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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清晨, 初日徐徐升出薄雲。金陵城東門外來了個年輕的男人, 頭戴大鬥笠遮住上半張臉、腳底下踩著草鞋, 拉了整整一車的新鮮菜蔬進城。此人身形健碩,從下半張臉看模樣也必端正, 跑起來虎虎生風。


  這車菜穿街過巷, 吱呀吱呀的跑近石橋街。路過二郎廟門口, 有幾個小女孩正在玩耍。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子摸出一串鞭炮偷偷點著, 霎時劈裏啪啦的震天響、嚇了小女孩們一跳。大人們哈哈直笑。


  拉菜車的才剛拉到石橋街口, 不覺微愣。隻見一個年輕人戴著寬邊草帽、也拉了一車新鮮菜蔬,從旁邊的小巷子跑出來。看身形和他自己相仿的,臉型也差不多。此人也往石橋街而去。從城東門進來這位稍稍慢了幾步, 那位已插到他前頭去了。


  忽聽身後人喊:“哎~~天晴唻~~”扭頭一看,另一位年輕菜農拉著第三輛菜車快步跑了過來。


  三輛菜車前前後後拐入石橋街,齊刷刷停在薛府門口。


  第一位喊:“門子大叔, 給你們家送菜來啦~~”


  城東門那位排在第二,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第三位接著喊:“門子大叔,今兒的菜甭提多好了。”


  第一位說:“我們家的菜極好,看這菠菜多水靈。”


  第三位說:“看我們的黃瓜,又嫩又脆全是水。”


  他倆爭辯上了。城東門進來那位輕輕歎了口氣,拉上菜車轉身就走。


  這事兒當然沒完。下午,又有人拉了一車菜從西門進來,又是在石橋街口撞上另外兩輛菜車。三個人都是早上那三位, 連停車的位置都沒變。等在薛府門口時, 憑空冒出的兩位還打招呼。“好巧啊, 又是你們倆。”“咱們三個真有緣。”他倆早上一個戴草帽、一個戴頭巾,這會子頭上齊刷刷戴著第二位同款的鬥笠。第二位苦笑,拉車離去。


  當晚二更天,門子來報,老黑求見。薛蟠正坐在外書房跟法靜小朱鬥地主,聞言笑道:“三當家神算。”


  小朱得意道:“你且等著。不出半柱香的工夫,那個什麽薛先生也會來。”


  “大薛先生屬於可以團結的對象。”薛蟠道,“這位老兄,隻怕算得比咱們以為的要齊全。”


  “當日我就說了。假歐陽三郎要麽次日來送菜,要麽就是等大薛先生拿到他姨父的消息。公事私事一道辦最便宜不過。”小朱站起身,“你自己對付,我到隔壁耳房去。”說著動手收牌。


  法靜也動手收牌,道:“朱先生隻管預備去,貧僧來收。”


  “不!我收。”小朱道,“你們倆沒有一回能將牌收好的。”


  法靜聞言立時將牌放下了。薛蟠趕著說:“那我倆今後也不收了?都放著你收?”


  “放著我收。”


  “阿彌陀佛,三當家辛苦。”


  不多會子,小廝把老黑領了進來。外書房燈火通明,案頭有茶有酒有點心,薛蟠笑眯眯道:“等你很久了。”


  老黑拱拱手:“師父,出了何事。”


  “時間不多,貧僧簡單的跟你前情提要一下。”薛蟠粗略說了數日前大薛先生過來的架勢。“拐彎抹角的想套出你買身份的鋪子。貧僧可告訴你,敢泄露朱東家半點消息,貧僧管保你後悔到下輩子。”


  老黑微微垂頭:“我心裏有杆秤。”


  “沒錯,你心裏是有杆秤。”薛蟠淡然道,“然而你這秤,但凡拉扯上慶王府那幾位,就把秤砣給扔了。一杆沒有秤砣的秤,你好意思說它是秤麽?”


  老黑道:“道理我都明白。隻提醒了一聲。”


  “嗬嗬。”薛蟠又說了薛先生特特轉回頭尋自己炫耀,已有了找回老黑的法子。“既然他有法子,貧僧當然想猜測那是什麽法子。好在貧僧家裏也有幾個幕僚清客,能揣摩分析薛先生的心思立場。我家的先生說,想要誘捕老黑,最好的誘餌便是歐陽三郎。然而就算他找到了個模樣和歐陽三郎相仿之人,總不能去大街上見人就喊:喂,你認識老黑麽?告訴他歐陽三郎在某處等他。是吧。”


  “故此他們便使人假扮成他。”


  “不錯。”薛蟠點頭,“你定會藏身於薛家附近,看他會不會過來送菜。故此貧僧也弄了兩個模樣相似之人,預備兩車菜。何時冒出個年輕的帥哥拉菜車往這邊跑,他倆何時摻和進去。你縱然真是傻的,看見這麽三輛菜車也絕對能猜出端倪來。”


  偏這會子,廊下有兩個仆從快步跑過,後頭那位還嚷嚷,“你個臭小子給我站住、站住!”


  薛蟠聞聽立時伸手往外指:“不出意外的話,薛先生很快就會出現的。以他的盤算,絕對能猜出你今晚會來貧僧這兒打探消息。而且他還會跟你說,慶二爺那天晚上壓根不是真的想殺你,嚇唬嚇唬你罷了;要不你回來吧,世子可想你呢。諸如此類的話。那麽黑施主——”和尚皮笑肉不笑道,“給個準話吧。貧僧相信你沒那麽蠢。但是,有時候人明知是蠢事就是會去做。薛先生說的話你應該一個字都不會相信,其實隻是看你心裏想不想回去。想回去,薛先生的謊言就是個極好的借口。但如果你回去,抱歉,貧僧答應歐陽施主的那件事,作廢。”


  老黑起先還麵無表情的聽,聽到最後一句額頭眉頭同時跳動:“師父何意。”


  “就是瞧不起你、不高興幫你的意思。慶王府但凡有樓塌的一日,貧僧既不會救你、也不會救那家的小主子。反正歐陽施主也沒給貧僧送菜來,那約定是他先不遵守的。”


  “不是師父放話出去、讓他莫送的?”


  “是啊,可我們約定成立的條件就是蔬菜尖兒換救人,他既然沒來送、這個約定就不能成立。”薛蟠眯眼了看了看他,“還省得他隱約記得你。你這樣的人,他就應該連名字帶臉統統忘記才好。”


  話音剛落,門子進來報信:那個來過兩回的薛先生又來了。薛蟠打了個響指:“貧僧簡直要成神算了。”立命快請。老黑臉色有點難看。


  不多時,薛先生進來了。一眼看見老黑,微笑道:“晚生就知道師父不會將大老爺藏起來。”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那不是貧僧的風格。他若有救,自然不會被你哄騙;若沒救了,貧僧已經盡力而為,無愧於佛祖。”乃站起身,“貧僧去廊下等著。”悠然而出,半張臉湊在門口光明正大偷聽。


  屋內二人相視片刻,薛先生開口:“大老爺……那天,世子不過是嚇唬你罷了。我就在他跟前,他親口說過會子就拉回來。你是德太妃的人,他壓根殺不得。”


  老黑想苦笑一下,沒笑出來。薛蟠滿臉寫著戲謔和得意。


  薛先生眉頭微皺:“大老爺不相信?”


  老黑道:“有件事先生我想告訴先生。”他隨即麵色遲疑。


  薛蟠揮揮手:“哎,黑施主,你要是說不出口,可要貧僧幫你說?”老黑不答話。


  薛先生回頭道:“既是不明師父知道,可否煩勞告知?”


  薛蟠道:“是歐陽施主跟貧僧約定那事兒不是?”


  “歐陽公子跟師父約定了什麽?大老爺如何會知道?”


  “因為那就是當他麵說的!為了報複他。黑施主,你要是不攔阻,貧僧就說了哦~~等你三秒鍾來阻止我。三,二,一。貧僧說了!”薛蟠走進屋中朝薛先生合十行禮。“那天上午,還是下午?橫豎白天。就是歐陽施主剛被救回去的次日,黑施主來客棧見他……”遂一字不差的說了兩個“你救誰”和約定。


  薛先生神色一變:“師父算出了什麽?”


  薛蟠望天:“關貧僧什麽事!是歐陽說的。你看歐陽恨慶王府恨到了什麽份上?這位黑施主還指望兩全。不是腦袋被驢踢了,就是腦袋被驢踢了。”


  “他為何說慶王府樓塌?”


  “你沒聽過那幾話?眼看他起高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沒有。”


  “啊?沒有?”薛蟠一懵。“你堂堂讀書人居然沒聽過?額……”他這才想起來,外頭的戲文曲目上從沒看到過桃花扇。孔尚任這位兄台在原時空是清朝人。也許是經曆不同的緣故,並沒寫出那本戲,自然也就沒有這幾句千古名詞。救回歐陽那晚,和尚跟他叨叨到大半夜,順口說了幾次。歐陽也記住了,次日才說什麽“樓塌”。


  “師父,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戲本子裏的唱詞。”薛蟠尷尬道,“你沒聽過也挺正常的,不算孤陋寡聞。”


  薛先生將這三句詞兒在口中掂量幾下,拍掌讚道:“絕妙!敢問是什麽戲?”


  “桃……記不得了。”


  薛先生含笑說“無礙”,隻是瞧了他幾眼。如此一打岔,方才的氣氛已全沒了。


  半晌,老黑低聲說了“約定作廢”。薛先生神色古怪。老黑垂頭道:“我怕有個萬一。”


  薛蟠笑眯眯擺手如招財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作證,他說的都是真的。”


  薛先生思忖片刻,慨然道:“晚生明白了,回去必如實稟告。大老爺自己保重。”老黑點頭不語。薛先生又道,“還有件事,晚生想跟師父說。”


  薛蟠道:“那咱們去隔壁?”


  老黑起身道:“我先告辭。”


  薛蟠揮揮手:“再見。貧僧還有客人,就不送你了。若想不到合適的生計,聽說你在廚下特別有天賦,不如找個地方當學徒。等到你手藝足夠好,萬一歐陽真的來送菜,貧僧會考慮給點兒他種的菜請你燒。”當然不可能,哄他的。這位大叔人品再憋屈,本事真真大。將他約束於某處,好過讓他到處亂跑。


  老黑顯然動心,拱拱手走了。


  屋中靜默許久,薛先生黯然道:“我托人套了我姨父的話。”


  薛蟠輕歎一聲:“人沒了吧。”


  “他說長女多年前便已病逝。”


  “所以他究竟是為了什麽隱瞞你?”


  “表妹必是死得不明不白,他怕我們兄弟探究。”


  “你都已經在慶王府做事了,他為什麽不明著告訴你?還讓老婆背黑鍋,夠無恥的。薛施主,放下你的啟蒙恩師濾鏡。你這姨父說不定在你表妹之死當中要負什麽責任,甚至責任可能比慶王府還大。哎哎哎,你照照鏡子看自己什麽表情。”


  薛先生抿嘴:“什麽表情。”


  “特別想幫姨父開脫的表情。滿臉的深邃,正在腦補一些特別奇怪的迫不得已,是吧。”


  薛先生默然。


  薛蟠嗬嗬兩聲:“你表妹聽著就是個小宅女傻白甜。這樣的孩子進了王府後院,但凡有人想對付她,根本用不著計謀。用最簡單的法子就能搞定。所以你別多想,大抵就是些生辰八字衝了哪位主子、跟外頭的野男人藕斷絲連、對王爺王妃世子世子妃不敬,諸如此類特別簡單特別不需要花精力的老套路。再者,你表妹姓什麽?”


  “姓李。”


  “天底下姓李的太多。你打聽不著人,也許並非人家有意隱瞞,而是她沒有痕跡、被忘記了。同批次進去好幾個李氏,誰知你表妹是哪個?你表妹的閨名,人家真不一定知道。你給人家看過畫像沒?”


  薛先生一愣:“不曾。”


  “編個手足情深的故事,畫幅畫像,托老嬤嬤看。說不定能想起什麽來。”


  薛先生沉思良久,一躬到地。乃告辭。


  “哦對了,順便打聽一聲。”薛蟠站起身送他,隨口道,“薛先生知不知道一位叫孔尚任的老頭?山東曲阜人,年紀應該很大了。”


  “孔大人?”薛先生道,“已沒了多少年。”


  “咦?他什麽官?”


  “戶部右侍郎。年近七十方告老還鄉。”


  “哦……”仕途如此通順,難怪寫不出悲劇故事。


  “師父打聽他作甚。”


  薛蟠歎氣:“他其實是文……算了,有機會下次再說吧。”


  薛先生笑道:“師父,沒有這樣勾起人家心思又不說的。”


  薛蟠攤手:“人都回去了,告訴你無用。老孔是文曲星來著。下界的時間弄錯了,結果整個運道悉數改變。”搖搖頭,“並非治國之臣,而是繪世之筆啊。先頭那三句話,眼看他起朱樓什麽的,本來該出自他的筆下傳世神作《桃花扇》。”其實隻是怕這哥們回頭將本朝全部戲本子都查一遍而已。


  薛先生神色變了變。


  二人後頭不再說話,踱步走出薛府。薛先生再深施一禮,意味深長的看了看薛蟠,上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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