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五章
喬老探花的隨從驚覺老頭失蹤了,留下了不明和尚的箋子, 讓他“千萬避水”。然金陵文廟那位算命先生讓他來太湖邊尋寶地, 老喬竟然依言而行。眾人登時不寒而栗。
此時月色尚明, 眾人兵分幾路尋了出去。兩名護衛直奔離客棧最近的一個碼頭,遙遙的望見湖麵上飄了葉小舟,搖搖晃晃有幾分秘詭。顧不得心驚肉跳,尋了條漁船劃過去。
劃近時方見那小舟並不小,船篷內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船中仿佛有什麽東西, 護衛高舉起火把, 一雙靴子赫然顯出。乃跳過去拿起靴子一看,正是喬老探花今兒穿的那雙。且立時聞到血腥味。低頭一找, 船艙角落好大一攤血直滴到船尾,船舷上亦有血。低頭聞了聞又嚐了下,確是人血無疑。
護衛們麵如金紙:蒼月公大抵是受邪祟所迷、凶多吉少了。
可回了京城,差事怎麽交代?
次日,留下兩人報案和查找線索, 其餘隨從攜帶靴子趕赴金陵。先上文廟左近打聽那位三顆痣的算命先生。各家擺攤的賣點心的都說, 早先並無此人,前陣子剛混過來,連攤位都不固定。旁邊的賣炸麵果子大嬸告訴了件事。
前兒有位少年因傾慕鄰家姑娘, 讓算命先生算算什麽日子去提親合適。他算了半日說趕緊去、過了今天就不好辦了。驚得少年急跑托母親提親。昨天下午,忽然瞥見幾個少年衝過來, 算命先生拔腿就跑沒影了。少年們砸爛了他的攤子, 還撂下話說會盯著他、總有打死他的一日。故此今天他沒過來。
老喬的長隨問緣故。大嬸道:“領頭的孩子也喜歡那個姑娘。請了有本事的大媒昨日去提親, 還預備下好多聘禮。可姑娘家裏已經答應前天的鄰居小子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再不肯更改。”
眾人麵麵相覷。
半晌,一個道:“這算命先生像有兩把刷子。莫非是命中注定?”
另一個道:“好端端的要跑到江南來,說是拜訪高人也沒拜訪、隻管替自己挑墓地。”
再一個道:“不明師父白紙黑字的告訴他‘避水’,他還去太湖……果真有血光之災。”
又麵麵相覷半日。
既然沒找到算命先生,隨從們隨即趕去了薛家。
薛蟠顯見已等候他們多時,滿麵失望。為首的長隨打了個千兒。薛蟠擺擺手,輕歎一聲:“既是蒼月公不在,想必出事了。”
“正是。”長隨急道,“不明師父,我們先生身在何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啊。”
薛蟠再歎:“貧僧並不會算卦。上回蒼月公過府之前,有位道士來見貧僧。他說與貧僧三百餘年前在黃山飛來石下見過。奈何貧僧修為尚淺,不記得這段往事。道士說,待會兒有位客人會來見貧僧,想買貧僧一塊地。讓貧僧先將地收回不賣,再提醒客人莫近水源、將有血光之災。貧僧依言而行。”
長隨愕然。半晌問道:“那位道長什麽模樣?可是額頭有三顆痣?”
“正是!”薛蟠道,“大叔認識他?”
長隨跌足,將後事一一敘述。薛蟠呆若木雞。許久拍案道:“扯淡!他若不來見貧僧,貧僧焉能不賣地?若賣了地,蒼月公便不會去卜什麽卦、更不會逛什麽太湖。”
長隨歎道:“師父先告訴蒼月公避水的。”
薛蟠啞然。
長隨再仔細詢問“道士”的模樣,果然是算命先生無疑。
薛蟠麵如生鐵:“知道人家有災劫,不出手相助,反倒玩什麽命裏注定的把戲。說不定他就是那水鬼的同夥。”
長隨一愣:“水鬼?”
薛蟠隨口道:“通常情況下,水鬼若無人替死則難以超脫。”立命小廝請個畫師過來,又讓長隨好生回憶下算命先生什麽模樣。
長隨歎道:“縱然找到他,蒼月公既已遭難,也沒法子複生。”
薛蟠肅然道:“貧僧之憤怒在於,佛道兩家皆有超度之法。縱然想幫那個水鬼,分明有其他途徑,並非一定要害死條人命不可。此人不可放任其再胡作非為,就以騙子的名頭將他畫影圖形貼遍全國。”
長隨不禁有些感動。不明師父這是為了自家先生得罪道友啊。因問:“既如此,可否煩勞師父替蒼月公做場法事。”
薛蟠道:“術業有專攻,超度非貧僧所長。貧僧請兩位大師父去做。”
長隨跪地磕頭:“多謝師父。”
薛蟠長歎頌佛,合十還禮。
不多時畫師過來。二人合力描繪三顆痣算命先生的模樣,畫師繪出畫像。乃揣著此物同往衙門報案。
府尹孫謙聽說不明和尚到訪,笑容滿麵出來迎接,將二人請入外書房。薛蟠說想找個騙子。展開畫像,孫謙一愣。皺眉端詳會子,命人喊門子進來。
原來,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前,衙門外來了個道士,身穿舊道袍、額頭有三顆痣。這人含笑遞給門子一封信,說待會兒有人找他,煩勞孫大人幫忙將此信轉交。門子莫名不已,又覺得他神秘莫測,便進來稟告了孫謙。孫謙看信封上無字也沒封緘,遲疑良久並未打開,端端正正擺在案頭。
乃喊門子觀看畫像,果然便是送信之人。
薛蟠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所以這信是給貧僧的?”與老喬的長隨互視良久有些惶然。
孫謙親手取信交給薛蟠。打開一看,信中隻有一句話:太湖之鬼乃其前世所殺,今生該當還命。薛蟠倒抽一口冷氣,遞予長隨。長隨目瞪口呆,後脊背冰涼。
薛蟠遲疑道:“額,這麽看,咱們外人好像……不方便插手?”
長隨許久才回過神,連連點頭:“委實不方便插手。”
孫謙滿心好奇,悄悄瞄一眼,也嚇得眼角直跳。“師父,這是?”
薛蟠遂將蒼月公說成是個想買土地的客戶,依自己所見所聞描述。“貧僧應當是被此道兄利用了一把。”
孫謙焉能知道這老頭什麽人物?隻當是個尋常土財主。嘖嘖稱奇,心裏琢磨著回頭將此事寫成小文。二位客人起身告辭。
那封信和畫像都交給長隨,薛蟠說自己過幾日請高僧給他主子超度。長隨感激不盡,留下了蒼月公出事的碼頭地址。薛蟠袖手回家。長隨回客棧跟同僚們細說經過。大夥兒傳看道士的信,紛紛感慨嗟歎。
次日趕往無錫找到留守的二位。這兩位都是護衛,身上帶著足夠嚇死地方官的令牌。無錫多位衙役捕頭已經在太湖上轉悠了一天半,撈到蒼月公的頭巾和一塊手帕子,其上都有血跡。並有兩位漁夫說看見那條船離港,船上有兩個人影、一位在搖船。兩個護衛聽罷金陵故事,又看了道士留書,也信了此事為前世冤孽。若是奸人作祟,他如何知道蒼月公會看上薛家的地?
遂不再尋找屍首,買些香燭紙馬祭奠。又買了口好棺材,將靴子、頭巾和手帕擱在其中,葬入蒼月公替自己預備的墳地。
兩天後,不明和尚果真請了兩位金陵城中頗有名望的老和尚,並四五十個小和尚,浩浩蕩蕩來碼頭誦經超度。隨從們跟著再祭奠一回,當日啟程直奔京城。
薛蟠送罷兩位高僧及其弟子回到家中,跟張子非詳盡說明。張子非當即拎了個小包袱上馬出門。隨從們做夢也沒想到,蒼月公依然住在哥譚客棧,隻不過換了另一個僻靜處的小院子包下。
夥計敲門說有客人找,喬老探花驚了一瞬。隨即看到夥計身後立著鮑家的那位姑娘,愕然。乃將張子非讓入屋中,二人分賓主落座。
張子非抱拳道:“好教老人家得知,您的隨從們已從無錫回去了。”遂轉述了方才薛蟠所言。
喬老探花笑捋了捋胡須:“這小和尚四角俱全。”
張子非道:“不明和尚非無故幫你的。他師父姓歐陽。”
喬老探花又驚,隨即微笑拍案:“原來如此。竟也是老梁王餘部之後。”又從頭想想這幾日經過,撫掌而笑。因道,“想必韓學古的來曆他也清楚。”
張子非點頭:“隻是他待韓先生稍有芥蒂。”
“哦?何故?”
張子非輕歎道:“老爺子可知道,十幾年前官兵查抄蘇州顧府時,他以自己的親子替換了顧家七爺。就是那位的兒子。”
喬老探花神情複雜。許久也輕歎一聲:“斯可謂忠心也。”
張子非哂笑道:“忠心?他是顧家的奴才麽?”
“他是門客。”
“韓先生什麽身份咱們都清楚。依著韓家的門第,當顧候的門客、顧侯未必擔得起。老爺子是欲指鹿為馬,還是掩耳盜鈴。”
喬老探花幽然長歎:“罷了。不明和尚想來並非瞧不上他那番心思,是……覺得稚子無辜吧。”
“正是。不想生孩子就別被人算計。人有好惡,父權大似天,這一節大和尚能理解。偏韓先生仿佛從沒覺得對孩子不住。”
喬老探花擺擺手:“韓學古就是那麽個人。打從年少時起便愛惹禍,顧家小子跟在他身後收拾爛攤子。小顧在家中不受待見,也是他幫著出頭。”
“就算顧老爺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不該拿孩子的性命回報。韓公子並不欠顧家的。”張子非正色道,“老爺子,我們非常希望能跟您老合作。眼下咱們的差異在於,人是否能獨立。”
喬老探花挑眉:“此話怎講。”
“一如太皇太後不該害死靜貴人,韓先生也不該害死韓公子。婆母無權害兒媳婦性命,父親也無權害兒子性命。”張子非挺了挺腰背,“君權、父權、夫權。這三樣東西,本國朝野大都默認其天經地義。我們想竭力削弱之,直至毀之。”
老喬呆若木雕泥塑。許久拍案而起:“此乃天理人倫!”
張子非淡然道:“老爺子愛慕後宮妃嬪、同族堂妹,可合天理人倫。”
老頭兒啞巴了。
“父是父,子是子。子不孝,父親可以把他趕出去,但不能拿他的性命替奸夫之子擋刀。何況韓公子才幾歲?竟肯老老實實替替父親的奸夫之子擋刀,豈能不孝?夫是夫,妻是妻。丈夫和丈夫的母親不可將妻子和兒媳婦當做欄中牲畜,想殺便殺。老爺子以為然否。”等了半日,喬老探花沒吭聲。張子非接著說,“倘若您因自己受君權所害、願意反君,身為男人卻想維持父權和夫權,咱們就此別過、井水不犯河水。”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了過去。喬老探花一看,是張地契,他替靜貴人相中的之處。張子非又打開隨身小包袱,裏頭是假眉毛假胡子化妝盒子等物,問道,“您老可會使麽?”
“會。”老喬拿起幾樣讚道,“好東西。”
“您既要回返京城運靈柩,那地方並不安全,不喬裝改扮一下容易出事。路途遙遠,來回少說得小半年吧。”
喬老探花道:“不錯。老夫還有些雜事得處置。聽聞胖達鏢局總部就在金陵。”
“是。背靠忠順王爺,極靠譜。裏頭的鏢師多半兩種來曆:軍隊中的老卒子和金盆洗手的綠林人。做事周密齊全,除了錢什麽都不認。”張子非道,“您老甚有眼光。”
喬老探花感慨道:“老夫都快七十了,才明白世人何故最愛孔方兄。”頓了頓,“小姑娘,你方才的話,老夫得再想想。”
張子非點頭:“人都不願意割舍自己的利益。然您也能算是父權的受害者。倘若父親無權送女兒進宮,靜貴人可會自願進去?”
喬老探花脫口而出:“她自然不願意!”
“故此,靜貴人不能自主便是二位悲劇之源。”屋中靜默會子,張子非道,“您老緩緩思之。願意加入我們,我們歡迎。不願意也無礙。稻香村清幽自在,又離靜貴人將要久居之地近。您老不妨去那村中居住。韓先生和賈寶玉都喜歡那兒,得閑少不得逛去。你們三位正好合了三輩,可解解悶子。”她微笑道,“說不定哪天,您忽然就想通了。”
喬老探花再悠然一歎:“你們年紀輕輕的,誌向這麽大。老頭子是比不上了。也罷。”他想了想道,“等老夫回來再做商議。”
“好。您老的盤纏可還夠使。”
老喬道:“老夫在招商錢莊有戶頭,隨地取盤纏。”
張子非麵無表情拱手告辭。
老喬送她到院子門口,忽然問道:“小姑娘,你可知道二三百年後如何?”
張子非不知道,可時不時聽她東家提起過幾句。乃道:“比現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