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田大力小少年大清早就醒了, 穿好新衣裳筆直坐在堂屋中等著。薛蟠辰時四刻過來接他, 二人坐上馬車去新龍門客棧接同遊的兩位。看和尚今日穿著儒衫,解憂打量了他幾眼, 裘少爺倒沒當回事。
四人都上了馬車,薛蟠介紹道:“這是大力, 這是歐陽,這是小裘,我是你們的導遊阿寶。今天咱們揚州廋西湖一日遊, 大家要好好相處哦~~”
田大力大聲答應:“好——”
小裘看這孩子果然穿著新衣裳, 也果然算不上好看。因昨兒薛蟠已打過招呼, 便依言誇讚道:“大力的衣裳穿著真精神。”
田大力登時笑了起來,挺起胸脯:“我今兒最精神。對吧阿寶大哥?”
“對!”
解憂看了和尚一眼, 也誇讚了幾句新衣裳,田大力愈發歡喜。
馬車沒放下簾子,四麵通風。田大力朝外張望, 指著路邊問道:“阿寶大哥, 那是什麽?”
薛蟠一瞧, 正是自家鋪子門口的石雕。“那是招財貓,據說可以招財。”
“那個紅的呢?”
“石榴花啊。”
田大力驚呼:“石榴花那麽大麽?”
“這個還不算大。待會兒咱們去瘦西湖,能看到更大的。”
“喔~~”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還有些晚開的芍藥牡丹。”
“喔~~有粽子麽?”
“飯館裏有,你若想吃咱們待會兒買兩個。”
“我端午沒吃著粽子來著。”田大力道, “為什麽過了端午節還有粽子?”
“因為有人想吃, 比如一個叫大力的小少年。”
田大力做了個鬼臉兒, 又指車外問道:“那個是什麽?”
薛蟠已經做好他今天會變身成十萬個為什麽的準備,順著其手指方向一看,是個賣風車的。不覺惻然。這麽大的孩子居然連風車都不認識。遂喊車夫停下,拉著他去買了一隻。馬車再次跑起來,田大力把風車探出車廂外看它呼啦啦的轉,活像五歲。
薛蟠長歎:“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解憂輕聲問道:“這孩子?”
“因伯母刁橫霸道、母親單純無能、伯父父親撒手不管,故從小被關在小院中沒出去過,像個囚犯。長到十五歲了都隻將將認得些常用字,而堂弟四歲就蒙學了。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院牆外的世界。所以小裘你有的書讀已經很幸運了。”
解憂哂笑:“素日我跟他說,他伯母已是極好的,他隻不信。”
薛蟠道:“他終究不是人家生的,人家沒有義務對他好。”
小裘憤然道:“既如此,大家撂開手,莫裝出一副賢良模樣來。”
“你以為人家想裝啊,演戲也很累的好吧。還不是各色親戚逼著她裝。”薛蟠正色道,“世人逼迫女人務必賢良,而賢良很多時候會違背本心。比如她心裏很煩一個親戚家的熊孩子,可有人會以此為借口攻擊她、威脅她的地位。一旦地位不保,就會傷害到她的孩子。迫不得已,她隻能裝裝樣子。所以,錯的是違反人性規律的規矩,錯的是賢良二字。”
小裘茫然:“我怎麽聽不明白?她不賢良大伯也不會娶她啊。”
“社會需要的賢良女人數量,根本不及真正賢良女人的零頭。如果沒人裝賢良,你大伯就娶不到老婆。”薛蟠悠然道,“有些能裝一輩子,比如你伯母。有些隻能裝幾個月,比如大力伯母。賢良這種要求,說白了就是逼著人家各種忍讓。忍住自己的情緒,縱容妯娌小姑、親戚熊孩子,還得調理他們的關係。人家又不是上輩子欠你的,憑什麽忍讓你?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歐陽從前的客人,他絕大部分很討厭吧。那他為什麽不把那些人踢出去呢?”
小裘險些從馬車裏蹦起來:“這能一樣麽?”
“完全一樣。歐陽有多討厭那些客人,你伯母就有多討厭你。然而她還是不得不每天笑著臉對你。”
小裘剛要嚷嚷,田大力把胳膊和風車從外頭收回來:“阿寶大哥、裘大哥,你們在吵架麽?”
小裘把話咽了下去,強笑道:“沒有啊。”
薛蟠拍拍大力的腦袋:“沒有吵架,是我在單方麵碾壓他。”
小裘還是不服氣,可他也學聰明了。自己想出了反駁的詞兒,又去想想和尚可有法子再駁回。因方才拿了解憂打比方,便將伯母和解憂對照起來,左一眼右一眼看他。看得解憂也不由自主把自己和裘大太太關聯上。
薛蟠接著說:“人的感情,通常來自血緣和相處。血緣越近越親、相處時間越長越好。這話沒錯吧。”
小裘也不知這話跟辯題有什麽關係,口裏隻得說:“不錯。”
“人是跟爹媽親,還是跟婆家、嶽家親?”
“當然是跟爹媽親。”
“所以你看。女人顧念娘家叫私,不顧念婆家有錯。如果你伯父顧念裘家叫私,不顧念嶽家有錯呢?賢良這兩個字,是不是違反人類的正常情緒?要求你伯母喜歡你,是不是強逼?”
小裘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解憂搖頭:“你說不過他的。”
“他說不過我,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站在公平立場。父母給孩子的愛是天生、無私的,親戚給親戚的關心卻不是。你和伯母一點血緣都沒有,想讓她關心你、你得拿東西去交換。比如貼心、懂事、可愛。可你就是個熊孩子。所以,小裘同學。”薛蟠道,“你和伯母還不定誰更委屈呢。”
小裘當真說不過他,拉了拉解憂的衣袖。解憂道:“我也說不過。”
薛蟠合十道:“貧僧反對任何形式的逼迫。”
解憂想了半日忽然說:“師父怎麽看青樓和南風館。”
薛蟠道:“可以存在,但不能有賣身契。”
“何意?”
“總有些人為了錢自願賣身。廢除賣身契這種東西,不逼不願意的人入行。”
解憂詫然:“師父家開的青樓也是如此。”
薛蟠點頭:“我們拿管理費。有些姑娘家裏欠了債,還完就走。也有些是喜歡花錢,又沒別的本事賺。還有不願意嫁給家裏安排的丈夫,父兄又不肯退回聘禮,賣身還聘禮。”
小裘三觀碎裂:“寧可做粉頭、不願意嫁人?”
薛蟠聳肩:“可知父兄給她們安排了多麽糟糕的婚事。”
“能有多糟糕?”
“有癆病、有瘋子、有六十多歲的老頭、還有喜歡打老婆且已經打死了兩個的暴力男。”
小裘懵了:“這樣的還有人肯把女兒嫁過去?”
“別以為家家戶戶都有親情,絕情的不在少數。”薛蟠看了他一眼,“我手下一個夥計,早先也在煙花之地。父母早亡,跟著伯父還是叔父?親的。讀書人家且挺富裕。還不是被賣了。”
小裘大叫:“既然富裕為什麽不養著!”
“哪有為什麽!”薛蟠理所當然道,“供她吃飯穿衣的錢省下來,賞給奴才能聽到很多奉承話呢。難不成你以為像裘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沒有賣侄兒、賣庶子的?不是養不起,而是礙眼。”
解憂整個人跟被敲了當頭一棒似的,定身了。薛蟠登時明白了八.九分。他真不是故意試探,純屬閑扯扯到這上頭。忙轉移話題:“大力你認得那個不?”
田大力方才聽得似懂非懂,聞言便朝車外望去。“那是傘麽?”
“對。”
“為什麽不下雨也撐傘?”
“為了遮太陽。”
“為什麽跟我們素日撐的傘不一樣?”
“那叫廣州布傘,是廣州越秀布傘廠做的。傘麵為布料而非油紙……”
裘少爺插話道:“那個傘倒好,撐開來是彎的,方便擋些碎雨。”脖子扭得硬邦邦,唯恐被解憂發現自己剛才盯著他看。
一時到了瘦西湖旁熱鬧處,馬車停下。看有個買糕的攤子人特別多,薛蟠便讓小裘看著大力,自己買糕去。小裘自然不能老實站著,拉著大力看畫糖畫。解憂原地等候。
這幾日天氣好,出來遊玩的人多,不免什麽鳥都有。隻片刻工夫解憂便被一個紈絝纏上了,那人還帶了七八個狗腿子、個個膘肥體壯。
薛蟠看見了,待要過去,忽然發覺那紈絝居然是熊貓會的!忙四麵查看,不多時找到了小朱和陶瑛這兩個二貨。顯然是想試探解憂,但沒跟薛蟠打招呼。離這他倆不遠處停著一輛又華麗又騷包的馬車,車簾卷起,裏頭隱約可見一條秋香色的人影、旁邊居然還有點兒鬆綠色。和尚望天。然而他也沒膽子出去壞大當家的事,隻得縮回人群。
解憂看對方人多,便朝紈絝伸出了手。紈絝笑嘻嘻伸手去握。卻看解憂抓住紈絝的手往懷中帶,手往上抓住其胳膊使勁兒一擰。紈絝當即轉了個圈兒、背對解憂“哎呦”起來,而解憂的手已抓住了他的脖子。若狗腿子懂事,這個點兒就該投鼠忌器。然而他們並不懂事。為首的喊道:“這小子是練家子,一起上!”頓時開始圍毆。解憂提起紈絝的身子橫掃出去,一下掃倒兩個。
偏這會子小裘發現情況不對,喊道:“什麽人!瞎了眼麽?”拔腿就往這邊跑。
解憂麵色一沉,抬手將紈絝丟出去,擺了個架勢喝到:“小裘不許過來。”
小裘已跑到圈外,喘氣道:“這些瞎了狗眼的……”話未說完,已有兩個狗腿子同時朝他抓去。解憂飛起兩腳、一腳一個踹趴下了。
薛蟠沒法子再裝沒看見了,大喊一聲“住手”,快步走近。“諸位,有人能給個解釋麽?”
紈絝已經爬了起來,惡狠狠的指著解憂:“給老子等著!”轉身就走。狗腿子們快步跟上。
薛蟠看了看他們的背影,莫名其妙道:“貧僧很可怕麽?”
小裘瞪了他一眼:“是解……是歐陽大哥把他們打跑的!有你什麽事?”
薛蟠打量了解憂幾眼:“歐陽兄弟,有兩把刷子啊。那些狗腿子夠肥的,想放倒不容易。”解憂淡然拱拱手,一言不發。
此事不過是個小插曲。去糖畫攤子領回田大力後,四個人開始遊玩。
薛蟠是個合格的導遊,田大力好奇心重,一路順暢。玩到中午,大家在明月樓吃飯,專門給田大力點了個粽子。吃得八.九分飽了,掌櫃的過來拱手,說借東家一用。眾人這才知道鋪子是薛家產業。
薛蟠來到後頭,赫然看家大當家、二當家、三當家和陶瑛四個人齊齊整整坐著。乃眨眨眼:“解憂同學有什麽來曆麽?”
忠順王爺問道:“你認得陝西提督歐陽盛麽?”
“啊?”薛蟠嚇得一哆嗦。“誰?”掐掐手指,臥槽!從一品大員,接近武官的天花板。“解憂跟他有關係?”
陶嘯道:“歐陽盛祖籍池州,然從他祖父那輩已移居滄州了。”
薛蟠心裏整個翻了個個子,他昨天可能是高興得太早了。乃小心翼翼道:“這位歐陽大人家裏應該都跟他去任上了吧。”
“隻他自家去了。歐陽族在滄州有五支,人口不少。”小朱接著說,“本來有六支的。滅了一支。”
薛蟠嘴角抽了抽,已經知道被滅的是哪支了。“義忠親王那陣子站錯了隊。”
“比義忠親王早。”陶嘯道,“是老梁王那陣子的事。可惜了,文韜武略比嫡支還強。他們家逃出去了一名男丁。”
薛蟠心裏不知什麽滋味。“解憂二十五歲,老梁王出事時他還沒出生呢。”
小朱道:“又沒說就是他。歐陽家在滄州算很富貴的,醃臢事自然不少。解憂被賣時已經十二了,從剛才看武藝不弱。”
薛蟠輕歎一聲:“他為何不逃跑呢?哪怕落草為寇也強似在那種地方。”
小朱也輕歎一聲:“你的腦子就是不轉彎。那個南風館是慶王府的產業。西江月早先也在慶王府下頭的妓館。”
“西江月咱們一點力氣都沒費就弄出來了。”
“區區女流,手無縛雞之力,人家犯不著費人手。”
“慶王府派了人手盯著解憂?”
小朱悠然道:“西江月的容貌不差吧。風月行當壓根沒有清倌人,她憑什麽不失身?解憂從十二歲到如今已經十三年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他憑什麽還能習武?”
薛蟠恍然:慶王府搜羅些因故淪落的名門子弟,擇出聰慧多才者、如解憂,身份可利用者、如西江月。一麵養在風塵磨折他們的意誌,一麵放任他們習文練武、增長能力。有朝一日用得上,隻需偶然路過、順手解救,便能得到死心塌地的人才、甚至死士。
※※※※※※※※※※※※※※※※※※※※
解釋下為何賈璉升官快。他走的不是科舉路線,是權貴子弟捐官路線,仗著榮國府和王子騰的牌麵空降。和小霍世子空降為水軍大將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