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喬老探花與韓先生江南偶遇, 觸景傷情, 痛飲一番。賈寶玉聽不懂他二人所言,隻管在旁服侍。酒過三巡, 老喬看這孩子呆呆的甚是有趣, 問他姓氏。
寶玉拱手道:“晚輩姓賈。”
喬老探花一愣:“賈寶玉?”
“正是。”
老喬詫然看著韓先生。韓先生道:“托我開導他的, 便是他表哥、金陵詩僧不明和尚。此人乃得道高僧, 慈悲為懷且擅算天理時運。”
喬老探花猜出了幾分。“老夫在京城亦曾聞聽此僧。”
韓先生道:“他鬼主意最多, 又是金陵人。蒼月公如若遇上麻煩,我找他幫你想法子。”
喬老探花微笑:“多謝,暫且不用。用得著時我自去找你。”韓先生受寵若驚。
賈寶玉不知老頭兒來曆, 歡歡喜喜詢問他住在哪兒。韓先生也想知道,裝憨沒攔阻。老喬說住客棧, 寶玉當即邀他來自家住。老喬當然不會答應,韓賈二人齊刷刷失望。老喬問他們住處, 寶玉忙不迭告訴了。
清風拂過, 落花盈然。寶玉不禁撫掌讚好景。韓先生因想起村口那首詩, 不知何人所作, 便趁上菜之機詢問農家大嬸。
大嬸道:“那位先生名叫曹沾, 外號雪芹, 就是雪地裏的芹菜那個意思。”幾個人笑了起來。大嬸又說,“有人說他是我們金陵本地人, 又有人說他是京城人, 還有說遼東人的。橫豎頗有來頭。早先住在京城香山的黃葉村。”
老喬渾身一震:“住在哪兒?”
“黃葉村。”大嬸道, “曹先生說, 與我們村名能湊成一對。”
今陽春三月,花木初發。京城之西,香山腳下有黃葉村,屋舍儼然、雞犬相聞。此乃去年鮑家姑娘留給老喬的字條子。後來他特去過黃葉村,打聽著那兒並沒有鮑姓人家,隻是也沒打聽可有姓曹的。轉過一年又是陽春三月。江南較之京城地氣愈暖,已是繁花滿目。這位曹沾先生不知什麽人物兒。
卻聽賈寶玉說:“薛大哥哥仿佛提到過曹雪芹先生。說他才學驚世,擅詩詞和小說故事。若有緣分,我倒想見一見。”
韓先生早已看見蒼月公方才之驚狀,道:“既是不明和尚認識,回去咱們問問他。”
寶玉順溜接道:“蒼月公可要一起去?”
韓先生又接道:“村口石碑上的題字乃揚州巡鹽禦史林海所提。這位也曾得中探、花、郎,非常人請得起。不明和尚與他們全家都熟絡。”
喬老探花神色鬆動。韓賈二人對了個眼神,寶玉開始列舉薛家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韓先生頌念不明和尚的詩。說了半日,老喬終於答應下來。
用罷午飯,喬老探花喊回自己的隨從,隻說在村中偶遇兩位讀書人甚是投緣。三位遂同回了金陵城內,祭祖什麽的早被丟去九霄雲外。
幾個人尚未離開稻香村村口,已有白鴿撲棱著翅膀飛上了天。
薛蟠收信稍有點懵。他原計劃是韓先生遇見偶像,厚著臉皮跟人家索要聯係方式,日日騷擾,自己再尋個機會與他倆撞見。沒想到來得這麽快。再有,顧之明他爹顯然也是老喬粉絲,與老韓一起追星。
韓先生等趕到薛家,寶玉先問蟠大哥哥可在。門子道:“這個點兒多半在歇午覺。”寶玉畢竟是親戚,先將來客領進外書房。小廝過來回說,蟠大爺今兒睡得沉,喊了老半日才醒。煩勞寶二爺稍候,我們大爺換衣裳呢。
不多時,薛蟠披著僧衣困倦著眉眼走了進來。迎麵看見老韓,掩口打個嗬欠:“我說中年人,能不能消停點兒、給年輕人個養生時間。”隨手拉把椅子坐下,眼睛掃到喬老探花,一愣。
老喬微笑道:“老夫倒是不惹眼。”
薛蟠忙起身合十行禮:“貧僧眼拙,沒看見有客人。”
韓先生哼了兩聲,替他們簡單介紹。薛蟠本是懶洋洋的,聽到“蒼月公”三個字眼睛登時睜大了。喬韓二人臉色同時變了變。薛蟠飛快瞄了眼賈寶玉,無事人般拉起笑容與老喬寒暄。老喬亦拱手回應。寶玉察覺到稍有異樣,然不知究竟,依然打聽起曹雪芹先生。
薛蟠一愣:“曹雪芹?”
寶玉道:“我們今日去稻香村,村口那首詩聽聞是他的大作。”
薛蟠嘴角抽了抽,看著寶玉神情複雜:“沒錯,確實是他的大作。”
“這是個什麽人?”
“貧僧還真不能告訴你。”薛蟠擺擺手,“非比常人就是了。下一個問題。”
喬老探花道:“他住京郊黃葉村?”
“是。”薛蟠道,“黃葉村曹雪芹紀念館,不過現在看不到。”
寶玉道:“既是位博才大儒,說說何妨。”
薛蟠淡然道:“貧僧若想打聽元清道長,肯定也沒人告訴我啊對吧。”
喬老探花看了和尚好幾眼:“你打聽元清道長作甚。”
薛蟠見韓先生麵色茫然,猜度他並不知情,隨口說:“想研究她的性格成因。她為何會那般多疑,多疑到不信世間有真善美。”
喬老探花道:“她丈夫叛國。”
薛蟠一愣。“娶了身份高貴的女人,滿手是好處,為何還要叛國?”
“人心不足蛇吞象。”喬老探花道,“好處之上還想要好處,且自覺不會有人知道。”
薛蟠聳肩:“哪裏來的自信。被心愛之人背叛,倒也難怪元清會心理創傷。”
“駙馬是她親手所殺。”
薛蟠打了個冷顫。好慘。
“為表忠心,駙馬親手殺了兩個兒子。”
薛蟠懵了。“為了跟外邦表忠心?”
“是。”
“……外邦能給他什麽?”
“國土平分。”
“他信了?”
“信了。”
“為什麽這麽蠢的人也能當上駙馬?”
喬老探花一歎:“權勢迷人眼,幾個能清明。當局者與局外人豈能一樣。”
薛蟠也一歎:“好可惜。這麽說雲清道長原本也可以很幸福。不過老曹之事還是不方便告訴諸位,請見諒。”
賈寶玉有點兒著急:“上回表哥不是說得挺隨意。”
“彼一時此一時。每時每刻都有新事發生,上午能做的下午也許就不能了。”薛蟠正色道,“寶兄弟,我再說一遍。你歲月靜好,是因為別人在幫你負重前行。你也許做不到分擔,但希望你能記住。莫要讓貧僧將一句沉重的話語重複成呱噪,那很可悲。”
寶玉怔了怔,偏猜不出緣故,唯有閉嘴、側頭向韓先生求援。
韓先生遂問道:“什麽歲月靜好、負重前行。”
“若非邊關將士艱辛戍邊,西洋人早就跟搶南美洲似的搶到我國來了,哪兒還有那麽寧靜美麗的村落可遊玩。”薛蟠道,“貧僧也不喜歡閉著眼睛拍馬屁。前任應天府尹賈化,從他上任前貧僧就知道他不是東西,他在任多年貧僧拍他馬屁跟流水似的。這樣做的好處是,他信任貧僧。所以貧僧可以光明正大去救災,因為賈化不怕貧僧向朝廷告發他救災不力。於是許多災民沒餓死。賈寶玉我問你,貧僧應不應該奉承黑心惡官,換來救助災民的機會。”
寶玉怒而拍案:“府尹之印就不該給他!”
“哦,他是你親爹、我親姨父賈政大人舉薦的。”
賈寶玉啞然。半晌又低聲道:“老爺何故舉薦他。”
薛蟠嗬嗬兩聲:“姨父沒眼光,被他假惺惺的恭敬給哄騙了。而且此君確有實才——所以你看,才學和人品沒有關聯。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麽姨父能舉薦比自己品級還大的官。沒眼光卻有權力,無心之失釀成惡果,這筆賬該算在誰頭上。”
寶玉被問住了。
韓先生跟喬老探花對了個眼神。他倆之閱曆非賈寶玉能比。這圈子一繞,二人登時猜了十幾種緣故,隻是也不方便再打聽什麽曹雪芹。屋中寂然,老喬看這小和尚眼神古怪探究。
薛蟠知道裝逼的時間點到了,站起身走到書案前。寶玉猜出他要寫詩,忙跟過去瞧新鮮。薛蟠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寶玉在旁看一句念一句。“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行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乃撫掌道,“寫的好!”
韓先生竟感動得紅了眼眶子,立起身喝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絕妙好句!”
薛蟠微笑道:“此聯早多少年前已有了,隻是一直想不出全首。”
寶玉取詩箋在手中,交給兩位老儒生從頭細看。韓先生又拍案叫好。
喬老探花亦滿麵讚許道:“老夫倒是極愛頷聯兩句。難為師父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胸懷,我輩十分汗顏。”因向寶玉道,“賈家小子。文不應心之艱苦,不止老夫知道、世間多少進士舉子皆知道。然耐不住‘身不由己’、‘人心多變’八個字。”
寶玉低聲無奈道:“這個我早就明白……”
薛蟠搖頭:“罷、罷,實在做不到就算了。如今看來賈璉比預計的要平穩,不見得用得著你。不考科舉也行,那你得去做點別的事。”寶玉忙問何事。薛蟠向韓先生道,“這個小子有項天賦極難得。方才蒼月公說‘人心多變’。持續善良實在是一種相當罕見的天賦。很少人有,偏他就有。貧僧想讓他學著主持慈善事業。多看些人間疾苦,說不定也能刺激他寫出好詩文來流傳後世。許多年輕人都說喜歡李白、不那麽喜歡杜甫,還不是因為杜甫所作過於悲苦。可世上就是有那麽多悲苦。難道隻瑤台月下的楊貴妃值得被記錄,急應河陽役的老婦就不值得記錄下來麽?”
韓先生輕歎點頭:“師父所言有理。隻是這小子沒上過當。他去主持慈善,怕要被奸商騙得幹幹淨淨。”
薛蟠眼皮兒也不眨一下,順杆子就爬:“您老挺閑的,不如教他?”
韓先生一愣,半晌道:“你小子訛我!”
“這哪叫訛啊!提個建議而已。您是長輩,不答應貧僧又能怎樣?”
賈寶玉雙眼放光,甚至有點躍躍欲試,巴巴兒瞧著韓先生。韓先生霎時被他們哥倆弄得騎虎難下。
喬老頭心下好笑,亦有了底。觀此僧之詩作、聽他方才所言,必是慈悲良善之輩無疑。縱然知道“蒼月公”是誰,也不會對自己不利。遂寬心許多。
韓先生終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三人告辭。
次日,喬老探花接著查看孫家祖墳左近的地。因剛去過稻香村,十分喜歡,他特意詢問中人那村子四周可有好地可買。中人翻了翻說有,領他去看。
老喬一眼便愛上了。那地方非但風水好,而且清幽。生著許多翠竹,華容婀娜。轉悠幾圈,滿意之極,當即拍板要買。中人喜之不盡,二人趕回鋪子。
此中人是家大鋪子的夥計。回去跟掌櫃的說生意做下了,掌櫃的亦歡喜。可一查賬便愣了。“哎呀不好!”夥計和喬老探花心都停跳了兩拍。掌櫃的跌足,繞出來向客人作了個深揖。原來就在方才不久,那塊地之主打發人來告訴鋪子裏,不賣了!
夥計急了:“怎麽忽然就不賣了呢?”
掌櫃的愁道:“咱們那裏知道。人家也給了違約金。”
喬老探花皺眉問道:“這是哪家的地。老夫可以多給些銀兩。”
掌櫃的道:“他們家還真不缺錢。就是石橋街皇商薛家。”
老喬心中一動。“不明和尚府上?”
“正是。”
老喬點頭:“老夫可巧認得他。既如此,老夫去問問緣故。”
掌櫃的驚喜:“哎呀呀果真人不可貌相!原來客官認得他。隻是這麽點子小事,他大抵不知情。”
“無礙,煩勞他找手下人便好。”
掌櫃的夥計皆笑若花開,奉承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吐。喬老探花想起昨日薛蟠說“拍馬屁”,啼笑皆非。
老頭兒再次來到薛家,進了外書房,主人已等候多時。薛蟠神色凝重,思忖片刻請老爺子跟自己去水亭說話。
二人遂同往後花園,老喬的隨從皆留在外書房沒跟進去。臨風而坐,看亭外水光瀲灩,靜默良久。
喬老探花拱手道:“師父想必有話要說?”
薛蟠又看著湖麵怔了許久,轉回頭來、再看老喬幾眼,方沉聲道:“您老知道揚州有位著名的綠林線人,叫西江月的麽?”
老喬一愣。“……知道。”
“今兒早上,她傳了條消息給貧僧。”薛蟠繃著臉道,“移走靜貴人喬氏靈柩之人,就是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