤嬤回家安置。
自打進了她們職校大門,一路上沒走幾步、卻已遇上了十幾個男人。嬤嬤心下焦急,試探道:“師父才剛趕了遠路,不歇息會子麽?”
杜萱看看信圓道:“大姐精神尚好,有許多人要見呢。你們隻管去,大姐累了我睡我休息室。”
嬤嬤才剛想絮叨二姑娘不懂事,信圓先了開口:“我無事。不是坐船就是坐車,又不使自己的腳走路。”
“那妥了。”杜萱揮揮手,嬤嬤丫鬟焦急萬分不敢則聲、還是得跟人走。臨走前聽見門裏傳出杜萱的聲音。“張大妹妹,就是皇後那個侄女,在對麵二號樓做事、教國畫。”
嬤嬤心中已經亂了套,卻聽嬋娟跟領路的姑娘打聽。姑娘道:“張老師啊,美術教學組的。沒人知道她姑媽是皇後,挺多小夥子想追她呢。她是我們校長救出來的。”
嬋娟奇道:“救?誰關著她?四皇子麽?”
“四皇子把她撂在一旁忘得幹幹淨淨。”領路姑娘道,“她性子弱,被皇後派來的奴才轄製得好慘,尋借口逃來求助。我們校長領了一個班的學員殺過去呢。然後四皇子府的管事趕那兩個奴才出門,杜校和張老師自己寫信回京告狀。”
嬤嬤問道:“四皇子是何意思?”
“四皇子從頭至尾不知情。誰閑得無聊把不挨邊的瑣事告訴他?”
“四皇子妃呢?知道麽?”
“當然不知道啊!與她什麽相幹?”姑娘隨口道,“張老師早先住了人家四皇子給幕僚預備的宅子。她既搬走,管事歡歡喜喜收拾屋舍,幕僚先生好住進去。”
“四皇子想必高興?”
領路姑娘滿臉不解看看嬤嬤:“我才剛告訴您老四皇子不知道這點子小事。”
嬤嬤也不解道:“不是幕僚先生住了張小姐原先的宅子麽?”
“幕僚先生搬家這種小事,怎麽可能告訴四皇子?嫌他們平素公務不夠忙啊。”
嬤嬤和兩個丫鬟大眼瞪小眼:表妹搬走、幕僚搬入四皇子府隔壁,都是小事麽?
姑娘又說:“咱們這會子要去的愛玲街宅子,張老師剛被救出來時住了幾天。後來她粘賈老師粘得厲害,就搬去賈老師家了。虧的我們職校不缺壯勞力,她的行李也多半沒打開。”
遂坐上馬車同去,丁小六幫著拿東西。嬤嬤丫鬟到了地方一看,整條街連同屋舍和京城無半分相似之處。她們下船隻看見了上海港,沒有掀馬車簾子的習慣;接著抵達職校,然後愛玲街。這些幾處全都是近年新修的建築。嬤嬤四麵張望道:“沒想到江南是這樣的。”不由得也生出幾分新鮮之感。
其實杜萱才剛搬過來不足半個月。薛蟠啟程去半葫蘆島前悄悄找了她一趟。二人密議許久,都覺得要給信圓師父全方位直觀衝擊。杜萱原本住著學校附近的院落,特意重新收拾了愛玲街新式宅子。這宅子有個好處,設計時便將傭人屋子另外安排。如此杜家姐妹倆住在主屋,信圓帶來的人離得很遠。偷聽也不方便、做手腳也不方便。
及到家門口,與杜萱的仆婦相見、說明原委。送佛送到西,丁小六撇脫告辭、說錢已經付了。他一路上與信圓相談甚歡,嬤嬤如揣著二十五隻耗子——百爪撓心。見狀忙不跌道謝,看他大模大樣漸行漸遠,長長出了口氣。
京城來的三個奴才裏裏外外參觀一圈兒,悉數懵圈——她們隻能做些洗衣清掃之類的活計,沒法子近身服侍。三張臉同時焦急。領路姑娘本是杜萱心腹丫鬟,如今在職校做事,看得分明:大姑奶奶帶來的人,全部都是探子,沒一個貼心的。
盼星盼月盼到薄暮黃昏,杜萱派了個人說她要領姐姐去外國菜館、不回來吃晚飯。家中仆從護衛習以為常,廚下替客人接風,談笑風生粉碎她們的三觀——整個上海縣,毫無男女大妨。且杜萱當年帶來江南的人已放了不少出去,家裏留的還嫌多。聽這意思,她們仨多半也不能久呆。
天色漸黑,宅中點滿了玻璃油燈。嬤嬤咂舌:“二姑娘好生富庶,這玩意得多少錢?”
杜萱的仆婦茫然道:“不過是幾盞燈,並不貴啊。鋪子裏隨處有賣。”
嬤嬤一問價錢,呆若木雞:同一件東西,京城裏頭貴了上百倍不止。
偏這會子外頭狂風驟起,像是要下雨了。嬤嬤登時著急。杜萱的人都笑道:“姑娘的英倫大黑傘可算派上用場了。”
一個丫鬟道:“明兒八成會幫大姑奶奶買一把。”
護衛道:“還用等明兒?這會子就在買大黑傘的路上。”
嬋娟道:“天又黑又下雨的,你們不擔心二姑娘麽?”
“擔心什麽?”護衛驕傲道,“我們杜校跺跺腳,整個上海灘震三震。”眾人鼓掌!
及過一更天杜家姐妹才回來。信圓的人焦急等在門房,看馬車停得穩穩當當、她二人自己撐傘從車中走下。杜萱依然穿著校服,信圓卻已換了一整套黑色的英倫三件套、頭上還帶著黑色西洋禮帽。仆從護衛齊聲笑道:“大姑奶奶果然買了大黑傘!”
杜萱笑道:“方才見下雨去買的,專賣店人還不少。”
信圓也笑道:“怪沉的,撐開倒大,擋雨擋得結實。”
馬車上又下來一個小夥子,嚷嚷道:“車裏有好些東西,都是這二位買的,煩勞諸位幫忙搬一下。”
信圓的嬤嬤心中翻了個個子:此人二十多歲,穿著職校的職工款校服,大抵是個還沒成親的教師。從信圓離船登岸到這回子才將將三個時辰,已全然忘記了京中規矩。
杜萱回身擺了擺手:“多謝啊,辛苦啦~~”
卻聽信圓道:“你些快教我怎麽打領結。”
“大姐,新鮮東西多了去了,明兒再說吧。”杜萱道,“而且西服最好尋裁縫鋪子定製,今兒是趕得急才買成衣。”
姐倆一壁說話一壁沿著長廊走向客廳。這長廊看著應當是抄手遊廊,可柱子居然是石頭立的!還不刷漆。也沒有倒掛楣子和坐凳楣子。但每根柱子上都掛了玻璃油燈,亮亮堂堂。
信圓倒真不嫌累。才剛放下東西,便拉著杜萱領她看宅子,折騰到臨近二更天才算安生。京中帶來的探子果然安置得遠遠的,信圓說若要人服侍便使喚她妹子。嬤嬤看她仿佛已經將那位丁鏢頭給忘了,稍稍安慰幾分。探子們當晚悉數埋在屋中寫信。
次日,信圓穿上校服跟杜萱到學校去,沒帶下人。有個護衛樂樂嗬嗬的,三個探子同時找他打探怎麽寄信,護衛仔細跟她們說了如何找郵局、如何買郵票、如何將信投入郵筒。探子們錯開出門寄信。信自然悉數被人收走——張子非已經等在上海好幾天了。
除了叫嬋娟的是錦衣衛,另外那個丫鬟投靠了太子府,嬤嬤是杜家的人。三封信皆寫得鼓鼓囊囊,路上之事事無巨細悉數在裏頭。連杜萱手下說張小姐閑話也沒拉下,自然也少不了馬車和玻璃油燈的事兒。三人倒都有幾分偏信圓,將鏢師丁小六淡然帶過。
張子非看罷原信放回,依然寄出。乃尋了個借口去職校。信圓聽說是薛家的大掌櫃,打量了幾眼。杜萱喜不自禁,托張掌櫃領自家大姐出門逛逛。張子非爽利答應。
二人袖手出門,騎了兩匹馬直奔外灘。閑逛會子,尋個小茶鋪歇腳。張子非正色道:“我今兒就是來看杜女士可到了沒。”
信圓道:“我猜著了幾分。你聽見我的名字毫無訝異之色。”
張子非道:“京中派出來找你的人,過幾日就該趕到了。建議杜女士走一趟金陵,就說去見忠順王爺。”
信圓道:“我想去見見萱兒惦記的那個男人。”
“那更好了。”張子非道,“畢千戶的住所離忠順王府很近,杜女士可以順帶拜訪王爺。得他們家石大管家舉薦,上胖達鏢局高薪雇傭個有本事的保鏢。如今不怕別的,隻怕有人想伺機綁架你。”
信圓沉思片刻道:“我若隻逃離京城,旁人不免胡亂猜測。橫豎如今太子府也隻有一個孫良娣,我依然算太子妃。托四皇子幫他哥哥一把,說得過去吧。”
張子非微笑道:“很說得過去。橫豎旁人都覺得,女人是為了男人而活的。”
她倆遂閑逛了一整天。
信圓回家後坐在屋中翻看這兩天買的東西,忽聞門外有腳步聲,便假扮發愣。不多時,三個探子都借機進來了。
信圓告訴道:“我後日要去金陵,你們稍作預備,莫讓二姑娘知道。”
三人互視幾眼,嬤嬤問緣故。
信圓憂心忡忡道:“那個癱子在金陵。萱妹妹死心眼。雖不愁嫁……總這麽拖著也不是個事啊。”嬋娟神情有點兒古怪,顯見知道畢得閑什麽身份。說了幾句話,信圓又愁,“四皇子府上的人壓根不知道他何時能回去,也不知道他人在何處。聽說大半個月沒入家門。張家表妹在他府邸隔壁住了將近一年,愣是一回沒見著。律王叔想必知道從何處找他?”
嬤嬤大驚:“師父,找四皇子作甚。”
信圓道:“我終究是他大嫂子。”
“師父業已出家多年。”
信圓怔了良久,忽然輕聲道:“我還算是太子妃麽?”
探子們一愣。嬤嬤道:“自然還是。”
信圓悵然搖搖頭:“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我再怎麽怨他恨他,他終究是我男人。我雖沒生出一兒半女,府裏終究還有孩子。真要到了義忠親王那一步……我能得什麽好?”
三人大驚。這幾年她對太子出手極狠厲,做夢都沒想到還掛念舊情。嬋娟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既如此,確實得見見忠順王爺。倘有不測,他老人家也能幫太子一手。”
信圓擺擺手:“律王叔不頂事,連他自己府裏都沒安生過。諸位皇子一個不如一個。太子若不妥當,”她冷哼一聲,“必然是老二了。做他的春秋大夢!也不拿鏡子照照,看自己可像個太子不像。如今四弟最為要緊。他若幫老二,老二保不齊就上去了。他哪怕袖手不管也好。”
嬤嬤連聲頌佛:“我的師父!這就對了。”太子收買的那個丫鬟也低頭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