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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夏條綠已密, 朱萼綴明鮮。一行快馬順著官道奔向徽州。馬上眾人皆是兵士裝扮。當中一匹馬坐了兩個矮瘦子, 後頭那位捆在前頭那位腰上。這群人有軍中手令, 甚至有錦衣衛腰牌, 是從京城去泉州辦機密事的。逢略大些的驛站便換馬,風餐露宿的趕路。


  他們便是以韓先生、唐姑娘為首的義忠親王餘部, 和友情客串的張子非。唐二太太體弱且不會騎馬,唐姑娘便將她捆在自己身後。韓先生的動物不合適趕路,張子非出主意請鏢局托運。鳥和魚倒罷了, 他實在舍不得小貓兒, 苦苦糾結。最後還是唐姑娘說:“難道您舍得寶貝兒一路顛簸辛苦?”他這才答應。遂雇了趟鏢, 專門送他的寵物們回鬆江, 交給知府師爺顧之明。


  一日進了徽州城門。因此地也開了家新龍門客棧,他們便直過去投宿。進門時張子非一眼看見有個中年和尚坐在櫃台旁跟掌櫃的玩跳棋。唐姑娘要了座院子包下, 大夥兒略微安置,張子非出門查探環境。


  不多時她回來, 皺眉道:“方才我聽夥計跟別的客人閑聊, 提到一聲‘義忠親王’。不知可出了什麽事,待會兒喊個小子來問問。”


  韓先生自打扮演了兩個月唐姑娘的爹, 不知不覺代入大老爺模式, 諸事丟給“兒子”去處置。貓兒鳥兒都不在身邊,正無聊呢。聞言忙說:“這會子就問。”遂拉起鈴鐺繩。


  新龍門客棧每個大院子都設了專門的夥計照看。院外有個小屋子,夥計住在裏頭。院內懸了繩子連著大鈴鐺, 據說是東家從外洋富貴人家學來的。拉動繩子, 鈴鐺叮當直響, 夥計就知道客人有事找他。


  負責此處的夥計飛快跑了進來:“客官何事?”


  韓先生歪在大扶椅上隨口道:“我且問你,近日可聽到過各處有什麽新鮮有趣的新聞?”


  夥計拍手:“您老可問著人了。”遂打開話匣子,天南海北的胡扯。


  韓先生起先還聽得津津有味,待聽他說完一家親爺倆為鬥蛐蛐大打出手的熱鬧,皺眉道:“無趣,都是些小事。可有大新聞?”


  夥計又拍手:“還真有!前兩天鎮江一晚上兩個人物兒被殺,貴人氣得大發雷霆,不知他們知府老爺的官帽子能保住不。”


  “何人。”


  “一個是縣令,一個是先義忠親王老千歲的乳母嬤嬤。”


  夥計不過隨口而言,眾人聽得大驚失色。韓先生眼中驚喜迸射:“義忠親王的乳母?死了?”


  夥計道:“被人用枕頭捂死的,縣令是腦袋塞進酒缸裏淹死的。什麽看家狗啊、護院啊、值夜的衙役捕頭啊,半點察覺都沒有。且端王府的三爺和慶王府的世子兩位鳳子龍孫都在鎮江,四皇子的嶽家、金陵甄家也有要緊主子守著。”乃低聲道,“這裏頭必有大門道。小人淺見,隻怕老太太被哪家逼問出了什麽消息,隨即滅口不讓其他人知道。”


  韓先生沉思片刻打發他走了。


  張子非看大夥兒麵色難看,低聲問唐姑娘:“該不會那老嬤嬤知道郡主下落吧。”


  唐姑娘牙齒都快打顫了:“她不知道。可他們家能放消息出去。”


  張子非想了想:“隱語暗號?”


  唐姑娘點頭:“我們有人守在鎮江。然他也不知意思,隻記下、把消息傳回泉州。若被康王手下得知暗號,打出事急需相見……”


  “那還來得及。”張子非道,“傳消息的不知輕重緩急,鎮江到泉州路途遙遠。派個兄弟快馬趕過去報信。”


  一位兄弟沉聲道:“人不如鴿子快。”


  張子非皺眉: “不好。鎮江地方小,朝廷和各家王府都盯著,養信鴿的隻怕早就暴露了。”


  唐姑娘道:“鴿子沒養在鎮江。”


  她早已把張子非當成自己人,也就不避諱了。原來乳母嬤嬤的一位心腹在鎮江城開了家飯館,暗號鐫在菜牌上。泉州派了兩位兄弟與鎮江聯絡,二人都不知暗號的意思。第一位扮作老食客,每日都去菜館溜達。若他們掛出了暗號菜牌,便記下來送給第二位兄弟。第二位卻住在揚州,養著信鴿。揚州商貿繁盛,養信鴿的人家不要太多。隻是唐姑娘也不知他倆是誰、怎麽找,更不知道飯館在哪兒。


  “得先弄清楚他們放了什麽消息。”張子非思忖道,“我們東家也養著信鴿,隻不知到不到泉州,也不知可來得及。”


  唐姑娘驚喜道:“暫且一試!這麽大的事,想來郡主也不能莽撞決定。”


  一位兄弟嗐聲跌足道:“隻怕何忠那個閹人跟郡主作對。”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商議半日,韓先生悠然道:“我知道暗號。”滿屋子看著他。“那些暗號本是我編排的。”


  唐姑娘道:“縱然知道暗號,找不著人也不頂事。”


  韓先生微笑道:“紅椒爆黃豆,喚作關公戰秦瓊。鱔魚燒雞便是龍鳳呈祥。”


  張子非思忖道:“菜牌能寫的字有限,傳遞消息需要極大的信息量。故此那飯館必然很大。紅椒爆黃豆、鱔魚燒雞皆非常見菜品。”


  韓先生點頭:“鎮江大些的飯館也沒幾家。”


  “如此好辦多了。我給東家寫信雇人快馬送去。”


  “留神偷窺。”


  “不礙事。”


  韓先生遂知道她使的也是暗語。


  “韓大伯,我隻好奇,一家飯館的菜品再多,菜牌能容下多少字?世事多變,你這暗號能打出幾樣意思來?”


  韓先生笑了:“要緊的不是菜名,是別的。”張子非便不再問了。


  小半個時辰後,覺海和尚改扮成個商家夥計快馬出城門而去。張子非等人暫時留在徽州等消息。


  鎮江大街上不是官差就是官兵,覺海當然不能自己四處閑逛。好在薛家在鎮江開了酒樓。掌櫃的熟悉競爭對手,聽見“關公戰秦瓊”這個菜名兒便知道是街口那家和春樓。菜牌做得精細複雜,描了許多花紋。要緊消息想必藏在花紋中。


  這幾日他們東家不在,說是有要緊事回了老家。既為乳母嬤嬤心腹,大抵守靈去了。薛家派人輪班查看,肯連續兩天、冒著滿城官差、對和春樓一天三頓不離不棄的客人,隻有一位。此人在和春樓隔壁開了家布行,時不時得去別處進貨。


  乃派了兩個人打草驚蛇,上他們鋪子邊看貨品邊閑聊。聽在縣衙當差的小舅子說,上頭仿佛已查到了什麽要緊線索,害縣太爺的凶犯人在揚州、還養了信鴿。布行東家這幾日眼窩都黑了,顯見精神壓力巨大。聞聽此言果然中計,當即換衣裳出門。薛家依然使接力跟蹤之法,沒費多大力氣便跟到了揚州。


  進揚州城門時,跟蹤者新換一棒,林皖親自接手。此人直奔揚州城西一處禽鳥集市——合著那“第二位兄弟”幹脆就是個賣鴿子的。布行東家急忙忙告訴他聽來的消息。


  賣鴿子的笑道:“大哥,你是嚇著了。不用擔心,疑不到我頭上來。”


  布行東家道:“橫豎你仔細些。吳遜領著人把鎮江抄了個底朝天。”


  “無事無事。吳遜也就那點子能耐。”


  又絮叨幾句,布行東家道:“那些字究竟何意?”


  賣鴿子的搖頭:“莫猜,咱們猜不出來。”


  二人相對茫然。


  送走布行東家後,賣鴿子的呆坐許久,從一摞賬冊子底下翻出本薄薄的舊賬來,皺眉瞧了半日。


  下午,有個廚子模樣的人來看鴿子,身後還跟了兩個小徒弟。賣鴿子的忙出去招呼。這廚子一麵瞧貨品、一麵評議、一麵教導徒弟。徒弟們一麵拍馬屁一麵提問,當中的高個子還詼諧得緊,好不熱鬧。賣鴿子的隻管跟著笑,並不知道,自己的賬冊子已經在林皖手裏翻看了。那裏頭寫了些零散無序的字,最後兩頁的筆跡很新。


  聽說弄到了義忠親王餘部的密碼冊子,薛蟠興致勃勃跑去圍觀。因本身就沒有多少條,林皖已經默寫了出來。縱然猜到最後兩條的意思是乳母嬤嬤病重和身亡,依然很難對應出原意來。


  薛蟠琢磨著,韓先生是個文人,文人寫東西最洗練不過。故此他編設密碼時肯定會考慮到生僻字。而生僻字是很難寫的。如今這個時代文盲量巨大,讀過書的人從臉上就能看出來。偏情報係統需要“泯然眾人”的基層工作人員。他們頂多讀個三百千,不方便通讀四書五經。韓先生必須讓不認識生僻字之人也能傳送情報,最方便的就是依葫蘆畫瓢。故此他不會弄什麽射覆、典故,而是做出能一一對應的密碼。那就需要本很容易找到的書。放到後世,字典是最方便的;眼下則《說文解字》最合適。


  遂從書架上翻出此書,看最新一條的第一個字是“袨”。稍加翻找,一眼便看見“袨”往後數第五個字是“老”。依葫蘆畫瓢,第二個字找到了“夫”,第三個字找到了“人”。乃輕輕吐氣:這種密碼編排方式後世很常用。原來人類大腦是相似的。


  密碼破譯就好辦了。鎮江實在太近,林皖親自跑了一趟。趁夜查看和春樓,菜牌收在竹筐裏,有三隻單獨放置。分別是關公戰秦瓊、龍鳳呈祥和比翼雙飛——鵪鶉燒鴿。而尋常菜牌的底紋裏,多藏著部首或半個字,可拚合成整字。


  雞還沒叫時掌櫃的已到,廚子夥計等陸續過來、哈欠連天。掌櫃的挑揀菜牌子、又將龍鳳呈祥和比翼雙飛兩隻也取來。乃隨意排在一張大木桌上,排了整整六列。略作安置他便查看煮粥的、炸麵果子的去了。


  林皖見這些菜牌多半沒法拚合成整字,遂推測,那三隻菜牌同時掛出才是放消息。他隨身帶著《說文解字》。查找片刻,趁人不備調整了菜牌順序。又取走三絲爆豆,替之以關公戰秦瓊。一時夥計來取牌子,依序齊齊整整掛出。沒人察覺異樣。


  忙活到開門,不多時便有人進店吃早餐。隔壁的布行東家背著胳膊慢悠悠溜進來,眼睛往菜牌上掃過去,目光一跳。掌櫃的在後頭忙著監工宰魚殺雞。布行東家吃完早點走了,林皖又趁人不備將三絲爆豆換回關公戰秦瓊,後者放回原處。


  布行今兒沒開門,東家又跳上馬往揚州趕去。


  臨近中午,賣鴿子的放飛了兩隻鴿子。林皖查看他的舊賬本,最新一條正如自己設計,微微一笑。


  薛蟠聽罷經過連聲拍馬屁:如此便愈發推了永嘉郡主一把,不怕她不來。舊賬本上之前的內容也翻譯出來了,多是說些老夫人身子尚且康健之類的話、亦有風聲緊千萬小心。當中還有一句賀生辰。依此看來,倒像是泉州那邊有人極其關心她似的。隻是賣鴿子的沒記錄時間,不知道那是賀誰的生日。


  覺海趕回徽州給張子非報信。


  張子非心知韓先生定然不願意自己的密碼被人破譯,乃含笑道:“我收到了東家的消息,妥了。”眾人忙問究竟,她道,“此事乃皇孫身旁的何平大人處置的。”唐姑娘臉上露出打趣之色。“他做事直爽。找到那家飯館,東家給乳母嬤嬤守靈去了,便抓了掌櫃的。逼著他掛了條消息在菜牌上:‘萬勿來。你處亦不甚安全,酌情搬離。’今兒中午,鴿子已飛走了。”


  一位兄弟笑道:“還酌什麽情!”


  唐姑娘也笑道:“鴿子比馬快。咱們少說還得個把月方能到泉州,把郡主嚇跑了咱們上哪兒找去?還是何大人想的周到。”


  遂安心上路。


  另一頭,趁吳遜上鎮江查案去了,田大人在衙門作梗、不肯收田大力外祖父的狀紙。外祖父此時已經見過女兒和外孫,也知道他們預備避去金陵。如此倒是早些跟田家脫開的好。乃立在府衙門口哭訴一陣怒罵一陣詛咒一陣,扮出認命的模樣來。田大力他爹終於強逼著嶽父收下了休書。自此田二太太再不與田家相幹。


  田二老爺次日便請了位好媒人到心上人家裏去提親。準丈母娘見他們家禮數周全,稍作遲疑答應下來。看在聘禮豐厚的份上,還答應將婚期就定在下月初。


  誰知田大太太故技重施,請了個算命先生算出姑娘是喪門星。田二老爺果然遲疑。早些日子庫房失竊,田家到現在都沒發現。薛蟠再次潛入,打開了庫房門和銀箱蓋子。姑娘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田二老爺的婚事遂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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