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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鎮江一夜之間出了兩樁命案, 且都是大案子。


  縣令上午身子不適沒去衙門,下午過半才去的。因累積下了些公務, 當晚他便加班了。二更天左右開始往茅房跑,半個時辰跑好幾次。最後一次師爺見等了太久他也沒回來,擔心大人暈倒, 便派個小廝去找。不曾想縣令竟然倒在茅房門口氣絕身亡!

  衙門登時鬧騰起來,喊來一大群捕頭衙役文吏。縣令沒有飲酒,口鼻中卻全都是酒氣。仵作查驗屍身,發覺大人竟然是溺死的。推測有人將他的腦袋壓入酒缸。而縣衙壓根沒有酒缸。


  天色將明時, 義忠親王的乳母老太太正在床帳內安睡,守夜的丫鬟托著下巴打瞌睡。外間忽傳來一聲響動, 丫鬟驀然驚醒,輕聲問:“是誰?”凝神聽了半日, 沒人答應。她正以為自己聽錯了,又是一聲響動。丫鬟遂舉起支蠟燭出去查看,驚醒了外間值夜的媳婦子。


  二人回到裏屋查看老太太,驚得尖叫兩聲砸了蠟燭。老太太臉上蓋著個枕頭。小心翼翼掀開枕頭, 人已氣絕身亡。


  薛蟠聞報直齜牙:徽姨比貧僧狠厲,這下再也不用擔心小朱跟鎮江扯上瓜葛了。計劃趕不上變化。幸而覺海手邊的事兒還挺多,得處置兩天, 尚未啟程。


  吳遜頭大如鬥,領了一大群人過去查案。林海聽說鎮江縣令買凶殺弟後便不再嗟歎惋惜。


  司徒暄自然跑來薛家商議。薛蟠低聲道:“縣令貧僧不知道。那乳母嬤嬤陽壽將盡, 沒事誰願意造這個孽?九成是義忠親王家那個外室子或他母親做的。”


  司徒暄一愣:“他還有外室子?”


  “咦?你不知道?”


  “不知道。師父從何處得知?”


  “忠順王爺閑聊時說的。”


  司徒暄有些無語。


  薛蟠遂將早幾個月張子非忽悠韓先生、唐姑娘的那套說辭講了一遍。設定皇孫離京年齡為不到三歲、母親陳氏十九歲。當然, 較之錦囊中的紙條又豐富了些細節, 連陳氏的爹媽和弟弟都給安排上了。


  半晌司徒暄道:“師父為何疑他?”


  “義忠親王餘部裏頭說不定真有人想來探望乳母嬤嬤。”薛蟠道,“陳夫人壓根兒沒進過太子府,焉能敬重她?小主子幼年喪父且堪堪年少。對比起手下,當然更願意聽母親的話。”


  司徒暄點頭:“是這個理兒。”


  正說著,外頭來報,法海寺李太太求見。二人麵麵相覷。司徒暄道:“我避一避?”


  薛蟠道:“沒必要。出了這麽大的事,你來貧僧這兒打聽新聞不奇怪。”遂命有請。


  不多時人進來了,薛蟠與司徒暄站起身行禮,請她上坐。


  婉太嬪一瞧,案頭剝了不少鬆子殼,他倆眼中全是八卦之光,隨口問道:“說什麽呢?”


  司徒暄道:“猜我二伯家的外室子會是個什麽樣的小子。”


  婉太嬪大驚:“你們竟知道他?”


  司徒暄幹脆把方才薛蟠所言重複一遍,最末道:“律王叔閑聊時說的。他老人家也太散漫了。”


  薛蟠望天。得,聽起來像是忠順王爺跟他扯八卦似的。司徒暄當然是故意的,顯得自己跟律王叔很熟,也有把握薛蟠不會拆穿。薛蟠當然不會拆穿!故事由他口裏說出來直接從謊言洗成了真實。


  婉太嬪大驚失色,隨即麵沉似水。確實……太散漫了。“你二人覺得,鎮江之事是他所為?”


  薛蟠道:“貧僧覺得是。免得有些人老惦記死了十幾年的老主子,甚至行動拿老主子來壓小主子。小主子能不煩麽?殺雞儆猴。”


  婉太嬪深吸了口氣。她正是“誤以為幕僚之子是李美人所生皇孫”者之一,且找過那孩子。耗費這麽多心力,合著找錯了人。她絲毫沒有懷疑真偽,忠順王爺怎麽可能跟司徒暄扯這種謊。“鎮江縣令又是怎麽回事?”


  薛蟠聳肩:“暄三爺說,鎮江埋伏了端王府不少人手;慶王世子也剛從鎮江趕來。大夥兒都在乳母嬤嬤家守株待兔,想誘捕義忠親王餘黨、好謀奪藏寶圖。縣令一死,少不得驚動些人手溜到衙門去查看情形,乳母嬤嬤跟前的蝦兵蟹將自然就少了。他們可還是欽犯呢。”


  這話太順理成章,婉太嬪想不信都找不出第二種解釋。許久問道:“那個鹽商?”


  薛蟠連連搖頭:“昨兒貧僧陪著林大人和趙先生白白商議了個把時辰。鹽商是舉國水最深的商種,光憑一鱗半爪……”他兩手一攤。


  婉太嬪和司徒暄同時沉思,很久以後什麽也沒想出來。薛蟠一個人剝出一大堆鬆子殼。


  剛送走兩位貴人,轉回身法靜師叔忽然“阿彌陀佛”的冒出來。薛蟠嚇了一跳:“您老能不能有點兒響動?”隨即皺眉,“歐陽同學怎麽了?”


  “有人打聽他。”


  “誰。”


  “錦衣衛。”


  薛蟠驚得牙齒發涼。


  “莫急,事兒已糊弄過去了。”


  原來,前兩天有些閑漢在金陵城郊四處打聽可有人買了小塊的地種菜。覺海和尚已知道歐陽施主與自家師門有瓜葛,對這個極其警覺。當即打發機敏人套了套閑漢的話,得知他們是被一人雇傭的,緣故人家沒說。雇主是個紈絝,把爹媽都氣死了,歡天喜地的花錢。有個相好乃會鴦閣的粉頭,紈絝對她死心塌地言聽計從。


  會鴦閣是錦衣衛暗樁,其老鴇子屬內部監察那塊,連畢得閑都被她暗中監視。法靜覺海兩個和尚一商量,推測錦衣衛有人埋在慶王世子身邊,想找到歐陽三郎。外人看來,就算歐陽是自己背個小包袱去種菜的,大概也不敢離金陵太遠。倘若有個萬一,還能去找忠順王爺求庇護。


  遂打發了個人告訴某閑漢,棲霞寺某處菜地剛被兩個年輕人租走。當天下午,老鴇子親自化妝成農婦,挎著個籃子往棲霞寺而去。


  進了山門,見兩個和尚坐在閑聊,便上前打聽寺中可有田地租種。一個和尚道:“這都夏天了,縱然要租也得等秋收之後。”


  老鴇子道:“我聽說近日有人剛剛從貴廟租了兩畝菜地,便來問問。”


  另一個和尚笑道:“那個不叫租菜地。是讀書人家的少爺不學好,祖父強送來讓他戒賭戒色戒酒的。”


  老鴇子甚是遺憾。忽而覺得有趣,想去瞧瞧,打聽菜地在哪兒。和尚們便告訴她怎麽走。老鴇子道了謝,挎著籃子找了過去。


  到地方一瞧,菜地裏正有人在搭絲瓜架子。如和尚們所說,一位少爺、一位陪少爺讀書的清客先生、一位小書童。三個人手忙腳亂的不忘鬥嘴。那個清客先生的歲數與歐陽三郎差不多,個子也相仿,長得完全不一樣。張口就是遼東腔的順口溜,頗為詼諧。少爺看臉便知是金陵本地人,左一句官話右一句土話,也有趣得緊。悄然圍觀了兩刻鍾左右,沒人留意她,老鴇子走了。


  殊不知就才她剛剛遙望棲霞寺的時候,法靜跑來菜地,說讓歐陽施主和裘施主去薛家旁聽一堂課。二人自然不疑有他,換身衣服便跳上了一輛舊驢車。驢車與老鴇子錯身而過,天下太平。


  事兒聽完了,薛蟠半點沒有放鬆之意。這安生日子也太不容易了。“歐陽同學情緒好些沒?”


  “不曾。”法靜皺眉道,“白天扮作無事人的模樣,夜裏時常驚醒,鋤著地便發愣。”


  薛蟠吐了口氣:“創傷後應激障礙。看得明白是一回事,能從傷害中緩過來是另一回事。小裘確實很喜歡他。但小裘性格偏弱,沒法子給他帶來安全感。”非但保護不了歐陽,還得歐陽來照顧他。


  和尚忽然想到個主意。朵朵剛生了兩隻小狗,差不多兩個月大,正是被領養的合適年齡。寵物對治愈心靈傷害有奇效。跟法靜一說,他也讚成。二僧遂前往柳家,跟柳湘芝商議。


  柳湘芝聽說是個遭受重大創傷的年輕人,二話沒說便答應了。就是他兒子柳劍雲不高興。薛蟠誠懇的跟保證小狗必然受到極好的照顧。新主人被壞人傷透了心,非常需要有小天使陪伴度過艱難歲月。好說歹說磨了大半個時辰,勉強忽悠過去。


  這兩隻小狗一黑一花。黑的是母狗,花的是公狗。因考慮到狗兒在歐陽身邊還得兼任保鏢,薛蟠要了那隻公的。乃抱著小花狗坐在朵朵跟前道:“朵朵,貧僧想拜托你兒子幫忙,照看一位小兄弟。那孩子真真苦啊。苦得沒法形容。剛剛從地獄裏出來,整個人都還是恍惚的。所以他真的非常需要你兒子。你放心,他是個好孩子,會照顧好你兒子的。而且金陵揚州這麽近,還有快速馬路,得閑咱們就走親戚。你看行麽?”


  朵朵十分不舍,蹭了兒子許久,終於叫兩聲算是答應。薛蟠連聲道謝。至於孩子他爹,嗬嗬,又不是他生的,沒有表決權。


  抱著小花狗回到薛家,薛蟠把它擱在案頭合十行禮:“寶貝,貧僧那個小兄弟就拜托你照看了。”


  法靜也合十行禮:“小施主,歐陽施主就拜托你照看了。”


  小花狗懵懂得緊,嗚嗚了兩聲。


  薛蟠思忖道:“給你取個什麽名字呢?”


  法靜道:“豈非應當讓歐陽施主取名字?”


  “我怕他取什麽和過去有關的名字,反而會時不時勾起記憶。”薛蟠道,“還不如咱們取個萌萌噠的名字。”


  小花狗又嗚嗚兩聲。


  法靜道:“這喊聲怎麽有點兒像牛?咱們棚裏的小牛犢兒也這麽叫。”


  “您老什麽耳朵啊。”


  “要不咱們喊他做牛犢。”


  “師叔,為什麽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惡趣味?”


  “阿彌陀佛,師侄你不是喜歡得緊?”


  二僧相對行禮。小花狗呆萌呆萌的歪著腦袋看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被膚淺的定了個十分奇葩的名字。


  既然帶著幼犬,法靜不敢跑快馬,遂弄了輛四匹馬拉的減震四輪馬車。薛蟠弄了個竹籃子,裏頭好生墊上棉花和軟布,把小花狗裝進去,還預備了一小罐羊奶和兩碗新配出來的濕狗糧。午飯後出發,黃昏之前便已抵達棲霞寺。


  歐陽三郎正坐在田埂上發愣。小裘和他的小廝一左一右硬邦邦的扯笑話,奈何歐陽半個字沒聽進去。聽見馬蹄聲響,二人朝馬車望去。須臾小裘歡呼道:“法靜師父來了!”


  法靜提著籃子走到他們跟前頌佛行禮,道:“歐陽施主,貧僧那師侄有件事想托付你。”


  歐陽忙說:“請師父吩咐。”


  “這個。”法靜將籃子交到他手。“煩勞你照看。”


  歐陽自然而然接了籃子,大夥兒好奇的往裏頭張望。小花狗正睡覺呢,被這麽多人盯著,登時驚醒。從籃子裏探出頭來嗷嗚了兩聲,與歐陽四目對視。眾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半晌,小花狗又嗷嗚兩聲,歐陽三郎微微露出笑意。


  法靜從懷中取出本冊子:“喏,你好生看看這個。”


  小裘搶先接過來一看,上頭寫著:幼犬飼養指南。法靜道:“不明師侄極囉嗦。怎麽做狗糧、如何喂它、什麽不能吃、如何訓練跑跳、如何給他洗澡、如何擼狗,皆清清楚楚。但凡你不是傻子,必能看懂。”


  歐陽點頭:“我明白。”


  小裘問道:“這小東西可有名字。”


  “有。”法靜道,“叫牛犢。”


  ……眾人安靜。小裘眨眨眼:“叫什麽?”


  “牛犢。”


  “這什麽名兒啊!誰取的!”


  “貧僧取的。”


  眾人又安靜片刻,齊聲笑起來。


  牛犢又嗷嗚了幾聲。歐陽右手提籃子,左手伸進去輕輕撫了撫它的小腦袋。這狗兒打從生下來就有許多人前來參觀,又被成日原生家庭擼,習慣性蹭了蹭,蹭得人手心暖暖的。歐陽嘴角越拉越大,幹脆把它從籃子裏抱出來。牛犢一湊近他的臉,毫不客氣舔了一堆哈喇子。歐陽放聲大笑,牛犢跟著嗷嗚幾聲湊熱鬧。


  法靜輕輕點頭:打從認識他,頭一回見他笑得這麽實在。


  從這日起,牛犢便替代了菜園子在歐陽三郎心中的地位。那本飼養指南讓他背得滾瓜爛熟,牛犢的一日三餐也親手伺候,為了給它啃雞骨頭還經常買雞。幾天後薛蟠又派人送了本寵物玩具圖例來。這年頭上哪兒買寵物玩具去!歐陽三郎跟村中的木匠學了三天,弄來套木工工具自己做。那狗讓他寵得升天入地、無可無不可。不知道的以為是寵物,知道的分明是祖宗。此為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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