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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鎮江乳母嬤嬤七七當日, 夏婆婆來了金陵。坐在薛家外書房吃罷兩盅茶, 告訴小和尚:“別家散去,獨慶王世子依然盯著那個跟廚子跑的食客。”


  薛蟠齜牙:“幸災樂禍?”


  “非也。我想著可有什麽緣故。那食客曾被兩個外行的盯梢驚動過。”


  薛蟠歎氣:“貧僧聽明白了。您老就是不死心, 不願意承認白忙一場。哎,還不如介紹下那位大魔王。”


  夏婆婆橫了他一眼,正色道, “我特叮囑你, 萬萬不可跟她提起我。我二人快四十年沒見過了, 她都不知我是死是活。”


  “哈?”薛蟠兩眼冒蚊香。“您老的誰?”


  夏婆婆沒答話,半晌輕聲道:“我從年輕時候起就不喜歡她。”


  “意思是到時候貧僧敷衍他就可以了是吧。”


  “隻讓你莫提起我。”


  “那……魏家的人還是錦衣衛的人?”


  “都是。”


  薛蟠遂知此君是來查魏姓鎮撫使案子的。“男的女的總得透露下吧。我預備鹹點還是甜點?”


  “女人。”


  薛蟠咂舌。這些日子他早已猜測了許多人物。當中年齡大到能讓夏婆婆從小就不喜歡的, 隻有一位。


  發了會子愣,夏婆婆道:“慶王府篤定那枚飛蝗石之主就是解憂。”


  薛蟠嗬嗬兩聲:“跟他們守著那個什麽食客不離不棄是一個道理。之前太過於自信,之後寧可拖著也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不過——”他食指戳戳下巴, “有件事貧僧想打聽一下。當年船上隻有兩個人?”


  “隻有兩個。”


  “錦衣衛鎮撫使大人身邊沒有護衛?”


  “護衛離得頗遠。”


  “二位死者武藝如何。”


  “平平。”


  “跟暄三爺比?”


  “不相上下。”


  “那就很奇怪了。”薛蟠思忖道,“殺手做買賣都是直接下手、不拖泥帶水的,能一刀解決絕不用兩刀。暗器這種東西,通常用來對付和自己武藝平級或者更厲害的高手。飛蝗石很難致命, 甚至無法萃毒。一個職業殺手, 最不常使的暗器就是飛蝗石。若說殺手閑得無聊從暗器囊中取出來玩兒、不小心掉在船上——這個畫風不對吧。”


  夏婆婆心中一動:“你疑心有人當年就以解憂的飛蝗石栽贓他?”


  薛蟠擺擺手指頭:“解憂不刻鹿角,這一條首先明確。雕刻和繪畫是兩種完全不挨邊的技能,無法通用。而且解憂雖身在風塵, 其實是個誌趣高雅之人, 看不上普通飛蝗石這種不怎麽高雅的暗器。就算不打圍棋子兒, 他也會打雨花石。他素日使的刀劍上鑲金嵌玉唯恐不貴。其實很好理解。您看宮中的太監們何等貪財, 出了宮哪個不是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很闊?這是同一種補償心理,太監和小倌以金錢來填補身份上的痛苦。世人看不起他們的職業,但都很看得起錢。”


  夏婆婆不禁點頭:“是這麽回事。”


  “我個人猜測,那枚飛蝗石原本是用來栽贓別人的。之後的幾年那個人出了某種變故,要麽惹不起、要麽跟慶王府利益相關。如今錦衣衛追查起來,他們得給個答複。所以就把已經找不到人、且受到忠順王府庇護的解憂推出來、妄圖搪塞。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倒說得過去。”夏婆婆思忖道,“故此案子多半就是他們做的。”


  “還有一種可能。他們受雇於人、不明內情。目標為鹽商孔二老爺,船中另一位順帶滅口。當天去了兩個人,一個動手、一個望風。望風的忽然察覺到虯髯客身份,奈何動手的已經做完了。遂胡亂丟塊石子兒混淆視聽。”


  “你為何不覺得就是慶王想殺人、而非雇傭?”


  “從他母親德太妃和他兒子慶二爺來看,皆無捋虎須的習慣。我覺得他沒膽子殺錦衣衛鎮撫使。”


  這番話實在太有道理,夏婆婆暫時被糊弄過去了。


  可布行東家也麻煩得緊。乳母嬤嬤喪事結束乃最末時間點,慶二爺推斷他之後會放鬆警惕,故依然蹲守。早晚磨幹淨耐心,嚴刑拷打之下,誰的嘴都難保能不能鋸開。


  薛蟠遂拉上十三這個外掛直奔鎮江。


  四更天,二人穿著夜行衣、戴著黑巾子翻入布行東家的住處。依然老招數,先放迷煙迷暈這哥們。稍轉兩圈,都發現了問題所在。宅子跟雪洞似的。就算不娶妻生子,正常人家中總得有點特色。喜歡的顏色、順手的東西,哪怕找個紅角兒當愛豆呢。慶王府大概就是根據這個推測他並非尋常老百姓的。


  他倆在屋中翻箱倒櫃,想搜羅些值錢的細軟。驚喜的發現根本不用搜羅,屋主連稍微貴點的物件都沒買過。薛蟠搖搖頭:過得活像機器人。銀子和銀票揣入懷中,麻袋裝起大活人翻牆而出。


  還沒跑到街口,十三做了個手勢:後有尾巴。乃腳底一轉跑去了縣衙。閃入衙門後頭的小巷,薛蟠把麻袋擱在腳邊抱臂圍觀。追蹤的有兩個人,非同夥。其中一位武藝很高。若非十三在,薛蟠對付他夠嗆。


  布行東家醒來時察覺自己身處馬車之中。車簾勾起,遠遠的望見東邊小山坡頂上一抹金光。半個時辰後他已經有了新的身份。


  鎮江縣衙抓到個瞎了眼的小賊,大清早坐在衙門圍牆頂上東張西望。


  熊貓會徐大爺假稱從泉州過來的三位是逃奴,雇傭胖達鏢局把他們送回去。三人眼睜睜看著馬車一路南行,宣城、徽州、信州、南平,最終真的回到了泉州。馬車跑得不快,等抵達時已經快冬天了,永嘉郡主的宅子裏住著別人。此為後話,回頭再說。


  對於布行東家的失蹤,連夏婆婆在內,多數人覺得是慶王府所為、凶多吉少。一個草民的性命也沒誰放在心上。


  五天後,慶王府終於派了位儒生到薛府求見。


  他們哄騙老黑來找了和尚兩回,先後安排孔三老爺和魏家的人偷聽。魏家和孔家可不是一個檔次,而和孔三一起偷聽的是位無權無勢的縣令甲方。薛蟠疑心魏家起先沒大在意孔三老爺,他死後才重視起來。忽然給了慶王府很大壓力,逼得他們不得不安排第二次偷聽。坐實歐陽是殺手,就能將壓力轉移給忠順王府。可惜沒有成功。


  薛蟠那回說想跟慶王世子買消息,目的其實是撩撥他一下,讓他在遇到困難時考慮利用下這個和尚。


  來的儒生居然也姓薛,各處潛望鏡都沒發現有“黑貓”。薛蟠看他有點眼熟,問道:“薛先生,咱們二人可曾見過?”


  薛先生道:“不曾。”


  “大概您大眾臉吧。”


  薛先生正色道:“不明師父想打探早先孔二老爺的案子?”


  “對,貧僧想查。”


  薛先生微微愁眉:“我若說人確是解憂所殺,想來師父不信?”


  薛蟠聳肩:“施主能給出合適的邏輯,貧僧就信。”


  “邏輯是何物?”


  “就是道理上能說得通。比如歐陽的飛蝗石確是圍棋子,你怎麽解釋鵝卵石?”


  薛先生呆了半日:“我沒法解釋。”


  “他一個池州人從沒見過鹿,為什麽會刻鹿角。”


  “我也沒法解釋。”


  薛蟠看著他捏捏下巴,遲疑道:“如果你說,他喜歡鹿、他好朋友姓鹿、他小名叫鹿哥,我立時就能篤定你在誠心誣陷他。”


  薛先生苦笑道:“晚生確非誠心誣陷他。”


  “然而我能確定他沒有殺過人。所以,會不會你們家的消息來源有問題。比如大管事四老爺臨死前陰主子一道。”


  “或是他察覺出什麽端倪,丟棄了自己原先使的飛蝗石。”


  薛蟠擺手:“我反複想過各種可能性。在飛蝗石上刻畫具有強烈個人特色的標記,這種行為太過於炫耀。大案案發現場,難不成他誠心留下‘到此一遊’?一名殺手,低調謹慎是基本職業素養,不然剛入行就會被淘汰。若說他當年正是剛入行,又哪來的本事突破錦衣衛高官的護衛?”乃認真看向對方。


  薛先生臉色發白。此中矛盾他確實無法解釋。


  薛蟠接著說:“其實根本不用討論鹿角石之主是誰。因為那個人絕對不會是凶手。要麽石頭與凶案毫無瓜葛,要麽就是誠心陷害。”


  薛先生的表情說明他認栽。豬隊友犯下原始錯誤,後續再如何都彌補不了。半晌,轉移話題:“那案子是為了七十萬兩白銀。”


  薛蟠假笑道:“隻怕還有別的緣故。一位錦衣衛鎮撫使的命遠遠不止這個價。”


  “師父也太看得起錦衣衛了。”


  “好吧。怎麽回事?”


  “不便細說。橫豎就是七十萬憑空失了蹤。”


  “這個回答未免敷衍。薛先生今天過來的目的還是栽贓歐陽,根本不想跟貧僧探討案情。掰扯半日沒說雇主是誰。”


  薛先生無奈道:“晚生本欲跟師父澄清,那案子不與我們府裏相幹。揣度師父不會相信,故此沒說。”


  “嗬嗬。”薛蟠隨口道,“孔二老爺想買官、有人不願意他們家買?”


  薛先生笑了:“官場上的事兒,師父問問王子騰大人。”出言告辭。薛蟠遂知自己猜得不著邊際。


  這位大叔走後,薛蟠轉身直奔小西院請教姚大夫。姚大夫告訴他,鹽商子弟買官必從小官買起,而買小官用不著這麽多錢。那筆錢縱然確用來謀官,也必是幫旁人謀大官使的。


  薛蟠回到內書房琢磨著。這個薛先生他其實早就想起為何眼熟,畢竟同姓之人印象深刻。和太子妃杜家那位幕僚形容相似,八成是親兄弟,各投一方還挺有意思。如今鎮江曲終人散,錦衣衛開始集火舊案。慶王府想禍水東引,連續撞南牆還不肯放棄,想必買凶的雇主對他們很重要。


  很快薛蟠就知道為何薛先生要趕著來了。次日他收到張帖子,署名隻有“元清”兩個字。門子說來人是位看不出年歲的老道姑。


  靈蟾小道姑的師父,和,現任錦衣衛指揮使雲大人的師父。擅長煉丹。大高玄觀中有元字輩,靈蟾又是北靜王妃送到她門下的,她出家之前必身份高貴。


  不多時元清老道姑悠然走入外書房。薛蟠穿著僧袍,二人相對行禮。這位從臉上看少說有個六七十歲,偏滿頭黑發烏油油的,難怪門子看不出其年歲。


  落座後元清微笑道:“不明師父想必知道貧道何故而來。”


  薛蟠歎了口氣:“大略能猜到,可貧僧真不能給仙長什麽答複。”


  “哦?”


  “因為您老的年齡和身份。”薛蟠正色道,“曆盡紅塵滄桑,擁有許多閱曆經驗。所以你們希望孩子們能吸取教訓、少走彎路。這種想法貧僧完全理解。你們長輩熟練掌握了一句話,叫做‘為你好’。很抱歉,貧僧的想法跟長輩們不同。成長道路中如果有什麽磕絆和彎路,那也是每個年輕人必經的。您希望小徒弟活成世人希望的樣子,而貧僧願意竭力幫她活成自己希望的樣子。仙長,靈蟾的事情應該由她自己做主。連見不見您老,都由她自己做主。”


  元清默然片刻道:“話都被師父說完了,貧道已沒話可說。”


  薛蟠道:“您給她安排的路想必周全,她會感激的。”


  “翟氏?”


  “翟娘娘依然想要王爺的寵愛和高高在上的地位,可回京就必要失去女兒。魚她所欲也,熊掌亦她所欲也。翟娘娘眼中,北靜王爺是魚、女兒是熊掌。靈蟾郡主眼中,身份是魚、自由是熊掌。說不定有一天她哀傷的發現,身份才是魚、自由變成了熊掌,她自己會回去的。俗話說得好,被偏愛的有恃無恐。您老這麽喜歡她,願意為了她一大把年紀從黃河以北趕到長江以南,肯定不會跟她計較這些舊賬。”


  元清和藹一笑:“多謝師父,貧道並非為了靈蟾而來。”


  薛蟠眨眨眼,試探道:“水溶怎麽了?”


  元清搖頭。


  “杜萱?”


  “如何想到她頭上。”


  “妙容道長跟北靜王妃是閨蜜。”


  元清靜靜吃了會子茶。“靈蟾如何。”


  “合著您老還是惦記她。隨心過日子,豈能不好?”


  “翟氏可替她尋了親事。”


  “好像有位喜歡的人。”


  薛蟠盼著她問一聲“男的女的”。很遺憾,沒有。元清隻輕歎道:“也罷。打小便像假小子,能得個好歸宿貧道也就放心了。”


  “其實您老不用擔心。”薛蟠道,“她母親也隻輸給北靜王妃而已,對付路人甲綽綽有餘。


  元清點頭。乃道:“貧道為孔家的案子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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