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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二章

  三月初六, 大吉。易出行、開市。膠澳半葫蘆島海盜乘船出海, 直奔高麗而去。熊貓會四位當家和盧慧安親送他們出港。陶瑛扮作個尋常水手, 包了塊頭巾立在船頭揮手。薛蟠有點兒恍惚。他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應當太陽光芒萬丈、或是海麵波濤洶湧,然而並沒有。這不過是尋常而又尋常的一天罷了。


  眼看帆船遠去, 陶嘯滿麵惆悵。“這小子竟打仗去了。”


  薛蟠也悵然道:“陶四舅, 沒問題吧。”


  陶嘯道:“就他們那行頭, 損一卒則為敗。”


  “也是。其實跟欺負人差不多。”薛蟠拍拍額頭, “慧安道長, 你緊張不?”


  盧慧安負手道:“損一卒則為敗。東家, 這些日子我便不回金陵了。日常公務皆已交代給了下頭。”


  薛蟠聳肩:“嗯, 你得坐鎮島上調度。”這次打高麗玩的是奇襲, 人少兵強裝備精, 隻要軍需不掉鏈子就穩贏。“我對高麗這個國家心情複雜。打江山容易,治江山難。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不過……”隔壁時空他們被日本占領期間還配合的。“咱們現有的人手, 心腸都不夠狠。”


  “噗嗤。”忠順王爺笑了。“虎伢子, 你去。”


  陶嘯瞧了小和尚一眼:“你當我待外族和待你們是一樣的?”


  “咦?”薛蟠眨眨眼, “對啊您老打過外族。那好辦……哎等等,你不能去高麗主政, 忠順王爺不能長期失蹤。”


  忠順王爺悠然道:“時不時換王姐過去。”


  “……哈?”薛蟠腦門上開始冒冷汗。說不定徽姨還真是這群人裏頭手最狠的。


  盧慧安正色道:“最先, 得煩勞徽姨過去。”


  薛蟠深呼吸半晌難以平息。最先過去的, 必是殺人最多的。這麽看, 忠順王府兩對倒配得挺合適。徽姨狠、林海仁。陶嘯待非我族類亦狠, 司徒律其實是個銀樣鑞槍頭。


  卻聽小朱道:“我陪徽姨過去。”薛蟠才剛略平緩了幾分, 再次倒吸口冷氣。


  回到大堂稍作歇息,鴿舍收到急報,有個形容逼似喬老探花的老頭子來到金陵,住進了哥譚客棧。薛蟠得立時趕回去。以防戰事有波折,小朱也暫留島上幫盧慧安當參謀。至於大當家和二當家,他倆趁機旅遊。


  好在這一年多薛家修妥了膠州到金陵的道路,跑起來平順得很。星夜兼程趕回金陵,喬老頭已經開始查看風水寶地。


  喬老爺子有心讓靜貴人安葬處離金陵孫家的祖墳近些,故此最先查看那一帶。這終究是技術活,得花時間細看,且山路也不大好走。薛蟠遂在家歇息了兩日,琢磨著怎麽偶遇比較自然。因請教張子非老頭有什麽特點。


  張子非道:“早都告訴東家了,就那些。隻見過一回,老先生少不得帶著麵具。東家不如請教韓學古先生。”


  薛蟠一想:對啊!老韓是他死忠粉。與其自己故意偶遇,不如他倆自然偶遇。連演技都不用,韓先生絕對清新脫俗。此外還需要一個容易感動的天然呆,衡量再三挑了原裝男主賈寶玉。一是孫家的祖墳離寧榮二府的祖墳不遠,二是寶玉的天賦皮相皆出挑、才學也不差。


  韓先生是個老孺,賈寶玉是個簽下軍令狀要考科舉的厭學少年。作為表哥,薛蟠拜托韓先生幫忙勸誡下表弟,可謂順理成章。


  他遂趕去鬆江。顧之明兩口子依然忙得四腳朝天,韓先生坐在燦燦桃花下悠然擼貓。小廝來報,金陵不明和尚求見。韓先生把貓放下,說有請。


  薛蟠大步走入庭院,韓先生眯起眼看了看他。薛蟠合十行禮剛要說話,韓先生先開了口:“如此春色,不明師父可有好詩否。”


  薛蟠微笑道:“莫非沒有詩進不了門?”


  “正是。”


  薛蟠歎氣:“今兒心情不好,被熊孩子氣得七竅生煙。欠您老一首如何?”


  “熊孩子?”


  “哦,不是熊孩子。”薛蟠往他跟前坐下,“是二傻子。您說親姐妹生的兩個人,差別怎麽會這麽大呢?”


  韓先生有了興致。


  “貧僧那個叫賈寶玉的表弟。先跟您老介紹一下他的名言。”


  薛蟠揉揉太陽穴,說了寶玉著名的魚眼睛論和水做骨論。韓先生居然很是讚成。薛蟠搖頭:“您老和他一樣,都有以偏概全之誤。男人和女人都既有水做骨的,也有泥做骨的,也有鋼鐵做骨的。舉例說,唐小山姑娘就是鋼鐵做骨。忠順王爺您見過沒?可以算水作骨吧。海水。”


  韓先生連連點頭:“很是很是。”


  “恕貧僧直言。雖然並不是她的錯,但你們永嘉郡主已經大半泥作骨了。”


  韓先生遲疑片刻:“這話倒也沒錯。”


  “賈寶玉同學,大道理說給他聽他也明白,聰明有餘、就是不愛讀書。貧僧琢磨著,他和授課先生氣味不投,解釋書中的道理他不認同。”薛蟠誠懇道,“您老跟他有點兒相似,也許您開導開導,他能明白該怎麽去挑揀理解四書五經。不用他當官,隻需考個舉人。”


  韓先生道:“他既不認同道理,開導何用?”


  “舉個例子。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這話貧僧看來純屬站著說話不腰疼。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我族安居,外族入侵。而外族入侵我族是因為他們遭了天災、不搶東西則餓死,讓他們搶了我們會餓死。還能玩君子揖讓嗎?可下場秋闈當然不能這麽寫啊!簡單的說,就是要讓賈寶玉稍微學點兒寫違心文章應付科舉,還能考得取。”


  韓先生輕輕點頭:“老夫明白了。”


  “您看他大姐夫,直接跟貧僧說,科舉是門手藝。”


  韓先生笑了:“此子有趣。”


  “您老算是答應了?”


  “答應了。你心情可好些?”


  薛蟠遂從民國詩詞庫中踅摸了一首送他,大叔挺滿意。


  二人同回金陵。次日,薛蟠介紹老韓跟賈寶玉認識,聊了會子天。晚飯時寶玉悄聲問薛大哥哥,可否留下韓先生。薛蟠說不行,人家是來玩兒的,你得閑可以去鬆江看他。


  因正值春日,煩勞韓先生領寶玉祭祖。薛蟠道:“用不用香燭紙馬都行。意思在於記得祖先,不在膚淺形式。”


  韓先生道:“既如此,野地裏剪些新鮮花兒便好。”


  “行。貧僧也讚成獻花,文明祭掃不汙染大氣。”薛蟠隨口道,“對了,你們會途徑一個小村子叫什麽來著?村名特別好吃。可以進去玩兒。那裏桃花杏花梨花茶花玉蘭迎春含笑梔子海棠,橫豎到季節的花兒都開了。且因地方僻靜,少有人知道。您老不妨趁勢抓賈寶玉吟詩。”


  韓先生果然興致勃勃,等了半日沒後續,看著小和尚。薛蟠眨眨眼,示意自己說完了。老韓道:“縱然村名特別好吃,也得有個名兒啊!不然我們如果走?”


  “肯定有人引路啊!你倆都不認識賈家祖墳。”薛蟠摸摸下巴,“哎?怪了,真想不起來叫什麽。”韓先生瞪了他一眼。


  次日,韓先生大早上領著賈寶玉動身。賈寶玉本身就對祭祖沒什麽興趣,韓先生則對好吃的村名更感興趣。二人遂直奔看花的村子。到了地方一看,登時撫掌。村口立著塊石碑,鐫了“稻香村”三個字。題字人乃姑蘇林海。其上還有一首詩,曰“杏簾在望”,沒有署名。韓先生看其中頸聯曰“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十分欣賞、連聲叫好。賈寶玉更是竭力誇讚林姑父好字。


  及入村中,竟如仙境一般。四處花開如織錦,老農稚子牽牛而過。人家門口皆立著花欄,露台上滿滿的擺著花盆。此村不小,有三條大路橫直交叉,旁邊的小路則彎曲隨性。走過人家門口,時常可見頗有深意的對聯。韓賈二人登時把什麽祭祖拋諸腦後,悠然賞花觀景起來。


  轉眼日移樹梢,農家廚灶飄出飯香。他倆便尋戶花兒開得盛的宅院,托農婦幫他們做些飯菜。記下地方,撇下長隨書童袖手溜達。


  忽有一陣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悠悠如白雲過影,涓涓如清泉上石,聞之怡情悅性。二人不覺放輕步履,唯恐遮蓋其音。許久曲終,“噌”的一響。二人互視幾眼,齊步朝琴聲來源處走去。拐過一行竹籬笆,遠遠的望見湖邊有座粗陋小亭,上頭蓋著茅草。一青衣老者獨坐亭中,膝上放著一張短琴。雖瞧不見正臉,亦覺仙風道骨。


  韓先生忽怔住了。寶玉拉了他一把:“韓先生!咱們去認識認識那位老人家可好?”


  韓先生依然愣愣的。半晌道:“好生眼熟。這身形,像是一位逝去多年的先生。”


  寶玉看看老者看看老韓:“難不成是那先生的什麽親眷?”


  韓先生渾身一顫,拿起腳就走。寶玉急忙跟上。


  走了百來步,至茅草亭旁。韓先生眼睛睜得滾圓,屏息凝神挪到青衣老者側麵。老者察覺到目光,微微側頭看他。韓先生霎時中定身術般呆住了,眼中撲簌簌滾下淚來。


  老者亦驚愕,滄然落淚。半晌笑道:“是你啊。你可還好。”


  韓先生委屈如孩童,癟著嘴直搖頭,又飛快點頭,又搖頭,隻說不出半個字來。


  賈寶玉見這老者雖然年歲已高、竟眉目清明,滿心好奇,低聲道:“先生,韓先生!這位是?”


  韓先生取帕子拭淚,向青衣老者道:“這孩子叫寶玉。我今兒陪他祭祖,路過此村進來逛逛。”又向寶玉道,“這位是蒼月公。”


  寶玉忙躬身行禮:“學生拜見蒼月公。”


  青衣老者自然是喬老探花。昨兒他看了附近的一塊地,大略滿意,然還想多看看。中人為著討好他,介紹了稻香村,說凡讀書人過去、沒有不讚賞流連的。老喬便依著地址過來瞧瞧,果真是個稀有的好地方。撇下隨從獨身閑逛,見此茅亭別有一種風雅,便取出隨身短琴彈奏一曲。不曾想得遇故人。


  乃含笑點頭:“好個齊整孩子,想必機靈。你學生?”


  韓先生恭敬道:“倒不是我學生,是朋友家的孩子、托我幫忙稍作開導。自己不願惹塵埃,偏又非得下場考試。”


  喬老探花細看了賈寶玉兩眼:“如此說來,倒與你少年時有幾分相似。”


  韓先生霎時又淚如雨下:“不是像我,是像他。”


  喬老探花仿佛想到了什麽,輕歎一聲。“他……已沒了吧。”


  韓先生側頭哀然遠望。寶玉觀其神骨淒惻目斷魂銷,不知何故心如刀絞,落淚如斷線之珠。


  安靜許久,韓先生道:“時近中午,蒼月公想必還沒用飯。我們請了位婦人幫忙做些農家小菜,可否同飲兩杯?”


  寶玉接口道:“我們帶了好酒!”預備著祭祖使的。


  喬老探花想了想:“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倒是緣分。”一語未了,與韓先生相對垂淚。


  杜子美的這首詩,寶玉六七歲時便得他姐姐傳授、會背了,直至今日才得品其三分味道。兩位先生故人零落、暮年重逢,不知多少故事蕭瑟唏噓。遂也陪著無聲哭了半日。


  喬老探花取琴袋裝起短琴,韓先生上前行禮道:“求為先生抱琴。”二人霎時又紅了眼圈子。


  老喬點頭:“也罷。”


  韓先生小心翼翼抱起了琴,輕喚道:“寶玉,你引路。”


  寶玉忙不迭答應,引喬老探花出了茅亭。韓先生在後頭跟著,像個書童。


  三人回到定午飯的那戶人家,農家大嬸已經預備好幾個新鮮小菜。宅院中有幾株花樹,落英繽紛。三人坐在花樹下,寶玉命人取酒上來。


  大嬸見他們吃酒,又送來幾個酒碗,個個都有飯碗那麽大。喬韓二人像是想起來什麽,齊聲大笑。笑著笑著又濁淚潸然。寶玉不敢則聲,默默替二人斟酒。


  他們坐的是四方八仙桌。喬老探花指了指空出來那方:“這裏也斟一碗。”


  寶玉知道是替亡故之人留的。先斟了酒,再搬來張椅子擺好。喬老探花點頭:“這孩子果真機靈。”


  韓先生擺擺手:“倒不是他機靈。他明白罷了。”因舉起酒碗,“我敬蒼月公。”


  二人一飲而盡。喬老探花拍案:“好酒!”


  韓先生拿過無人的酒碗:“我替他敬蒼月公。”


  二人又一飲而盡。兩隻酒碗擺在跟前,韓先生盯著看了半日,忽然放聲大哭。老喬惻然良久,亦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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