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章
話說仵作看出杖一百的夥計身上傷勢不重。既然馬知府沒做暗示、而行刑之人手下留情,要麽自己得了好處、要麽有人吩咐他們。
這類事兒賈璉剛上任時也遇上過。王海棠悄聲跟馬知府嘀咕了一陣子。滿屋子人盯著他倆。看知府老爺嘴角微翹點點頭, 內裏想什麽的都有。馬尞乃道:“此事咱們回衙處置。”遂仔細查看罷現場, 留下一位等帶狗追蹤的兄弟回來, 其餘回返府衙。
馬尞端坐堂前,今晚吃酒的同僚們半個都沒敢開溜、悉數回來了。馬尞悠然說了案情,將“傷得不重”混在裏頭。兩個行刑的衙役登時麵色灰白。
王海棠笑眯眯問道:“各位同僚, 有誰不會認字寫字的麽?”
大夥兒一愣。高師爺忙說:“文吏都會寫字。”
“不止文吏。”王海棠道,“在衙門裏做事, 每位都應當會認字寫字。”
高師爺道:“常使的字多半認得幾個。”
“那如何夠使?”王海棠拱手道:“大人, 如此說來, 最先得在衙門裏開掃盲班。”
馬尞點頭:“既這麽著,煩勞王師爺明日下午之前統計下咱們衙門有多少人不認得字, 從明晚開始上掃盲班。”
王海棠聳肩:“又得開始加晚班了。”
馬尞含笑拱手:“辛苦王師爺。”
“不用等到明兒。人都在呢。”王海棠招招手, “同僚們,凡不認得字的, 都跟我到隔壁來做個登記。”
一位衙役茫然問道:“大人、王師爺, 這是要做什麽?”
“大人方才不是說了?從明晚開始, 我教各位讀書寫字。因此事要緊,煩勞大家辛苦些、下些工夫。”
高師爺皺眉,向馬尞低聲道:“馬大人, 衙門裏頭用不著都會寫字。”
馬尞也低聲道:“高師爺, 你之前沒見過全員認字的衙門, 故此不知道那種衙門運轉有多快速高效。事兒半起來容易太多太多太多。鬆江府賈大人那塊兒, 一個人能當別處三個人使。凡事皆逼著他們寫字記錄, 如此既不會糊塗記錯、也不會傳話傳錯。把三字經千字文認完,大抵夠使了。又不是讀四書五經考科舉。”
“那也用不著人人都學。”
“用得著。”馬尞懇切道,“您老隻管等著,每位都用得著。真用得著。”
高師爺依然爭辯。他倆抬杠的工夫,衙役捕頭們已經歡天喜地簇擁著王師爺出去了。其餘眾人麵麵相覷。有兩位忍不住走近跟前打探緣故。馬尞今兒心情極好,跟他們慢條斯理解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就是這麽個性子。
隔壁屋子,王海棠輕車熟路畫好表格,填寫衙役們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等等。因笑道:“這不過是個粗略登記。來日你們讀完了掃盲班,還有正經的個人資料要填寫呢。”
有位衙役問道:“王師爺,掃盲是何意?”
“乃掃除文盲之意。不會讀不會寫,與睜眼瞎何異?故稱文盲。”
另一位說:“師爺,念完了你的書,我們可是能去考秀才了?”
“不能。”王海棠道,“然你們可以回家教給孩子。”
眾人拍手:“很是!省略讀私塾了。”“師爺,我們不扣錢吧。”“扣錢也劃算。請先生多少錢?咱們每月才得幾個錢?”
“你們掃盲本是為了做事,不算加班已不錯了,豈能扣錢?”
“哄——”衙役們歡呼雀躍。
偏這會子,人群中冒出個怪聲:“王師爺,你一個女人來做師爺,不怕人家笑話?”
王海棠詫然:“笑話誰?我?”
那位還想說話。沒來得及張口,旁人群起而攻之、險些讓唾沫星子給淹死,再不敢吭聲。
可巧隔壁大堂之上,亦有位文吏憂心忡忡提起,使位女師爺可會招惹閑話。馬尞道:“這位是鬆江府顧師爺的太太。顧師爺說,既為閑話,可知說的人很閑。旁人皆忙碌而他獨閑,可知他無能。無能者理會他作甚?”另一文吏撫掌叫好,麵帶譏誚瞥了高師爺一眼。
王海棠一壁與衙役捕頭們閑聊,一壁將人員登記得差不多了。因問還有沒登記的沒。問了三遍道:“既沒有了,我就把人數定下了。”
兩個人同時喊:“我!”隻見今兒上午那兩位給夥計行刑的衙役擠了進來。
王海棠微笑道:“別緊張,無事。今兒隻做個登記。你們那事兒回頭再議。若實在有難處,等學會了寫字可以寫給我。”二人一愣。王海棠接著說,“有些話當麵說也許不大方便,寫在紙上便容易得多。大人本想等過幾日熟絡些再安排大夥兒讀書的事,誰知繼任第一天已用得著,故此提前安排了。”乃看著一位胖子,“大哥貴姓?”
那人怔怔的說:“我也姓王。”
“嗯。老哥你好。名字?”
待登完他們倆,王海棠再問可還有。一位班頭道:“今兒我們班有個請教的,明兒便來。”
“好,橫豎明晚才上課。還有外頭值夜的。”王海棠瀏覽幾眼表格。“那件事,要是哪位大哥大叔有話想說,隻管來找我。咱們馬大人的性子,早早說了、不給他添麻煩,便無事。縱然不說,他也能查出來。那還不如說呢。”
行刑的兩位撩起眼齊刷刷看班頭,王海棠瞧著班頭滿麵戲謔。班頭歎氣:“我後來才聽說王師爺明察秋毫。早知道必不敢在師爺跟前弄事。”
“相關的就你們三位?”
“是。”
王海棠點頭:“煩勞三位大哥先留一留,其餘諸位避個嫌可好?”
她都已經是大夥兒的準先生了,誰還會說不好?齊聲答應魚貫而出,還有幾位幫著門口做護衛。
事兒其實極簡單。上午那位人犯伺機給班頭塞了一卷銀票子。因數目夠大,班頭便示意兩位行刑的兄弟下手輕些。
王海棠正色道:“沒人不愛錢。我也知道,這種錢各家衙門都得。然咱們不能得。因揚州怕是舉國最特別之處,每位叫得上號的主兒背後都有大主子。就如今兒這般,那夥計好端端的如何就死了?還不定讓人玩出多少花招來。具體咱們回頭再說。想賺錢,有的是正經法子。三位大哥放心,跟著馬大人窮不了。過些日子,咱們衙門還要立職員子弟學校呢。”
班頭一愣:“什麽學校。”
王海棠收起手邊的東西隨口道:“鬆江知府衙門有個職員子弟學校,和大戶人家的族學類似,請先生專門教導同僚子弟。如此大家就不用自己費心替孩子請西席了。馬大人前些日子在鬆江參觀學習,覺得那學校甚好,已決意在咱們揚州也立一個。”
三人驚喜大喊“當真?”齊聲感激馬大人,又忙不迭跑去門外告訴旁人。
話兒瞬間傳到隔壁大堂。幾位家境平平的文吏聞聽,急得連禮數都顧不得了,求問大人此事可真。
馬尞道:“自然是真。各家的孩子進度不同。有不認得字的、也有已經啟蒙的。屆時王師爺會擇不同的先生來教導。若學得好,延請名師亦不難。”文吏和小官們互視幾眼尤不敢信,馬尞又說,“賈璉那廝說,他正在從長安挖一位大儒過鬆江去。且看他挖誰。若當真是位人物兒,咱們揚州豈能輸給他?必請位名聲更大的。”
眾人一聽,小馬知府這是想跟小賈知府比鬥啊!甚好甚好。他倆一個榮國府嫡孫一個治國府嫡孫,全都是白玉為床金做馬,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咱們孩子可趁機弄得名師。神仙保佑二位爺們鬥得更猛烈些!遂七嘴八舌扯開。有拍馬屁的、有打趣賈璉的、有激將的,好不熱鬧。
待高師爺明白過來,小馬知府已將整個衙門的人心悉數收割走了。然他竟沒法判斷馬大人是真的早已決定如此,還是為了讓行刑的兩位說實話使的計策——吳大人才剛登船離去,今日才是馬尞正經接手揚州知府的第一天。且出主意的王師爺本為吳大人.妻妹。賈璉是吳大人教出來的徒弟,王師爺的丈夫也是吳大人推薦給他的連襟,怎麽看都有點兒後院起火。
一時王海棠也過來了。眾人看受賄的三位麵有愧色,都猜到怎麽回事。王海棠因拍了兩下手:“說起來,大家來個頭腦風暴吧。殺害夥計的凶手會是什麽人,咱們群策群力做個推測。”
班頭立時道:“依我看,是那個大管事派人做的。他們這種人身邊都有個把武藝高強的打手。”
“為何是他?”
行刑的王衙役道:“懂行之人,其實瞧得出刑杖打得如何。那大管事離開之前,來回瞧了兩個人犯數眼,大抵心中有數。因覺得自家被薄了麵子,想找場子。他們閹人最不肯吃虧的。”
馬尞王海棠互視一眼:他倆都沒看出那個大管事是太監,合著人家衙役竟能看出來。馬尞道:“既如此,明兒喊他來見本官。”
高師爺終於撈到台詞了,苦笑道:“他自持是老聖人的人,不見得肯來。”
“這麽橫麽?”馬尞愁道,“王師爺,明徽郡主是答應了借個有本事的護衛給我吧。”
“大人記錯了。”王海棠道,“是你想跟郡主娘娘借人,她說不方便、回頭舉薦個人給你。”
馬尞隨口道:“這都好幾天了,還沒見到人。明兒我過去催催。”
高師爺眉頭皺起:是了,他和吳大人不同,他可以直去林家尋郡主幫忙。
又聽王海棠道:“大人是想,大管事若拿大就抓來?”
“當然。王師爺以為?”
“走狗的走狗,無礙。”
高師爺驚呼:“萬萬不可!咱們連證據都沒有。”
有個文吏捋著胡須道:“若能探聽到他們那打手的名姓便好。”
正說著,帶靈犬的捕快回來了一位。狗兒追著氣味尋到離夥計家兩條街遠的某處廢宅,屋內丟著一大堆衣裳鬥笠,可能是凶手留下的。這大叔笑道:“雖說後頭已經聞不著氣味,那塊兒卻常年沒人居住。”
王海棠擊掌:“有腳印和別的痕跡。”
“正是。”
大夥兒今晚半分不困,摩拳擦掌的嚷嚷這就去查探。遂舉起火把再次出發,高師爺也跟著去。
另一位捕快還領著另一頭靈犬在那邊守著呢。到了地方才剛進前院,登時有位姓周的捕頭大笑:“這人就是凶手。”他指著青石板上一朵木芙蓉花兒,顯見被人踩了一腳。此宅空棄多年,院中種植的花木野蠻生長,滿地落花殘葉。“他穿著千層底,且腳步輕,夥計家又幹淨,故此沒留下腳印。然床前青磚上沾了點子花粉。”
馬尞大喜:“原來如此。周捕頭好眼力!”
正說著,留守的捕快和狗從裏頭迎了出來。眾人一看,凶手留下的物件裏頭居然就有雙千層底的布鞋!且右腳踩著花粉。此處痕跡就多了。除去衣物鬥笠,還有手印和幾根頭發。
王海棠仔細查看腳印,人家問她看什麽。她道:“依著步伐大小和腳長,大致可推斷人長了多高。凶手約莫有個七尺多。”
周捕頭想了會子,擊掌道:“可不是麽?個子高的步伐大、個子矮的步伐小。王師爺從何處想來。”
王海棠笑道:“這個倒不是我想的。金陵薛家的二爺小時候閑得無聊,領著姐妹們做實驗,列出了數據。後來每每查驗,無不正確。回頭我貼在培訓教室裏,大夥兒若感興趣自己抄去。不會寫字的便隻能加緊學了。”
“原來王師爺是為了讓我們好生認字,王師爺實乃良師益友。”“我等有王師爺在,三生有幸。”捕快們一陣馬屁不要錢的往上堆。
周捕頭道:“既是狗兒能尋到此處,可知凶手身上並不曾故意藏些防狗的東西。他新換的衣裳裏頭有熏香,大抵要去會相好。”
王海棠接著說:“外頭沒有馬蹄印,他是走來的。他相好住得不遠。”
“這左近可巧有處暗窯子,還不小。”二人互視而笑。
一位捕快在窗外喊:“這兒有大串腳印,是靴子。”
周捕頭拍手:“妥了!”
乃直奔那暗窯子,將裏頭的嫖客統統轟起來。身高七尺到八尺的居然有六個,其中壯漢四個、穿靴子的有兩個。然這兩雙靴子都和廢宅中的腳印不符。周捕頭乃讓他們四人悉數按下手印。拿回去一比,果然有一位對上了。那男人見事不好拔腿想跑,哪裏跑得了?捕頭們一擁而上抓了個穩穩當當。
此時距案發還不到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