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孫溧帶著準揚州知府馬尞回到金陵, 拜會了忠順王爺。兩天後, 拉上不明和尚同往鬆江府而去。薛蟠堅決要求乘馬車, 孫馬二人也沒反對。
剛出城門小馬知府便驚呆了。通常出了城門道路便顛簸難走, 不曾想此路寬闊平整、比城裏少說強出去三四分。薛蟠得意道:“就是想看近距離觀看你們這幅吃驚的模樣,貧僧才特意不騎馬的。”
孫溧也睜大了眼睛:“道路何時修成如此模樣!”
“因為鬆江發展起來了,各色需求劇增, 得給他們供貨。要想富先修路。沒有好路,哪裏跑得了這麽多車馬。”
“城中的道路如何不修?”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我們家倉庫作坊都在城郊, 城裏的路與我何幹。”
孫溧愕然:“此路是你修的?”
“當然。誰使誰修。”
“賈雨村呢?”
“嗬嗬。”
馬尞眼珠子登時轉了起來。“官府也出些、富戶也出些, 豈不好?”
“想的美!你可聽過一個故事。黃河堤壩岌岌可危,縣令想募集錢款修繕。滿縣富戶個個裝聾作啞。縣令乃請來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問他:老人家可願意捐二十兩銀子修堤, 老人當即說願意。縣令大喜,看著一眾富戶,意思是你們這些沒善心不識大體的。又問,您老可願意捐二百兩銀子修堤, 老人又說願意。您老可願意捐二千兩銀子修堤, 願意!縣令意味深長道, 故此老人家善有善報、長命百歲。下頭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話:老人家, 可願意捐一頭牛修堤?老人當即說,不願意。縣令急了, 您老連二千兩銀子都肯出, 如何舍不得一頭牛?老人說, 因為我家真的有一頭牛。”
馬尞聽罷幹笑兩聲:“堤壩垮了,豈非人人遭災?”
薛蟠道:“有兩個緣故。一則修堤壩的錢天知道被哪些官老爺們貪墨掉了。商賈們素日或是沒少交稅、少交稅的也行了賄,憑什麽出兩次錢?二則,捐的錢若真能好生修堤也就罷了,可縣令會貪墨掉多少?頂多勉強扛過今年,明年接著修。還不如收拾細軟跑去別處。”
半晌,馬尞頗不情願道:“架橋修路確該官府出錢。”
薛蟠與孫溧對望一眼:“然而橋塌了路壞了,朝廷撥的銀兩還沒出京就被半路截走。你說怎麽辦吧。”
孫溧道:“世人常常以為每件事都依著章程,其實每件事都沒依著章程。”
薛蟠接著說:“若隻幾個人見錢不要命也罷了,上有律法可以處置;多數人都見錢不要命,你還真沒法子把他們全都處置掉。”
孫溧歎道:“馬兄弟,你不該接下這差事。揚州跟三河縣……哪兒跟哪兒。”
“我擦!”薛蟠忍不住罵了聲國罵。治國府上下全是二百五怎麽的?合著這小子隻幹了三年三河縣令。那地方跑快馬進京一個時辰都不用,誰敢刁難國公府的少爺。到了揚州,非但寸步難行,還得被人忽悠得團團轉。
小馬明白他倆想提點自己,幹脆拱手:“二位兄弟,請賜教。”
薛蟠搖頭:“要是幾句話就能解決問題,早說了。馬兄弟虧你肯定會吃,而且會吃很多很大的啞巴虧。貧僧給你出個餿主意,隻別說是我說的。”
馬尞聽到前幾句有些不服氣,後頭笑了:“師父的餿主意最好使不過。”
薛蟠擠擠眼:“揚州巡鹽禦史林海夫人乃忠順王府的郡主,眼界能耐不輸太子妃杜氏……額,信圓師父;身份又夠高。你到了地方就去拜碼頭,厚著臉皮跟她借幕僚。她肯定舍不得給你。將來遇上難事隻管呱噪她,她不好意思不出手相幫。”
孫溧微笑道:“她就住在揚州,揚州亂套了她也不方便。”
馬尞打了個冷顫:“你們倆說的,跟揚州是個火海深淵似的。”
薛孫二人同時道:“就是啊!”
馬尞終於有點兒發怵。許久他問:“那……賈璉那廝是怎麽處置鬆江府的?”
薛蟠望天:“跟揚州比起來,鬆江的芒刺連零頭都算不上。碼頭魚霸不許漁民把魚直接賣給百姓,非得低價賣給他們、他們再高價賣出。貧僧雇幾群流氓胖揍兩頓才老實些。”
“衙役是做什麽吃的?”
“他家族兄是……很熟的熟人。”
馬尞無語。
“揚州的你敢揍?一個個背後站著王爺宰相太上皇。”
孫溧接道:“慶王世子現在都還在揚州呢。”
薛蟠再接:“外加婉太嬪和錦衣衛那位不知多大官的道長。”
馬尞麵色發白,心中開始打鼓。
與此同時,上海縣新修的某處碼頭上,金陵總兵陶遠威和四皇子夫婦、南安世子立於船頭,手持千裏鏡查看水麵。遠處有三艘快艇圍攻一艘大船,打得熱火朝天。沒過多久快艇便大獲全勝,四皇子不禁鼓掌。
指揮快艇的將軍姓羅,才三十出頭。身高過八尺,往那兒一站跟座黑塔似的。其父本是個小軍官,小羅將軍乃副將。老陶到任後時常扮成個老卒子模樣四處溜達,挨個兒查看營房。查到羅老將軍處時爺倆都不在,可他們手下的兵卒比旁人的明顯健壯。老頭親自試探幾下,很是滿意。遂留下一張紙條走了。待羅家父子回營,赫然發現那上頭寫著:後日來金陵總兵衙門,有官升。兩天後,爺倆連升三級。
如若不出意外,四皇子這趟差事的第一單生意就是小羅將軍辦了。
然而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小羅將軍收兵回營,正跟他父親和幾位心腹議事。崗哨來回話,說營外來了個和尚求見。
一位親兵笑道:“化緣竟化到兵營裏來了。咱們可天生就是殺人的。”
老羅將軍道:“大戰之前討個口彩,舍他份飯菜打發走吧。”
哨兵出去不一會子,巡哨的小頭目回來了:“將軍,外頭那和尚說他師父比你們爺倆加起來都有錢。他有要緊事找羅副將。”
老羅看了看兒子。“他法號如何稱呼?在哪座寶刹修行?”
“他說,告訴卑職沒關係,就怕將軍不方便。他勸羅副將還是去見他的好,單人匹馬、莫帶親兵。”巡哨頭目道,“那和尚必是練家子,身後背著一把長刀,看起來分量不輕。”
羅家爺倆互視幾眼。小羅將軍道:“保不齊是位好漢,我去瞧瞧。”老羅點頭。
小羅將軍大步流星來到營門外。遠遠的便望見一名僧人,四十多歲、虎背熊腰。乃上前見禮。和尚正色道:“貧僧有件緊密事務必跟小羅將軍單獨談。可巧這四下裏皆空曠。咱們走遠些,到無樹無石之處說吧。”
小羅將軍心下納罕。因見他說的嚴肅,且自己武藝不賴,便答應了。
二人上馬,隻管往曠野中走。尋至八麵無人處,眼前有片草地偏矮,和尚道:“此處便好。”跳下馬來。
和尚合十垂目:“貧僧法號覺海,師從金陵棲霞寺不明法師。”緩緩抬頭,“便是算出鬆江賈知府兒子何時投胎那位。”
小羅將軍神色驟變:“師父找末將究竟何事。”
覺海輕聲道:“想知道究竟。”
“不知所謂。”小羅將軍扭頭便走。
看他走了六七步,覺海道:“慶王實在不是什麽好主子。”
小羅將軍一愣,立時轉身:“末將與慶王府毫不相幹!”他快步跑回,“末將對聖人忠心耿耿!”
“慶王若捏著將軍的把柄,將軍還能忠心耿耿麽?”
“末將何來把柄!”
“王總兵既去,七十萬兩白銀想來尚未送完。”
小羅將軍呆若木雞。
覺海道:“貧僧過後再來,還望將軍思之。”長誦一聲“阿彌陀佛”,飄然而去。
兩天後,薛蟠陪著孫溧馬尞趕到鬆江知府衙門。賈璉不在。薛蟠隨口道:“賈知府又在哪個工地搬磚?煩勞位施主領路。”
一位文吏認得他,忙從後上前來使了個眼色:“我們大人大早上到新碼頭開會去了,晚上才能回來呢。”
薛蟠忙回頭道:“要不咱們先逛逛大街。”
孫溧問道:“新碼頭在哪兒?”
薛蟠擺手:“能帶你去的肯定就帶你去了。人家開會呢。”一言不發拉著他倆就走。
三人離開衙門四處參觀。每見新鮮之物,孫馬二人不免詢問;薛蟠一一解釋。眼看斜陽西墜,薛蟠找了處自家開的西洋餐館請他倆吃飯。乃做古認真道:“不是說外國菜比咱們本國菜好吃,而是大上海必須包羅萬象、什麽都有的吃。世界這麽大,咱們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直至二更天賈璉都還沒回來。薛家在鬆江雖有屋舍,薛蟠並沒去住,領著那兩位住進了外灘飯店。
次日早上,三人閑坐餐廳用早點。孫溧環顧道:“分明離金陵隻有兩天路程,我竟覺得到了外洋似的。”
薛蟠拍掌道:“老孫,你說到點子上了。說良心話,這城市是不是很有活力、未來可期?”
孫溧歎道:“這才幾年功夫,賈璉已非吳下阿蒙。”
和尚今兒有正經事,不能帶著這兩隻拖油瓶。早餐過後便送他們去了揚州府衙。賈璉依然大早上趕赴“新碼頭”開會,留下了師爺顧之明。顧之明接手孫馬兩位,帶他們參觀些昨兒不方便看之處。薛蟠尋了個借口開溜。
小羅將軍依舊練兵,隻是近日心不在焉。這會子親兵跟他說話,他恍若未聞。親兵對著他耳邊大喊“將軍!”小羅將軍回神:“何事。”
親兵道:“陶四將軍派了個人來請你,說有要緊事商議。”
小羅將軍皺眉。這個叫陶嘯的隻掛了個虛職,素日不大在軍中活動,有些神秘。終究是陶總兵之子,不能不給顏麵。遂整頓衣衫跟來人走了。
陶嘯的親兵領著他跑了半日的馬,來到一個漁人小碼頭。碼頭泊了三四條漁船,親兵與小羅上了一艘,指著不遠處一條大漁船道:“我們四將軍在那兒等著將軍。”乃搖起船槳,不多會子靠近大漁船。
小羅跳上大船甲板。送他的親兵船槳一點、將小漁船點開,抱拳道:“卑職還有客人要接,將軍請自行進去。”小羅還禮。
踏入船艙,小羅將軍微驚。船艙中坐著兩個人正在下棋。一個漁民打扮的正是陶嘯,還有一位穿著道袍、模樣好不俊俏。小羅沒忍住看了那道士好幾眼,陶嘯連聲咳嗽。小羅上前抱拳。
陶嘯頭也沒抬,伸手指身後的大木施:“旁邊有扯成片的布,掛上,你躲去後頭。”小羅一愣,果然看見兩個木凳上架著兩匹粗布。陶嘯催道,“快些,有人要來了。”
小羅心中莫名跳了幾下,又看那道士紋絲不動,不敢吭聲。忙拿起粗布掛上木施。如此便如同隔了座屏風。轉到木施後,有張破舊的小木桌和一個雕花烏木杌子。這兩樣東西實在很不配。外頭也撂著幾隻一樣的烏木杌子。
小羅將軍正要轉出去詢問究竟,忽聽船外有人唱曲兒。木施那頭陶嘯道:“多好的曲子他都有本事唱得如此難聽。”
道士道:“你也不遑多讓。”
“我比他略強些。”
凝神細聽,那人唱的是“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聲音越來越近。這船四麵皆有窗無簾,小羅將軍悄悄探出半張臉朝外張望。隻見方才送自己的那艘小漁船再次駛近。船頭立著兩個和尚,都身穿半舊的僧衣。唱曲兒的那位正立在船頭甲板上,約莫二十五六歲。船艙前還有個四十多歲的和尚,小羅細看大驚——正是三天前來找過自己的覺海。想必唱曲兒的便是不明了。不知陶四將軍此舉何意。
小漁船已靠近大漁船船頭,曲子還沒唱完。不明和尚登船後便立在大漁船的甲板上接著唱,還唱得搖頭晃腦。木施外那道士道:“閉嘴!”不明閉嘴了。
二僧飄然走入船艙,齊聲頌佛、合十行禮。小羅將軍從兩匹粗布當中的縫隙張望出去,隻見道士撂下棋子道:“坐吧。”二僧各搬了隻杌子坐下。
陶嘯因問:“怎麽回事。”
不明和尚似乎很猶豫,糾集許久才說:“從國庫中來,到國庫中去,算怎麽回事?”
陶嘯皺眉:“少廢話。”
不明輕歎道:“貧僧一直以為慶王是拿捏住了哪位將軍的把柄,現在看好像比那要麻煩得多。他似乎是拿住了皇帝的把柄。陶四將軍,孔二老爺和錦衣衛妥妥的都是太上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