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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孔二老爺這個案子, 線索看上去幾乎沒有。然小霍世子一句話將目標拋向軍營, 範圍霎時縮小。


  三次軍餉被劫皆趁夜偷襲, 神不知鬼不覺。押送官銀的兵卒無人喪命, 隻傷了幾位守夜的哨衛。第一次被劫的兵卒說,他們當日睡得昏昏沉沉、對軍餉丟失毫無察覺。第二次第三次的人也都這麽說。最開始查案的不過是幾名捕頭,見此情形都以為是賊寇給兵士們下了迷藥。然而使迷藥並非官兵的風格;若是劫匪做下如此大案, 豈能不殺人滅口?

  前些日子,覺海和尚找到了第一次丟軍餉的兵士,細問當時情形。原來他們那趟差事急得了不得, 星夜兼程的趕路。整日奔波疲倦下來, 不睡得昏沉才怪。再說,中了迷藥的過失總比毫無警覺來得低些。故此,聽到捕頭疑心他們被人下藥時後,都竭力扮裝成那番模樣。第二次第三次也都是緊急差事,兵士們照搬前頭的說辭。


  由此可知, 這批劫匪不隻是靈通而已,消息源頭必然在上頭。打劫打得如此幹脆利落,唯精兵方能做到。既然沒在兩國交兵的敵營, 平素匪盜的反追蹤壓力比官兵大得多,而官兵則沒有多少對付捕快的經驗,被一路查到徽州也情有可原。


  徽州多鹽商, 揚州多徽商。眾所周知, 鹽商乃天下巨富, 富到沒人會疑心他們的錢為何那麽多。事實上, 大鹽商暗地裏都幹著些替後台主子洗錢的勾當。覺海疑心那七十萬兩官銀送到徽州便是要洗錢的。


  把徽州、揚州和鹽商三個名詞取交集,可得兩個要素:有錢和江南。再疊加上兩年前這個時間點,江南最有錢的軍官顯然是前金陵總兵、後天津總兵王重。偏此人屬暴斃,死前朝廷壓根兒沒來得及抓、更別提審問了。


  王總兵在任時,營中兵士許多都被他賣去當苦力使了,少有認真練兵的。故此,覺海跟陶大將軍稍加打聽,率先疑心了羅老將軍父子。事實上,三天前那次他是試探小羅將軍的。對方若莫名懵逼,嫌疑就小了很多。可小羅當時的反應明擺著被戳中心事。就算打劫不是他幹的,他也必定知道內情。


  而王重身後之主正是當今天子。


  覺海懷疑,兩位羅將軍乃王總兵養的官匪頭子。七十萬兩軍餉從國庫發出、皇帝傳信給江南的王總兵、王總兵派羅家父子打劫、運送去徽州洗錢、官銀洗成私銀後回到王總兵手中、王總兵將之送入天子私庫甚至國庫。揚州鹽商孔二老爺從洗錢的徽州同行處察覺到了端倪,欲報備給錦衣衛鎮撫使魏大人。被皇帝這邊的什麽人察覺,雇傭職業殺手將二人滅口。好巧不巧的,該殺手組織居然是慶王府下屬產業。


  如此殺手鐧,慶王當然不能隨便使出來。縱然雲清老道姑親自追查到了跟前,他們愣是不肯透露買凶之人半點線索。


  陶嘯聽罷沉思良久道:“此事未免匪夷所思。不明和尚,你信?”


  薛蟠道:“咱們國庫是常年空虛的。那三筆兵餉皆發得匆忙,可知朝堂之上曾花不少時間爭辯。銀錢有限,是修築皇陵、還是加固黃河長江的堤壩、還是發給百官做官餉、還是賑濟水旱兩災。還是,發軍中兵餉。兵權一直都在太上皇手裏,兵部也為端王係所控製。在每處都需要錢的前提下,今上肯定不願意優先發兵餉。陶四將軍,你說是吧。”這和尚臉對著陶嘯,眼睛卻看著那個道士。


  陶嘯道:“依你的意思,羅將軍隻是劫了兵餉,並非買凶之人。”


  薛蟠望天:“四將軍,沒有這種護短法。什麽叫‘隻是’劫了兵餉。合著劫兵餉沒什麽大不了的是吧。”


  “這些都是師父的推測,可有實證麽?”


  薛蟠沉了臉:“我一個和尚又不是捕快,哪裏會做查證那麽專業的事。貧僧既然來找四將軍,不就是跟您老商議麽?不然幹嘛不找畢千戶去?若直接找上雲清仙長,還能順帶把包庇那誰的嫌疑給洗清了。”


  道士淡然道:“你縱找上雲清也不礙事。沒誰怕她。”


  “您老是上元正仙,世間哪有您老怕的人。”薛蟠嗬嗬兩聲,“陶四將軍要證據。從亂麻中找線索不容易,順著答案倒推容易得很。因陶總兵用得著那爺倆,從大局著眼貧僧才求見的。二位要是不想談,公事公辦豈不便宜?”


  陶嘯笑了,抱拳道:“師父誤會了,末將並無要為難師父之意。是末將沒把話說清楚,末將給師父賠個不是。”


  “阿彌陀佛。貧僧不敢。”


  木施屏風後頭,小羅將軍正對著薛蟠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感動得險些掉淚。


  薛蟠正色道:“鎮撫使可不是小官,孔家兩條人命也不能就這麽算了,買凶之人必須得查出來。既然你們陶家要護短……煩勞給貧僧一個真相。”乃合十頌佛,起身告辭。


  不多時,外頭的小漁船上又傳來了小曲兒,唱著什麽“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鬥。”漸漸遠去。


  半晌,陶嘯道:“出來吧。”


  小羅將軍繞過木施,拜倒在他二人跟前。


  道士手中拈了三顆棋子玩兒。陶嘯長歎:“說吧,怎麽回事。”小羅將軍麵色躊躇。陶嘯看著他,“若沒有實話,我便沒法子對付。”


  小羅將軍含恨道:“末將是逼不得已。此事家父毫不知情。”


  官場如逆流行舟,不進則退。武官也身在官場,故此並無兩樣。兩年前,有消息靈通之人告訴老羅,某將軍的侄子看上了他的兵,想謀了去。那人叔父的手下沒有閑兵,一年三百六十日,連年節都時常被派出去幹活,工錢不知得了多少。


  老羅起初並不相信。數日後王總兵無故把他喊去,說了些你年歲已老、還有舊傷、差不多該解甲歸田之類的話。


  老羅忙說:“末將年歲不老,也並無舊傷。”


  王總兵微笑道:“武將嘛,舊傷雲雲,找找自然會有的。”不再聽一言打發他走了。


  一長舌親兵告訴老羅,某將軍前些日子給王總兵送來了好幾個大箱子,聽說裏頭裝的全都是白白胖胖的銀錠子。除非老羅也能送來數目不下於那位的賄賂;否則,最多三個月就得解甲歸田,小羅將軍也會蒙恩回家照料老父。


  眾所周知,王總兵是個油鍋裏撈錢的主兒。可羅老將軍也是真的沒處弄錢。若就這麽讓他把手下兵士讓人,老頭哪裏舍得。羅家家底都挖出來了,也夠不上行賄的零頭。遂急得升天入底沒有半點法子。


  便在此時,小羅將軍遇上了個算命的,不收錢替他卜了一卦。此人指點他七天後去金陵城郊某處廟宇。該寺有個鬥戰勝佛像,最是靈驗不過。小羅將軍可在酉時正獨身前往進香,則煩惱立除。小羅素日從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然眼下已到山窮水盡之境,唯死馬當活馬醫。


  到了算命先生所說的日子,小羅將軍依著時辰走入鬥戰勝佛殿,手持三炷香。插香入爐,小羅將軍望著上頭那位威風凜凜的齊天大聖,無端淚如雨下。“我父親兵法精湛、武藝高強、一生愛兵如子,如何會落到如此地步。這天下已無望了麽。”


  忽聽有人脆生生的說:“你父親怎麽了?”小羅將軍一愣。移目望去,佛像後頭轉出個小姑娘,年約十七八歲。身穿朱紅色羅衫,眉目清明好不俏麗。姑娘笑眯眯道,“不用看我,我是狐狸。”


  小羅將軍驚奇不已。既然是個狐妖,他也就沒什麽好顧慮的了。乃將軍中之亂象、王總兵貪財索賄、父親怕會因出不起賄錢早早解甲歸田,一五一十悉數說了。


  狐妖聽罷思忖道:“世道自古如此。若想保住令尊大人手下兵卒,隻怕唯有設法弄錢。”


  小羅將軍苦笑道:“我們是武夫,隻會打仗,哪裏會弄錢。”


  狐妖笑道:“既會打仗,何愁弄錢?”


  小羅將軍大喜:“莫非姑娘有法子?”


  狐妖嫣然一笑:“有啊,你跟我來。”招招手轉身就走。小羅將軍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二人離開寺廟走進不遠處一座清幽小宅,裏頭候著三四個美貌丫鬟,捧出美酒佳肴。小羅將軍以為這是狐妖的法術,並沒在意。狐妖和丫鬟連番勸酒,小羅將軍來者不拒。酒入愁腸,不多時便酩酊大醉。次日醒來,他聞見一股幽香,那狐妖正熟睡於枕畔。


  狐妖留宿了小羅將軍三晚,到第四天早上才告訴他:自己是人。偏這三日,小羅已經連祖宗十八輩都告訴人家了。


  幸而狐妖也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小姐,不過是個官宦外室。男人常年不來看她,鬱鬱無聊,到廟中排解寂寞。


  再然後,她男人就忽然領著一群打手闖了進來,抓奸在床。小羅將軍雙拳難敵四手,被捆了個結實。問出了野漢子的來曆,這男人便將他丟上馬車,押送到金陵總兵府,質問王總兵。小羅將軍羞得隻盼著能有個地縫鑽進去。


  狐妖的男人和王總兵說了半日小羅聽不懂的話,最後給了他一個機會。橫豎不過是個外室,男人也沒那麽在意。假如小羅將軍肯幫他和王總兵做件事,非但戴綠帽子的仇他不追究,還能保住羅老將軍的兵卒。小羅將軍跟狐妖已有肌膚之親,很是擔心她被這男人欺負;再加上算命先生先前所言,並舍不得袍澤兄弟。遂連那件事是什麽都沒問,直接答應下來。


  男人當即親手給他鬆綁,王總兵笑容可掬請他坐下,二人皆滿口讚譽小羅將軍是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個釘。待聽說他倆要自己去劫朝廷官銀,小羅當即想反悔。偏那兩位又使了一輪激將法,還告訴他此事竟是替天子辦的。小羅將軍進退維穀,不得已上了賊船,再也下不來。


  之後便如同薛蟠推測的那般,王總兵給了他官銀經過的路線,他領人劫下來送去徽州。交割完畢,小羅撤走,銀子如何處置不與他相幹。至於買凶殺害孔二老爺之事他就更不知道了。


  聽完經過,陶嘯半晌不知說什麽好。倒是那個道士先說:“我還以為仙人跳這種招數早已沒人使了。”


  陶嘯道:“見識過的不著道罷了。哄他們這些傻直男還不一哄一個準。”因問道,“那假狐妖住在何處。”


  小羅將軍道:“早已搬走。”


  “無礙,你把地址給我。”陶嘯道,“總能查到點子蛛絲馬跡。你再做幾個畫影圖形。假狐妖大抵是個粉頭,去秦淮河邊轉悠兩圈就能找到。”


  小羅將軍呆若木雞。


  道士皺眉道:“他不會直至這會子才明白過來吧。”


  陶嘯道:“術業有專攻。軍中之人哪裏懂得外頭的手段。”


  “正經跟外邦打仗,可別被細作給哄騙了去。”


  “那還不至於。”


  正說著,船艙外走進來另一個漁夫打扮的男人,手裏端著個烏木托盤、盤中放著文房四寶,引小羅將軍回到木施後頭。乃細問他那狐妖什麽模樣、她男人什麽模樣、徽州跟他交接官銀箱子之人什麽模樣,悉數繪出畫像來。小羅將軍記性甚好,連狐妖身上的胎記都記得。


  畫完了,回到前頭拜別,那兩人已接著下棋了。小羅將軍竟朝道士重重磕了三個頭:“末將忠心耿耿,求仙長庇護。”


  道士拿著棋子一麵思忖一麵“嗯”了一聲。小羅將軍如得了大赦一般。


  一時他搭小漁船離去,隔壁靠過來另一艘小漁船,薛蟠和覺海重新回到大漁船上。方才做畫影圖形的便是十三,給兩個和尚講述經過。


  薛蟠直齜牙:“這麽多套路,躲不過很正常。”又笑道:“哎,陶四舅,咱們方才那出戲不是跟王總兵和狐妖的男人是同一招麽?同一個坑裏摔兩次啊他。”


  陶嘯拍手:“可不是麽。”


  “這就是貧僧說的,招不在老、管用就好。”


  遂取畫像來看。覺海當場認出那個徽州接應之人也是個鹽商,姓趙行六、人稱趙六爺。陶嘯看他神情複雜,問可有故事。


  覺海道:“此人是孔二老爺好友。前陣子孔三老爺沒了,孔縣丞又正趕上鎮江乳母那事兒、他們縣令老爺也死了。一麵是差事一麵是喪事,焦頭爛額。也是趙六爺竭力照看孔家,齊全熨帖。”


  眾人默然會子,忠順王爺道:“各為其主無可奈何。兩年前卻是孔二通風報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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