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二月伊始, 膠州的水師衙門忽然收到兩張帖子, 請成大貴、馮應兩位將軍參觀半葫蘆島。送帖子之人衣著錦繡彬彬有禮, 署名是蕭瑛。
張老將軍定於七天後跟成大貴正式交接指揮使官印,成馮翁婿倆正商議後續怎麽燒新官之火呢。兩張帖子送到跟前, 可謂明目張膽。二人互視一眼, 同時笑起來。
忠順王府這位外室長子一直陪著王爺住在金陵, 整個天家宗族都極喜歡他, 資質強出去世子十倍。而王爺兩口子又水火不容。老狐狸們背地裏時常議論, 多年後王位花落誰家尤未可知。因問送帖子的怎麽過去。
來人拱手道:“回二位將軍話。我們島上船隻緊張,煩勞將軍自己備船。港口是新修的, 屆時有小船過去引路。如若方便, 將軍們最好明日過來, 因為少主子大後天就得走。船上的人莫要太多, 容易走散。”
馮應挑起眉頭:“兄弟,可否給句實話,你們少主子的意思是?”
來人微笑道:“我們家生意挺忙的。島上原先的那些水~~手~~都出海去了, 餘下夥計和賬房先生。”馮應聞言眼珠子轉了好幾圈。
次日, 水師官艦載著兩位將軍和幕僚、親兵還有數十名衛兵, 駛入了半葫蘆島的葫蘆嘴港。滿船大驚:此港好不齊整, 竟強似官兵港口。有個親兵咂舌道:“一年工夫修起這港, 得花多少錢?”另一個也咂舌道:“人說忠順王府富得流油,果然不虛。”
及靠岸, 蕭瑛親自相迎。將軍們又大驚:他穿了身秋香色的蟒袍。蕭瑛微笑道:“走時匆忙, 不留神拿了我老子的衣裳。一家父子, 偶然穿錯衣裳本來尋常。”成馮二人對了個眼神,愈發篤定這位早幾年不過是扮豬吃老虎。
馮應早年來過,如今恍若不識。島中氣象煥然一新。道路寬闊、倉庫儼然,到處是身穿工服、忙忙碌碌的夥計,手裏拿著厚厚一疊單子。成大貴好奇,上前詢問。此倉庫裝的是從俄羅斯弄來的烈酒,夥計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如何進庫、如何出庫、如何盤點。另一個夥計路過,在旁覷了一眼。馮應看他的單子是精致橡木畫框,專門配套俄羅斯油畫使。
成馮二將驚異讚賞:“貴府竟是如此做事的,好不清楚。”
蕭瑛笑道:“三百六十行,每行各有長處。”
客人自然不方便每個倉庫的單子都看;再說單子都一樣,也沒了好奇心。殊不知今日滿島跑的夥計們手裏拿的都是伏特加酒和畫框這兩種單子。海盜們在半葫蘆島另一麵演練登島作戰,日落之前不會回來。
蕭瑛於前廳設下酒宴,山珍海味好不豐盛。酒過三巡,蕭瑛托二位幫忙防範海盜。成大貴撫掌大笑,滿口答應。馮應隻覺慨然——短短一年,海盜島竟要托官兵幫著防海盜。他的前姘頭晁寨主也不知身在何方。
酒席散去,將軍們回了膠州。馮應寫信傳快馬進京。
皇帝看到蕭瑛穿他爹的蟒袍,冷笑兩聲:“做夢!”當即賞賜給忠順世子司徒昀兩方上好的端硯。數天後朝廷發下邸報,盧慧安她爹調任應天府學政。此為後話。
另一頭,晁寨主亦見著了忠順王府的人。此君自稱姓石,乃忠順王府大管事,極有麵子那種。晁寨主笑若春風拂麵。聽聞那府裏的管家也姓石,他大抵是石管家親戚。這種人她見多了。沒什麽本事且善進讒言,奉承幾句必然迷糊,嘴也不嚴實。
兩壇子酒下了肚,好聽的話灌滿耳,石管事果然飄飄忽忽。晁寨主因打聽起她們水寨如今可好。石管事敲著桌案:“你們這幫海盜,真傻!有人又有船,搶劫作甚?搶來的東西都不知夠不夠進貢給官老爺。跟我們王爺一樣做買賣多好。我可告訴你,那島上如今日進鬥金!真的日進鬥金呐~~海盜全都做了水手。有的依然留在山東,有的去了廣州,還有的上大海船去東瀛、拐回來個東瀛媳婦兒!個個富得流油,全都是正經良民了!”
晁寨主黯然神傷。父親辛苦留下的基業,在自己手中化為烏有。
有個兄弟拍案道:“少寨主要招安時,全島都快造反了。才一年多的工夫,竟都去做良民。”
石管事點了他兩下:“你看,你就不明白。招安一輩子都是小兵,多半娶不著媳婦,還要受氣。如今他們懷裏多少銀子?能比麽?當海盜的好處強似招安許多,跑走私的好處強似當海盜許多。當官的不能隻想著自己、把手下人當奴才。晁寨主啊——我老石是個粗人,半斤鴨子四兩嘴,不跟你說場麵話。你早先要是肯大方些、少剝削些手下人的剩餘價值,他們何至於倒戈倒得這麽快。”
晁寨主看他雖醉醺醺的,神情卻懇切,忙抱拳道:“請石管事指教。”
石管事伸手指頭蘸酒,在桌上畫了個圓圈。“這是你們一趟搶來的錢財。”又將畫直線將圓圈切成小塊。“這是你們進貢馮家成家的。這~~些,都是寨主你自己留的。隻有這麽點兒是分給七八千個兄弟的。每人能分到多少?你兒子素日穿得比正經官宦少爺還好。你若能平分好處,他們多買些首飾綢緞,縱然是海盜也必然娶得到媳婦你信不?吃不上飯的人家多呢。”
有位兄弟脫口而出:“他們手中錢一多,隻怕就上岸去了。”
石管事拍手:“上岸就上岸唄。這天底下四處是貪官惡霸,還怕招募不著新手?”
晁寨主苦笑,搖了搖頭——他們是義忠親王留下的私兵,並不能放海盜們想去哪兒去哪兒,發下去的錢也猶如兵餉。雖說主子已沒了多年,早年留下規矩沒變。
“對了。”石管事道,“你們那兒有個叫什麽春桃的,嗬嗬,是婉太嬪派過去的奸細你知道麽?”
晁寨主大驚:“什麽?”
“也就你們看不出來,我們少主子一眼就瞧出不對勁。禮數又正又齊全,尋常官宦家的小姐都不如她,明擺著習過宮中規矩。”石管事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告訴你吧,婉太嬪手裏管著一個大莊子,是朝廷專門養女細作的。她倒好,假公濟私、送到你們島上去了。”
晁寨主咬了咬牙:“她一個後宮娘娘,覬覦我們海盜作甚。”
石管事得意的晃晃腦袋:“就知道你不懂。人家弄到海盜,讓他們去犯些大案,往馮家頭上栽。馮唐馮紫英爺倆乃天子心腹。如今太子離義忠親王又近了幾步,誰不想摻和一把?寨主,你知足吧。那些人但凡打了誰的主意,躲得過張三躲不過李四。”
晁寨主霎時驚愕,沉思良久。待回過神,石管事昏昏欲睡。晁寨主打了個手勢,讓手下人架起他出去。誰知石管事又說話了。“那個春桃,倒是可憐。”
晁寨主眉頭微動:“如何可憐。”
石管事擺擺手:“她們,能有幾個勾搭女海盜?通常不都是勾搭老男人?花枝子一般的歲數,要做老頭子的通房丫頭。依我說,什麽狗屁大莊子,存、在!就是,造、孽!”
晁寨主臉色變了變:“你們王爺把她還給了婉太嬪?”
“對啊——”石管事道,“後來派在揚州一個大鹽商府裏當丫鬟。上司命她勾搭老爺。那個徐八萬都快八十了。”乃搖頭晃腦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說罷,伏在案頭打起了鼾。
屋中寂然。許久,一名兄弟道:“寨主,那小賤人原本便沒安好心,這是報應!”
晁寨主搖頭道:“她受上司所派,並非其本意。她在咱們島上,是真心實意快活。她說自己命好才能上島,看來也是真的。”
另一名兄弟道:“可不是麽,旁人都嫁老頭子去了。春桃還不到十五,真真造孽。”
眾人議論紛紛。
過了幾日,看守進來告知:因石管家求情,王爺已下令明兒將他們放走。晁寨主苦笑:費力氣逃跑那麽多回皆不成,托管家的親戚說些好話、竟能自由了。
當晚,晁寨主和手下睡得迷瞪。醒來時天色大亮,他們齊齊整整躺在田埂旁。乃向農夫打聽,得知此處是金陵城郊。
這群人武藝皆好。盜了幾家富戶且每家都盜得不多,悄無聲息弄到不少銀錢。因問晁寨主下一步怎麽走。
晁寨主望了眾人一眼,正色道:“揚州近得很,我想去看看春桃。”
手下們都知道她是真心喜歡春桃,他們自己亦多半喜歡那小姑娘。遂無人異議。
金陵到揚州之間有條修得極平整的快速馬路,海盜們沒見過,驚訝羨慕不已。隻大半天工夫已抵達揚州。
乃跟人打聽大鹽商徐八萬,果然年近八十。找到徐家,晁寨主親自跟個仆婦套話,得知老爺五天後就納個新的通房丫鬟,正經擺酒開臉,名字依然叫.春桃。
春桃既等著當通房,已單獨住了個屋子。當晚她早早上床歇息。等到夜深人靜,她又爬了起來,坐在床沿發愣。過了許久,忽聞窗戶響三聲。春桃一驚,問道:“是誰?”
窗外有人道:“春桃,可還記得寨主?”
春桃好懸一頭栽倒:“你是……高大叔麽?”
那人笑了。“難為你還聽得出我的聲音。”徑直從外頭打開窗戶。
春桃抬頭看過去,月光之下隻一團影子。默然片刻,輕輕的說:“既然高大叔找來此處,想必寨主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向寨主賠個不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島上那些日子是我多年來最快活的。多謝寨主,多謝諸位大叔大哥。”
高大叔也默然片刻道:“婉太嬪可是抓了你的什麽人?”
春桃搖頭:“我八歲時被她們買進去,已記不得家鄉父母了。”
“既如此,怎麽不逃走。”
春桃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連半葫蘆島,一旦被娘娘王爺盯上,不也就讓他們弄了去?”乃喃喃道,“早知道,我就選嫁給倭寇了。”
高大叔皺眉:“嫁給倭寇?”
“上司讓我自己挑,是來鹽商家做探子、探聽他給什麽人行了賄,還是扮作漁女讓倭寇抓走、嫁給倭寇頭子。”春桃歎道,“被倭寇抓,少不得要引倭寇去打劫尋常百姓。雖說我不做、他們必安排旁人做……”
高大叔冷笑兩聲:“你倒良善得緊。”
春桃輕歎道:“大叔莫要譏諷,良善本是好詞兒。若非被逼得活不下去,大叔難道就願意當海盜?”
高大叔昂然道:“願意。我願意下輩子依然做海盜。”
春桃偏了偏頭道:“既這麽著,大叔可願意去瓊州、嶺南一帶做海盜?幹脆黑吃黑、搶倭寇。”
高大叔奇道:“你如何總惦記倭寇?”
“我在莊子裏的一個好朋友,全家都死於倭寇之手。”
“原來如此。”高大叔點頭。“寨主願意救你出去。”
春桃怔了怔,眼中雙淚如泉。“多謝寨主,春桃心領了。我若逃走,少不得另換個姐妹入此深淵苦海。婉太嬪也不會放過我的,還帶累寨主和諸位大叔。”
“咱們回頭去海上,做真海盜。婉太嬪舊年得罪了忠順王府的郡主,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至於那個徐八萬——”高大叔微微一笑,“好辦。”說著轉身就走。
殊不知他前腳剛翻過院牆,有人推開房門走進屋中。春桃忙跳下床喊:“張女俠。”雙膝跪倒。
來人乃是張子非。
舊年年初忠順王府放了春桃,還給路費讓她回家。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跑回揚州找婉太嬪,於是被派來此處。婉太嬪預備到明年她十六歲時再命勾搭徐八萬的孫子,熊貓會施計讓徐老頭本尊看上了她。春桃急忙求上峰相救,誰知等來“如此更好,趁勢而為”八個字,並傳授許多服侍老頭子的經驗。春桃險些崩塌。眼巴巴盼著婉太嬪念她忠誠、回心轉意而不得,這幾日已萬念俱灰。張子非忽然從天而降,告訴她明日也許晁寨主會來救她。若來了,你攛掇他們去瓊州嶺南打倭寇、遠遠離開山東和江南,保你們橫行海上、放肆平安。春桃如見一線生機。
張子非道:“這是個測試。”春桃仰起頭。“給晁寨主的測試。她若肯來救你,便值得放走。”因抱拳道,“諸位,好自為之。”撤身離去。
那頭高大叔已把徐八萬殺死於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