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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雖猜到元清這尊大神一走、各種生物會飛滿天, 薛蟠沒想到第一個出現的是張小姐。門子來報時他還在佛前感恩戴德, 聞言懵了半日:“哪個張小姐。”


  門子道:“她丫鬟隻說姓張。還戴著紗帽,古古怪怪。”


  薛蟠登時明白了。皇後的侄女, 四皇子的表妹。“請去花園水亭。”


  不多時,張小姐扶著丫鬟嫋嫋婷婷走了過來,行萬福禮。


  薛蟠望天, 合十頌佛。


  二人寒暄兩句, 落座上茶。薛蟠先道:“張小姐有沒有覺得,方才我們家的小丫頭看你的眼神有點兒奇怪。”


  張小姐輕聲道:“我不曾留意她。”


  “好吧。”薛蟠又看向她丫鬟,“這位施主,有沒有覺得方才來上茶的小丫頭看你們家小姐眼神有點兒奇怪。”


  丫鬟垂頭道:“是有點兒。”


  “門子大叔說, ‘還戴著紗帽, 古古怪怪。’張小姐, 咱們不是初見, 上回你可沒這麽裝。”薛蟠吃了口茶,“說吧, 還有什麽自以為是的救命稻草。貧僧幫忙剔除掉, 你就可以清醒過來了。”


  張小姐低聲道:“我聽不懂師父的意思。”


  “舊年,元表妹偶然提起,她覺得你心裏已明白了、隻需再安靜想想。這都一整年了吧。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有幾個整年可以虛耗。”


  張小姐和丫鬟同時垂頭。


  “元清那個老牛鼻子原本是你最後的指望吧。對了, 你見到她沒?她也來了大半年。”


  主仆二人又同時落淚。


  “那就是沒有?”


  丫鬟哭道:“我們竟不知道她是何時來、何時去的。她已走了才聽人提起。”


  “她的職位, 到哪裏都得保密。她走後大叔大娘們心下鬆弛, 才會跟來串門的街坊親戚閑聊。”薛蟠扯扯嘴角, “和風煦暖,春光明媚,杜丹芍藥薔薇木香開滿園。頂個紗帽你不悶麽?沒人因為你守規矩高看你一眼,隻覺得你很奇怪。”


  張小姐摘下紗帽,兩隻眼睛已經腫成桃兒,大抵是從上海一路哭過來的。丫鬟哽咽道:“我們姑娘……實在沒有法子。過年已寫信回京說想回去,奈何皇後和老太君苦苦相逼。”


  “額?”薛蟠扶額,“意思是張施主去年便想通了,不欲再自欺欺人。你祖母和姑媽強逼著不許回去、命你繼續虛耗在四皇子府隔壁?”


  張小姐低頭道:“京中又來了兩位嬤嬤。說是幫我,其實也進不去四表哥的府門。”


  丫鬟接著說:“我們姑娘想出門逛逛,她二人攔著不許,說不合規矩。”


  薛蟠嗬嗬兩聲:“你就沒拿出主子的款兒來?”


  兩個姑娘又哭。半晌丫鬟道:“嬤嬤說萬萬不可讓四皇子與皇後分生了。我們姑娘哪怕受些委屈,也得到四皇子跟前去。小爺如今升遷無門。”


  “等等……”薛蟠迷糊了。“從哪裏又冒出來一個小爺?”


  “張家本大族,讀書的爺們還是有的。”


  “原來如此。”薛蟠點頭,“皇後嫡親的父兄雖沒了,族中另有堂侄考取科舉。如今在朝為官麽?”


  “已經開始做第三任縣令了。”丫鬟抿嘴道,“本想著讓他做兩任就升遷的。”


  “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薛蟠舉起右手,“這個‘本想’是誰在想。你們知道舉國有多少位七品縣令、又有多少任期六年後升遷了、升遷的原因是什麽?”


  張小姐道:“如今的揚州知府不就隻做了一任知縣便直升知府麽?”


  “那他為什麽隻做了一任縣令便直升知府呢?”


  “他是治國府子弟!”


  “沒錯。”薛蟠道,“他是治國府嫡孫。你那個堂……應該是堂哥吧,父親祖父什麽官兒?”


  張小姐不言語。


  薛蟠哂笑道:“無有官印。人家小馬知府屬於特權階級,你堂哥並不是。雖然你表哥是特權階級,對他們而言你堂哥乃六十四杆子都打不著的親戚。四皇子也許壓根不知道世上有這麽個人。”


  “他們都知道。”


  “哦,然後呢?他們幫過張縣令沒有。”


  張小姐張了兩次口沒說出話來。丫鬟輕聲道:“早先……也用不著他們幫。”


  “早先皇後的權勢還挺大,幫考取科舉的子侄安排個好去處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現在她已經沒有影響力了,想讓兒子幫族侄一手,兒子們都不搭理她。是吧。”


  “……是。”


  “皇後和張老太君對姓司徒的徹底絕望,病急亂投醫,改把希望寄托在姓張的身上。”


  張小姐苦笑,許久才艱難道:“姓張的……也已拿捏不住。”


  “拿捏這個詞語有點自作多情。血緣既然遙遠,她們母女壓根夠不著人家,還想著拿捏?”


  張小姐忽然咬牙:“他非但不聽姑媽的,竟聽那家子的!”


  “那家子是哪家子?”


  “我們張家的仇家。”


  “你們有仇……哦!”郝家。去年貧僧忽悠這姑娘,張家滿門男丁皆讓郝家給暗害了。“他們家都沒人了。”


  “當年誰知道他們人麵獸心?”張小姐又悲又怒,“讓他娶了那家的女兒。”


  “哈?”薛蟠在腦中搜索了一下。“臨潼縣的那位張縣令?”郝家四姑爺。


  張小姐點頭。


  “可他媳婦是養女。郝家養女皆朝廷派出去的細作,與錦衣衛相類,負責監督百官。”


  “那也是他們家養大的。”


  薛蟠定睛看了她半日,歎氣:“與世隔絕久了,果然會智商退化。張施主去年沒這麽……離譜。”


  張小姐有些著急:“那女人確不是東西!連我姑媽派去賜年禮的嬤嬤她都怠慢,無法無天。”


  薛蟠一愣。郝家養女皆最精英的女間諜,做事豈能如此淺薄?張小姐看他終於重視了幾分,方開始講述情形。


  臨潼縣令乃張家子弟,進士及第時皇後還穩如泰山。郝家與皇後商議著,先尋個重鎮安置他做兩任縣令。遂挑了臨潼。


  時移世易。郝家倒台、皇後失勢。皇帝和太子既然靠不住,皇後少不得盼著娘家侄兒能掙些顏麵。可張縣令去年已滿兩任,皇後竟沒法子幫他升遷。縣令夫人改回本姓雲氏,待皇後的嬤嬤倨傲無禮。夫婦二人原本時常寫信進京請安,如今已很久不寫。


  皇後依然鳳印在手,長子依然是太子,幼子剛剛替朝廷撬開了海外金庫。誰敢如此待她?又被薛蟠誤導自家與郝家有血海深仇。因篤定郝家養大的族侄媳婦不是東西,離間侄兒與自家的情分。


  遂派了兩個人趕來江南,幫著張小姐拉攏四皇子、調和母子之情,設法替張縣令升遷。唯有如此,方能讓張縣令知道皇後依然權勢不減。這幾個月,張小姐已讓嬤嬤們逼得進退不能。


  薛蟠從聽到“雲氏”兩個字便腦中一動。臨潼毗鄰長安,擱後世幹脆就是西安的一個區。而長安節度使雲光卻藏著老聖人的秘密軍隊,現任錦衣衛指揮使也姓雲。雲光的分量郝家知道。雲並非是張王趙李之類滿街跑的姓氏。這位四姑奶奶本姓真的是雲麽?郝家闔族從事情報工作,也許知道些雲家的底細。假冒人家的親戚、來日設法連個宗,本是常規操作。


  郝家的幹姑爺們薛蟠見過三個,裘二叔、吳遜和顧之明。一個是徽姨曾經深愛的男人,一個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一個是工業革命雛形的支柱。郝家從士子中精挑細選姑爺,考量得極周全。張縣令縱然身為皇後族侄,人品眼界豈能太差?再者。即使太子金冠易主、皇後鳳印旁落,隻要有四皇子在,張家就不會淪落到被姑奶奶牽連株族的地步。張縣令沒必要做得這麽絕。隻怕別有緣故。


  想了半日,回過神見張小姐和丫鬟兩雙眼睛皆含期盼,乃正色道:“貧僧雖不知道張縣令何故如此行徑,但可以肯定與張太太毫無瓜葛。事兒是他自己做的主。他顯然在與皇後進行切割。而割裂一個能給自己帶來很大好處的長輩,需要更大的壓力或者動力。所以,即使四皇子幫他換了枚品級更高的官印,並不會改變他對皇後的態度。這一點你先明確。”


  張小姐茫然:“不是……因為不升遷的緣故?”


  “不是。是什麽貧僧猜不出。”薛蟠道,“事到如今,你已經被兩個嬤嬤給困住了。如果還想自救,隻有兩條路。但你不能死要麵子。”


  張小姐忙說:“求師父指教。”


  薛蟠伸出一根手指頭:“向杜萱求助。”張小姐懵了。他又伸第二根手指頭,“向四皇子妃求助。她們都是本事很足的女子,做得到不把任何太監嬤嬤放在眼裏,強行將你剝離控製。貧僧提醒一聲,杜萱喜歡的另有其人,並非你四表哥。”


  張小姐微微垂頭:“師父是讓我去求杜小姐。”


  “求助和求……應該是兩個概念吧。”薛蟠道,“杜萱做了些什麽,你既身在上海,肯定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張小姐喃喃道:“我都記不得自己多少日子沒出過門了。”


  薛蟠看著她:“但你想出門,是吧。小姑娘,別這麽蔫。想不想出門。想還是不想。”


  “想……”


  薛蟠擊掌:“這不就結了麽?天高皇帝遠,皇後還能憑兩個嬤嬤管住你,可知你有多遜。這趟回去,直接殺奔鬆江職工學校。”


  張小姐搖搖頭:“不成……”淚珠子又滾了下來。


  丫鬟忙說:“師父!我們馬車上就有一個老妖婆!”


  薛蟠笑了:“能說得出‘老妖婆’三個字,說明你們倆還有救。嗯?”他皺起眉頭。張小姐臉色煞白,神情驚恐,看來十分懼怕馬車上的嬤嬤。她早先十幾年都是溫室中的花朵,縱然感情上碰壁,也確實沒什麽閱曆。強勢欺弱勢乃生物天性。她既弱,後宮中的嬤嬤想欺負控製她、手段多了去。因思忖道,“不行,你必須得換環境,不能回去住。”


  兩個姑娘霎時驚喜。丫鬟脫口而出:“當真?”


  薛蟠點頭:“指望人聽幾句話就改變性情,壓根不可能。既然怕她們,就別自己上。這樣,貧僧寫封信。”他斟酌半日,四皇子妃終究是皇後的兒媳婦。橫豎杜萱天不怕地不怕,皇後送來的美人們全都讓她給收走了,多添一道堵也不嫌多。


  抬頭看那丫鬟已經從旁邊的長幾上將文房四寶搬了過來!使著渾身的力氣飛快研墨。薛蟠因向張小姐道:“這丫頭是真心實意的對你好,你切記不可辜負她。”張小姐含淚點頭。


  遂提筆寫道:方外僧人不明上拜杜萱女士足下。今有佳人受困於二惡龍。戰戰兢兢不得出戶,日夜以淚洗麵,庭前翠竹斑駁近半。貧僧身為男子,不便出手。思杜君乃巾幗之勇士、上海之豪雄。腰間無劍勝有劍,慣除世間奸佞不平。望屠龍救美,不墮威名。此謹奉。


  因將之遞給張小姐:“待會兒貧僧讓人取兩套男子衣裳,你們換上,從我們府後門坐我們的馬車出去。那個嬤嬤就讓她在正門外繼續等著,等到天黑再說。到了上海,直接去見杜萱。放心,她會幫你的。”


  張小姐遲疑著接過信,猶自不安。


  薛蟠微笑道:“她是信圓師父的妹子。”


  張小姐眼神驟然亮起:“是了是了!大表嫂最疼我的。”


  “阿彌陀佛。”


  不多會子,她們主仆二人都換上男裝,悄然離開薛府。送她們來的馬車毫不知情,安靜無聲。


  薛家的馬車極快,跑起來刮風似的。早先張小姐上路,都怕馬車跑得太快會翻車;今日竟恍如後頭有追兵,唯恐不夠快。


  天色昏黑,薛家門外的馬車上終於下來一位嬤嬤,跟門子打聽她們姑娘。門子大叔道:“那個戴紗帽的張小姐?說是到忠順王府拜見王爺去了。”


  嬤嬤大驚:“我如何沒看見她出來!”


  門子大叔指道:“我們家西北角有個小門,去忠順王府最近,隻要走一點子路便好。”


  嬤嬤麵色驚慌,急忙趕去忠順王府。那邊的門子一問三不知,說先頭是別人當班,他不知道。嬤嬤進不去門,也打聽不出消息,急得團團轉。也不敢去客棧,便在馬車裏睡了一宿。


  次日下午忠順王府的人才說昨天的姑娘早就走了。這會子,張小姐已抵達鬆江職校大門口。


  不多時,杜萱收信,挑著眉頭仔細詢問緣由經過。張小姐見她氣場強大,不敢隱瞞。杜萱聽罷輕輕一笑:“休懼深宅宵小徒,請君試看屠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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