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一群人從東籬院出來, 忠順王爺等人上馬。裘少爺忽然想起一件事, 扯住薛蟠:“喂,和尚, 行李還沒收拾呢。”
薛蟠橫了他一眼:“你傻啊,那不是有個服侍的小子麽。哎, 解憂兄弟。”說著朝解憂抬了抬下巴,“那個小子你要不要?不要趕緊說, 不說肯定會一道帶走的。”
解憂一路都繃著麵具臉,此時神色終於變了變:“能把他一道帶走?”
薛蟠打了個響指:“我就知道你們都沒跟過王爺辦事。”他朝東籬院努努嘴,“那位長史官大人, 會把你屋裏挨邊的不挨邊的全部帶走。萬一用得著?你有藏匿起來的物件沒有?”
解憂怔了怔:“沒有。”
“那妥了。待會兒連人帶東西管保打包得幹幹淨淨。你有仇家沒?”
解憂又怔了怔:“沒有。”
“但是你名氣很大對吧。”
“對。”
“所以貧僧建議你還是先跟王爺住幾日, 然後假惺惺被他帶回金陵。惦記你的人自然而然就都散了。”眼角瞥見裘少爺在旁急得直蹦,薛蟠接著說,“再然後你還可以回揚州來。”
解憂長歎:“聽憑王爺做主。”
薛蟠道:“收拾東西得花不少功夫, 咱們也不方便在這兒杵著。先走唄~~”
解憂聞言轉身回望東籬院, 眼中霎時迸出千萬種情緒。恰逢此時斜陽西下,微紅的光落在他臉上,好不滄桑。薛蟠合十長頌了一聲“阿彌陀佛”。因恐生雜事, 忠順王爺他們都已上馬走了一陣子, 忙催著他們跟上。
裘少爺生怕裏頭有人出來找麻煩, 抓起解憂的胳膊就跑。偏他身子弱,沒跑幾步便氣喘籲籲。
薛蟠兩手趁風、笑嗬嗬快步而行, 幸災樂禍:“如何如何?讓你吃酒、天天吃酒。老大爺都比你走得快些。”裘少爺還有心情橫他一眼。薛蟠又道, “說你蠢你還不服氣。那麽多馬車沒看見?不會雇一輛?”
“哎呦!”裘少爺趕忙停下, “我忘了。”當即邊喘氣邊蹦邊招手,“馬車馬車~~”
有輛馬車跑了過來,三人坐上去。薛蟠吩咐:“去新龍門客棧。”
裘少爺跟著喊:“去新龍門客棧——”一麵掀開車簾朝外瞧。
車夫答應一聲,揚起長鞭。不多時馬車拐個彎子,離開了東籬院那條街。裘少爺這才放下車簾鬆了口氣。薛蟠看著他哈哈直笑,道:“你們倆都先冷靜一下,想想事兒。待會兒再說話。”裘少爺正興致勃勃呢,聞言忙看解憂的臉。見他點了點頭,忙閉上嘴。其實薛蟠是有點緊張過度了,不知道婉太嬪或其他人是否在東籬院門口布了人手,不放心這個車夫。
新龍門客棧和東籬院都在揚州城南,路程不遠。及到了地方,裘少爺給了車夫兩倍的價錢,把那人歡喜得連聲說吉利話。走進客棧,薛蟠讓夥計安排個偏僻些的小院子。
三人到裏頭挑間敞亮的屋子坐下,夥計送了茶水點心和文房四寶進來,還磨出了些墨汁,出去時把院門關上了。
此時薛蟠才發現,解憂確實長得好看。並非男生女相,而是特別英氣的那種帥。腿很長,擱在三百年後能領跑各媒體榜單。其腰臂粗壯,就算沒習武、也絕對是好體魄。陶四舅說的對,他淪落這種地方太過可惜。
乃吃口茶道:“解憂公子,貧僧習慣把壞事說在前頭。今兒這事本是小裘跟貧僧做交易。他幫貧僧破案,貧僧幫他把你弄出來。貧僧知道你自己不願意,奈何你有張賣身契在那兒,自己的事自己說了不算。”
裘少爺嘿嘿嘿的諂笑,解憂眼角都沒掃他一眼。“我明白。”
“你也看到了。貧僧是拍馬屁哄忠順王爺把你強買出來的。貧僧不瞎,看得出你不可能出自尋常家族。所以如果問你的來曆,你肯定不會說實話。那就得麻煩你編排個能糊弄人的身世。因為忠順王爺之所以會這麽快的跑來買你,是因為聽說的你籍貫在四川洪雅縣。”
解憂微愣:“我籍貫不在四川洪雅。”
“嗯?老鴇子說的啊。”
“她記錯了。”解憂道,“我的籍貫,賣身契上寫得清楚。”
“額,好吧。”嗬嗬,沒有這麽巧的。老鴇子絕對不是記錯了。也不知她本身就是婉太嬪的人,還是被婉太嬪使什麽法子收買或哄騙了。
裘少爺忍不住插嘴:“為何四川洪雅縣人王爺就肯救?”
“因為他的相好蕭四虎大俠祖籍也在那兒。”
“哈哈!”裘少爺拍手,“這便是運氣。”
薛蟠接著說:“橫豎你得弄個來曆,給王爺一個交代。所以,解憂兄弟,”他拱拱手,“請教尊姓大名?”
默認片刻解憂道:“無需扯謊,我複姓歐陽。”
薛蟠好懸沒一頭栽倒!歐陽是多罕見的姓氏啊……打了個冷顫,急忙細看其容貌。半晌鬆了口氣:長得不像自家老和尚。想想再看幾眼,又打了個冷顫:鼻子好像跟老和尚相似?
裘少爺在旁不解道:“喂,和尚,看什麽呢?”
“看他模樣像不像貧僧一個親戚。”薛蟠老實道,“那老頭也姓歐陽,對貧僧恩重如山。你要真是他親戚,貧僧得把坑你的人悉數宰了,才能對得起他。”
裘少爺跳了起來:“當真當真?有如此巧事?”
解憂擺手道:“天底下姓歐陽的人多的很,沒有那麽巧的。”
“也是,他沒你好看……額……”薛蟠立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歉然道,“不好意思,素日拍王爺馬屁拍習慣了。”
解憂有些好笑,拱了拱手。
薛蟠提起筆剛要沾墨汁,發覺天色已昏暗。遂從亮格櫃中取下兩隻大玻璃油燈,掏出火折子點著了。乃提筆寫下“姓歐陽氏”幾個字。“歐陽兄弟,名字。隨便掰扯。乳名外號、大郎二郎都行。”
“三郎。”
“嗯。名三郎。籍貫?”
“池州。”
“好的。”薛蟠又放心了幾分。他師父是滄州人,離池州遠著呢。此歐陽非彼歐陽。“年齡?”
“二十五歲。”
“同庚你好。貧僧五月初三生日,你呢?”
解憂一歎:“十月初三。”
“呦~~緣分呐。你看著就比貧僧小。”
裘少爺翻了個白眼:“半年都不到。”
“半分鍾都是小。”薛蟠刷刷寫完,“還要些什麽來著?差不多了吧。他老人家也不會看,但咱們寫一定要寫。這是態度問題。”
裘少爺趴到旁邊看了看:“湊合就行。”
薛蟠撂下筆:“有件事跟歐陽兄弟打個招呼。雖然王爺不大可能問你什麽話,如果問了、就得照實說。他手下人眼睛賊亮。你扯謊人家反而非要弄清楚,你說真話人家左耳進右耳出。”
解憂點頭。
“日後你畫畫兒,別再署名解憂。重新擬一個假名、自號都沒問題。”
解憂道:“那個不過是賺錢使的,我再不畫了。”
“隨你便。王爺最多把你帶去金陵,然後就不會再管你了。你的良民身份明天就能辦妥——別詫異,人家是王爺。”
解憂呆愣愣的一動不動。半晌,喃喃道:“良民?”
“是啊。所以你不賣畫也得有別的營生。所以貧僧有個建議。哎,還沒回神啊。”
解憂身子顫了顫,眼圈兒終於紅了。拱拱手沒言語。
感傷不是什麽好情緒,薛蟠不打算讓他沉浸太久,徑直說下去。“雖說把你弄出來是小裘背著你做的,那裏頭也確實不如外頭自在。這事兒你得承認吧。”解憂微微側頭,依然沒開口。裘少爺隻管諂笑。薛蟠接著說,“不論如何你還是欠了小裘一個人情。所以也不妨幫他一個小忙。”
裘少爺連聲說:“不必不必!”
“貧僧雖不是大夫,也知道酒色傷身。今兒貧僧建議老裘把他送去廟裏當兩年居士,老裘又舍不得他吃苦。貧僧真是為了他好哎。”
裘少爺急了:“喂,和尚!你想說什麽?”
薛蟠合十頌佛:“不如這樣可好。找個僻靜些的廟宇,租住廟裏的房子和土地,種上幾畝菜地。也可自吃、也可拿去城裏賣,換些鹽啊米啊什麽的。你要是對金陵感興趣,我們棲霞寺就有地方。管菜園子的師兄是個樂天派,種菜水平相當高。就有一個缺點,酷愛甜食!對什麽糯米糖藕啊、桂花糖糕啊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所以特別胖。你要是帶兩盒甜點去向他討教,他絕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裘少爺又急了:“作甚要去金陵!揚州有什麽不好!”
薛蟠笑眯眯道:“歐陽兄弟去金陵,你打不打算跟去?”
裘少爺眨眨眼,看著解憂不吱聲。
薛蟠探過身子敲了下他的腦袋:“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孩子就得外人教、自家教不好。你若不離開你伯祖父,這輩子都得是紈絝。”
裘少爺皺皺鼻子,忽然又說:“解憂哪能種地!”
“不是說了我們師兄教他麽?你要是也買兩盒甜點,也能學。”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解憂這樣的人……”話未說完,解憂擺擺手,裘少爺立時閉嘴。
思索片刻解憂問道:“魯迅先生是誰。”
薛蟠聳肩:“是個大文豪。再過個兩百五十年左右就該出生了。”他倆立時瞪大了眼。薛蟠微笑道,“你們當世人說貧僧有來曆是扯著玩的呢?”說著,提筆寫了一段話遞給他倆。
二人一看,文風有些奇怪。“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
解憂問道:“這是?”
“方才那句‘魯迅先生說’,是貧僧開玩笑。”薛蟠悠然道,“這才是魯迅先生的大作,文章名字叫《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二百五十年後,世上的文風將變成這樣。”
解憂深吸了口氣,又低頭細看幾遍文字,朝薛蟠深施一禮。薛蟠合十回禮。
解憂乃正色道:“小人聽師父的。去棲霞寺種菜。”
薛蟠點頭。“種菜多好。愛吃冬瓜種冬瓜,愛吃南瓜種南瓜。小裘你去不去?”
“去去!”裘少爺喜道,“我也學種菜!”
“嗬嗬,你別禍害歐陽兄弟種的菜就阿彌陀佛了。”薛蟠站起來伸個懶腰,“餓不?餓了喊夥計送飯食來。貧僧得去那邊見王爺。”
正說著,外麵人聲響起,夥計領著解憂的小廝和幫忙搬運行禮的護衛大哥到了。
薛蟠收起解憂的檔案:“你們慢慢收拾東西,貧僧走了,回頭見。”
解憂彎腰行禮。小裘揮揮手:“回頭見。”
薛蟠走到外麵又溜達回來:“哦對了。明天貧僧答應帶一位街坊小兄弟出去逛街玩兒。你們倆有沒有興趣同去?”
小裘道:“還得收拾這麽多東西,明兒怕不得閑。”
解憂思忖道:“不明師父既然開口,總有他的道理。”
薛蟠微笑:“不去無妨。”
“東西過後收拾不遲。”解憂道,“就依師父。”
薛蟠點頭。“先說明白,那小朋友比較幼稚,會穿件新衣裳。要去的話你們一定得誇獎他衣裳好看。雖然貧僧覺得好看不到哪裏去。”
小裘拍胸脯:“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
薛蟠遂跟忠順王爺匯報去了。王爺懶得聽他廢許多話,隻說“你自己看著辦”。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今兒下午裘家熱鬧大了。裘老大人本是個狠厲角色。既然疑心那個族孫女居心不良,當場翻了臉,喝令家丁將她和丫鬟婆子三人悉數拿下、關去別處。那三位措手不及,連個收拾遮掩的時間都沒有。隨即老裘親自監督著大管事仔細搜查她們住的院子,連床底枕套都不可放過。
那管事認得字,在案頭翻找了會子便拿來三張紙,道:“大人,這是三種筆跡。”
裘老大人一看,其中一種正和今兒看到的田小姐字跡相同,另一種居然是教書先生筆墨!然這兩種字跡分別抄寫了杜牧的兩首七絕。老頭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個假族孫女擅長模擬別人的字跡,這是為了誣陷此二人練筆呢。咬牙切齒:“老夫打了一輩子雁、好懸讓雁啄了眼睛。引狼入室!”
當即命將這三種字跡連同那三個人,統統送去知府衙門。管事一愣:“送去衙門?”
老裘沉聲道:“不可多說半個字,讓吳大人該如何就如何。”
管事答應著下去安排了。
裘家自然不知道,練筆的那兩張本來藏在暗格之中。因窗外有為忠順王府的兄弟圍觀,趁老裘剛進來時的那通亂子,給取出來塞到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