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張小姐隻是個深閨中的小姑娘。以薛蟠的演技, 灌輸她些半真半假的念頭不是什麽難事。人家本是來求助的, 反倒被澆了一盆冷水, 怏怏的告辭。薛蟠送她到門口,合十行禮道:“張施主,我們隔壁那位街坊也是女子, 隻比你大幾歲, 家中既無長輩也無男丁。可她日子過得比你好。世上最靠得住的人終究是自己。”張小姐默然。
回到客棧,張小姐提筆寫了封長信,命人快馬送回京城。橫豎也見不到忠順王府的主子,禮物便讓管事娘子送去。她沉思良久,決議明日去揚州。
殊不知他們才剛離開薛家沒多久,便有信鴿飛上了天。
四皇子府的馬車實在好使。路上一天都沒花,下午便已抵達。乃尋地方住下, 命人前往林府探聽。還好, 林府不過是個尋常的官員府邸。非但帖子平平安安遞進去了, 還打聽到四皇子兩口子在林府左近包了一家客棧。
張小姐一夜不眠,天剛亮便爬起來, 早早收拾妥當。因去拜訪客人不便太早, 坐在窗前發愣。直捱到辰時二刻,張小姐起身。嬤嬤勸道:“姑娘, 再遲些, 巳時再去。”張小姐心下一酸:嬤嬤這是閉門羹吃多了, 想留在林家用午飯, 好多跟林大奶奶說會子話。乃咬牙忍到巳時差一刻, 方站起身來。
她住的客棧離林府不遠,馬車隻拐兩個彎便到。這趟順利得嬤嬤都快掉眼淚了。一進林府直入後院正堂,林大奶奶賈元春領著她小姑子林黛玉迎在門口。幾個人規規矩矩見禮,進屋坐下,丫鬟規規矩矩上茶。
張小姐和賈元春麵含微笑來來往往說客套話。林黛玉有些犯困,強忍著不走神。一時張小姐誇讚了黛玉幾句。元春趁勢輕描淡寫道:“小妹今兒不是跟梅先生約好要見麵的?”
黛玉瞧了她一眼——梅先生是今年新請來的數學老師,進度快要求嚴。今兒要考試,故此昨晚複習得有些遲。“是。”
“那你快去吧,莫耽誤正經事。”元春笑盈盈道,“我陪著客人便好。”
……大嫂子你可真體貼。黛玉知道躲不過,嘟了嘟嘴硬著頭皮起身告辭。元春還揮揮拳頭說“加油”。
張小姐自然不知道她們姑嫂倆打的什麽啞謎,還當林大奶奶想避開小姑子跟自己說話,也笑得春風拂麵。
本以為林小姐離開便開始正題,誰知林大奶奶依然扯場麵話。張小姐無端覺得此情形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似的。半日她才想起來:舊年在京城,皇後看中了這位的庶妹賈三姑娘,想替四表哥納個側妃好對付甄氏。當時她們家二姑娘便是如此,沒油沒鹽不出錯的客套話永遠掰不完,最終正經事愣是沒機會提起。合著那能耐是從她大姐這兒學去的。
張小姐咬咬牙,不顧賈元春興味盎然議論今春的天氣,突兀換了話題。“貴府喜事將近,好不熱鬧。”
元春點點頭:“可不是。好在我們預備的早,已經大抵忙完了。餘下的隻是等正日子到了好迎親。”
嬤嬤接口道:“聽聞林大人先頭想娶的是位寡婦?”
“啊,那個是誤會。”元春含笑道,“因我們太太之前成過親,外人不知就裏、猜測她是寡婦。不怪他們,這年頭和離的女人終究少些。”
嬤嬤心裏咯噔一聲。這話顯見是林家對外的說辭。人家眼中,她主子隻是個尋常客人,最多吃頓飯就要走、這輩子大抵不見。漫說聯手,就是實話不會有。她不死心:“怎麽老奴連姓氏都聽說了,是姓明的?”
元春連連搖頭:“外人不知道、您老還不知道麽?那個正是郡主的閨名兒~~”嬤嬤啞然。好巧不巧的,郡主名字中就有個“明”字。這回非但再說不下去,張小姐也莫名尷尬。
偏這會子晴雯靜靜的從外頭走進來,低聲跟她主子回了些什麽話。元春吩咐幾句,晴雯答應著便走。全程都忍不住左一眼右一眼的看張小姐。
嬤嬤忙朝身旁一個機靈的媳婦子使眼色。那位悄悄溜出去,追上晴雯。
晴雯年紀小經不住奉承,沒過多久便打開話匣子。“昨兒我聽大爺跟大奶奶說,皇後娘家甭提多倒黴了。當年跟李太後娘家聯手,幫李太後弄到太後之位。誰知那戶人家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使陰招把皇後全家的男丁一個個害死。”
媳婦子大驚:“竟有此事!”也來不及想可信不可信。
晴雯皺皺鼻子低聲道:“你猜我們家是怎麽會去查這個的?”
“怎麽?”
“這事兒真真巧沒法子更巧!”晴雯興致勃勃道,“早幾年,我們姑蘇老家一位姑奶奶被人冤枉私通,她壓根不認識那男人。當時事兒還沒傳到揚州來。男人卻是金陵孫家的大姑爺,他們大姑奶奶就托她哥哥的朋友薛大爺幫忙查訪、替丈夫平冤。薛大爺你知道吧,是我們大奶奶的表哥。”
這媳婦子早就弄明白江南幾家人的關係了,連連點頭:“我知道!昨兒我們姑娘還去薛家拜訪呢。”難怪那個穿竹青的先生一副知道內情的模樣。
“薛大爺還沒來得及查,孫大姑爺就中了砒.霜、險些被毒死!是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事後不見蹤影的婆子,隔著窗戶攛掇蘇州親家母下的手,想毒死兒媳婦的野男人。虧得當時……額,有位不方便告訴您的大人,也在留心此事,將孫大姑爺從牢中偷偷弄走。又逢見辦事的官差極懂行,當即動手救治,才撿回一條命。”
“哎呦呦,好險!這是什麽緣故?”
“後來不明師父查清楚,合著是有人想陷害孫大姑爺的同學、證人看錯了、把他扯進去。”
“這麽說歹人想毒死的是那同學?”
晴雯點頭:“嫂子猜同學是誰。”
媳婦子叉手笑道:“這我上哪兒猜去?”
“蘇州姑奶奶的娘家街坊。人家不是衝著我們林家,是衝著那街坊梅家——容嬪梅娘娘的親弟弟!”晴雯雙眼迸射出八卦的光芒,放緩語速,“人家容嬪可隻有那一個弟弟。若沒了他,容嬪便宮外無靠了。且當時李太後沒死多久,她娘家已在宮內將容嬪給拿捏妥帖。”
媳婦子腦袋“嗡”了一聲。郝家的差事,倒台時京中盡人皆知——替朝廷做醃臢事的。她自己還跟幾個交好的姐妹議論,這些事兒終究要有人做、其實都是上頭的意思、郝家挺冤枉。如此看來,他們早先曾害過自家也確有可能……
誰知晴雯還沒說完!她擠擠眼道:“就在他們害梅公子失敗後不久,郝家瓜完。”乃歎道,“其實是李太後靠著郝家、並不是郝家靠著李太後。李太後薨逝,郝家本來無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若安安分分做差事,別把手伸到皇帝的女人身邊去,哪裏會有如今的下場。滅門了呢!小孩子都沒留下。連錦衣衛都查不出是誰做的。天知道他們做了多少惡事、是哪家報的仇。阿彌陀佛。大嫂,你家主子也算解恨了。”
晴雯隻管嘀嘀咕咕的議論,張家的媳婦子已呆成了木雕泥塑。此時她已信了郝家害死張家滿門男丁,聖人隻袖手旁觀。然而他們害容嬪之弟都還沒成,就被滅門。皇帝這心,未免偏得太過。
故事講完,晴雯麻利的到前頭安排掛燈籠去。
這媳婦子替皇後和主子狠狠撒了幾滴淚,溜回堂屋朝嬤嬤使眼色。嬤嬤見狀便撤身而出。二人躲到廊角,媳婦子又開始抹淚,將方才晴雯所言一五一十敘述。嬤嬤先是震驚,聽到後來腿也軟了,勉強抱著柱子坐下。
媳婦子忙說:“嬤嬤,這事兒也不見得是真。再說,聖人也許是新賬舊賬一起算。”
嬤嬤頓時哭出了聲:“皇後娘娘為了他的江山,把全家搭進去了!他半點良心都沒有……張家冤枉啊!”
媳婦也陪著哭:“好賴老天沒瞎了眼,那家子已死絕了。”
“又不是替咱們家報仇,死絕了與咱們何幹。”嬤嬤撐不住抱著媳婦子的腰痛哭。
屋內張小姐有些心神不寧。元春看了她半日,長歎搖頭:“張姑娘,論理說咱們倆本不認得,如今坐著說話不過是禮數。我終究比你歲數大些,信圓師父也跟我說起過你。”
張小姐臉色驟然難看。
元春伸手指多寶閣上幾個精致的絨布動物玩偶:“那玩意,林大爺說擺在堂屋極傻,頑器天生就該擺在裏頭。偏我喜歡,就要擺在這兒。他拿我沒轍。”當然也有林黛玉的意思。林海棄權,兩票對一票壓倒性勝利。
張小姐扭頭看著玩偶,也覺得可愛,也覺得應該擺在裏屋、而非堂屋。不由得心生羨慕。
“這叫做遷就。”元春正色道,“丈夫若肯在日常小事上稍微遷就幾分妻子,妻子方能過得舒心。不然就得憋屈大半輩子、直到當上老太太。那時候整個人心思都變了,青春歲月是拿金山銀海補不回來的。”
張小姐立明其意,眼圈兒紅了。“舊年,四表哥訂婚前,大表嫂特特去找過我。她說,她非要出家的緣故是大表哥不喜歡她。”當時不論皇後、張老太君都認定信圓必有歹意。“我想著,她都已經是太子妃了,喜歡不喜歡有什麽要緊的?”
元春搖頭:“喜歡和不喜歡,便是過日子和熬日子的區別。”
“今兒聽了林大奶奶的話,才知道她的意思。難怪你們二人交好。”張小姐輕聲道,“隻是人各有誌。我覺得,隻要我喜歡他便行了,他喜不喜歡我不要緊。”
“可他不這麽想。”元春道,“他隻想要喜歡的女人,不想要不喜歡的。你們二位當中,顯然他才是說了算的那個人。你又何苦虛耗青春無人知?四皇子頂多膈應你,並不會搭理你。這還是剛開始。過幾日我們家喜事辦完,他立時得忙起來。會忙成什麽樣兒,眼下就可以預料。到時候,真的想都想不起還有你這麽個人。”
張小姐立時道:“那四表嫂呢?他能想得起來麽?”
元春詫異道:“你還不知道他們小兩口要一起忙?四皇子妃將主持一個研習小組,專門培養教導西洋諸國語言的先生。這個小組本身就隸屬於軍隊。四皇子妃雖然是四皇子的老婆,同時也是他下屬。開會的時候肯定很熱鬧。”
張小姐愕然:“四表嫂也要拋頭露麵讓男人看見?成何體統!”
元春擺擺手:“四皇子這差事是替國庫撈錢的,大筆大筆撈錢。若沒有四皇子妃幫忙,差事就可能做得沒那麽順利,或是會損失將士的性命。張姑娘,你說是國庫銀子和將士性命重要,還是體統重要。”
張小姐咬著下嘴唇不言語。
“就算你覺得體統重要——還是那句話,你說了不算。老聖人和聖人才是說了算之人。他們兩位都覺得,在國庫銀子和將士性命麵前,體統一文不值。不然,又怎麽會命四皇子妃去辦差?”
張小姐倒吸一口涼氣,驚呼:“那差事……是他們兩位命四表嫂做的?”
“當然。誰還能給四皇子妃派軍中的差事?朝廷需要她的才學,而這才學唯獨她有、旁人不會。”
張小姐如五雷轟頂。許久她終於明白,去年信圓師父所言悉數是真,奈何她當日半個字聽不進去。
元春吃了口茶又說:“你想必也知道,這差事各位皇子都想要。本來聖人嫌棄四皇子不穩當、欲在其餘幾位當中挑選,猶豫數月不曾決斷。忽然有一天,四皇子抱著盆花兒直奔太上皇寢宮討來了這樁婚事。緊接著差事就到了他手裏。”
張小姐睜大了眼。是了。姑媽和祖母都說這差事已篤定會派二表哥,無緣無故換到四表哥頭上。他討要婚事就在拿到差事前,而大表嫂來跟自己說話又是在他討要婚事前,一樁連著一樁。四表嫂幫他拿到的差事。半晌她紅了眼圈子:“大表嫂原來是真心實意為我好。”
元春輕輕點頭,又悵然一歎:“太子妃非但是好人,而且是能人。太子的眼光著實令人擔憂。”眼角瞥見張小姐緩緩站起身、大抵是預備行禮告辭,元春舉目瞧門外、口中喃喃道,“惟願這個天下,不要再生波瀾才好。江山折騰不起啊。”
張小姐聞言嚇得雙腿一軟,撲通坐到地上,臉色瞬間白得像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