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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二章

  張小姐跟前的嬤嬤來到忠順王府街坊王家, 聽了丫鬟一番話, 驚得瞠目結舌。上下打量這丫鬟半晌問道:“小姑娘, 你是什麽人。”


  丫鬟道:“我便是這家的丫鬟。”


  嬤嬤嘴角噙笑:“哦?區區丫鬟如此有見識?竟然知道太子待皇後如何、宮中哪位妃嬪得寵?”


  丫鬟眼睛睜大了點兒:“這又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啊!”


  嬤嬤皺眉:“你主子是做什麽的?”


  丫鬟微笑道:“我家主子的事兒若說出來,大娘家主子肯定瞧不上。”她遂將王芙蓉對外宣稱的故事, 什麽做蜀商外室、與正房娘子聯手坑男人、分錢自己經商, 大大方方的說了。嬤嬤呆若木雞。丫鬟又道,“你們官宦出生的貴人都瞧商賈不上。其實商賈最是消息靈通。不論哪裏有個風吹草動,商家最先反應、朝堂最後反應。”


  嬤嬤吸了幾口氣:“故此,你們商家已瞧皇後不上了?”


  “那個萬萬不敢。”丫鬟連連擺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貴人終究是貴人。隻不會再往皇後的大太監跟前送禮了。因為送了沒用, 還不如送容嬪心腹。可對隔壁王爺而言, 皇後不過是他一個族嫂,遑論族嫂娘家的親戚。”


  嬤嬤眼睛有些暈,閉上許久才說:“給容嬪的心腹送禮, 能有何用處。”


  丫鬟擠擠眼:“主、家、機、密!”


  嬤嬤定定的看了她許久,冷笑兩聲起身告辭。丫鬟笑盈盈送她出門,沒說得閑來坐坐。


  回到客棧,嬤嬤起初還想哄騙主子,隻說了兩句話便沒忍住滄然落淚。


  張小姐看了看她, 輕聲道:“郡主如何?”


  嬤嬤拭淚道:“姑娘, 事既至此, 老奴沒法子再瞞著了。老奴今兒壓根沒進去忠順王府的門。”


  張小姐大驚:“他們倨傲至此?”


  嬤嬤搖頭道:“是門子不肯。王爺和郡主皆不知此事。”


  “門子……不肯……”張小姐心下隱約明白。


  嬤嬤硬著頭皮將經過細說一遍, 連隔壁王家丫鬟的話也說了。


  張小姐聽罷頗為安靜,半晌輕歎道:“好丫頭,有膽子。”


  “姑娘?”


  張小姐苦笑:“天高皇帝遠。大表嫂早就提醒過我,到了江南沒人把皇後當回事。我死活不願信罷了。士農工商,商居其末。看來,漫說江南,隻怕出了皇宮便是如此。”


  嬤嬤咬牙:“待太子與皇後娘娘冰釋前嫌,一個個捏死這些無法無天的!”


  張小姐側頭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早,我想去趟薛家。”嬤嬤一愣。“不明和尚暗地裏投靠了大表哥。”


  殊不知此時薛蟠已經預備好茶點了。方才那個丫鬟當然是故意派過去的,也是故意提起和尚最擅拍忠順王爺馬屁。小朱有點兒奇怪他為何想見皇後侄女。薛蟠晃晃手指頭:“因為她對皇後的影響甚至比皇後的兒子還大。皇後不見得會相信兒子的話,但必然相信她的話。”小朱聞聽眼珠子轉了轉。薛蟠驀然有了種不大美妙的預感。


  不多時張小姐果然來了,薛蟠將之請入花園水亭。嬤嬤和丫鬟想跟著,薛蟠搖頭道:“貧僧特意挑了此處,便是不想讓旁人聽見說話。”張小姐想著,他投靠大表哥之事並沒讓人知道,大約想說些隱秘,遂命奴才避開。二人分賓主落座。


  不想浪費時間,薛蟠徑直道:“張施主想必遇上了不小的麻煩,束手無策。”


  張小姐霎時紅了眼圈子,低聲道:“正是。”


  “人生八苦,最苦求不得。可求不得、就是求不得。”薛蟠長頌了聲佛,“再如何求依然不得。如同日升月落,不會因人祈求而停駐。”


  張小姐已墜下淚來。“我隻想見見四表哥。”


  薛蟠歎道:“相見,要兩個人願意才行。一個人願意隻能看看背影。”


  “他何至於如此絕情,連一麵都不肯見我。”


  “他不是絕情,是壓根沒有情。”薛蟠再次合十頌佛,“原先有情,之後斷絕,才叫絕情。原本無情,從何而絕?”


  張小姐開始啜泣。


  “哪怕你依然想嫁給四皇子,也必須先承認,他是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你。張施主,不肯直麵事實是最無計可施的,看清現實才有可能找得到路。”


  張小姐停了哭聲抬起頭來。


  “張施主誤以為皇後能決定四皇子的婚事。”薛蟠肅然道,“隔壁的郡主可以強逼林大人娶他,因為她是國姓郡主、林大人不過是個臣子。身份差異之巨大,林大人無力反抗。可當今皇後隻是個擺設。還能留著鳳印,並非她可以母儀天下,而是老聖人聖人不想徒添外戚。”


  張小姐頭頂炸開一個霹雷!許久,猶自不信:“什麽?”


  薛蟠沉聲道:“四皇子娶媳婦,要麽娶對自己有利的女人,要麽娶自己喜歡的女人。你對他沒利,他也不喜歡你。就算沒有杜小姐和甄小姐,四皇子妃也不會是你。馮小姐盡管父親官兒不大,人家族伯是天子心腹馮唐。楊小姐雖時常奉承你,她祖父官居禮部侍郎。”


  張小姐神色一動:“你怎麽知道楊小姐時常奉承我!”


  “數日前馮小姐曾來見過貧僧。是貧僧勸說她放棄四皇子的。”


  張小姐拍案:“她是皇後賜給四表哥的,以為想放棄就能放棄?”


  “沒錯。盡管她是皇後賜給四皇子的,但是她想放棄就能放棄。”薛蟠正色道,“皇後跟馮唐比起來,顯然馮唐的分量重得多。皇後就算生馮家的氣,非但不能動馮唐、甚至不能動馮家其他人的官職。頂多拿幾位馮家的太太奶奶撒氣。那些都是媳婦,又不做官,根本不要緊。就算被打死了,了不起再娶一個嘛,不知多少人家上趕著送女兒嫁過去。可皇後要是敢動馮家的姑奶奶——”薛蟠吃了口茶,“信不信吳貴妃立時把她頂了。”


  張小姐呆怔不動,喃喃道:“我不信。”


  “還有,張施主莫以為楊小姐這些日子討好你是因為皇後有權勢。她討好你隻是因為她們楊家養的那個外室公主出了許多錯,害怕被正經公主遷怒。跟在皇後侄女身邊,好歹正經公主不方便亂來。借你當保護傘罷了。如今外室公主已死,正經公主的怒火不用多久便會消去。楊家的小姐也不會再奉承皇後了。”


  張小姐隻覺渾身冰涼。


  “早先你祖母、姑媽蒙住了你的眼睛。她們以為是為孩子好,其實是坑了你。若能早點看清楚現實,借著不懂行的人多、不知道皇子們壓根不聽皇後的話,你可以任意挑選夫家。事到如今,誰都知道皇後強塞都沒法子讓四皇子接受你,都開始疑心皇後能不能影響她兒子。你再想擇婿就麻煩了。”薛蟠攤手,“其實這事兒太子若肯吱一聲,四皇子就不敢如此放肆。可你看太子他吱聲了麽?”


  張小姐滿腔鬱怨凝結愈重,漸漸的挪去了太子身上——正因為大表哥不肯聽姑媽的話、不肯幫自己撐腰,四表哥才敢半個正眼也不看自己。正因為他如此不孝,姑媽在宮中才舉步維艱,如今什麽阿貓阿狗都敢蹬鼻子上臉。


  偏這會子忽聽水亭外有人嚷嚷。扭頭一看,一位年輕的儒生正袖手溜達過來。張小姐的人想攔他,被薛家的人拉扯住了。


  薛家仆婦使個眼色道:“這是我們東家的智囊。”


  嬤嬤急得跺腳:“智囊也是男人。”


  薛家仆婦茫然:“男人怎麽了?”


  “男人哪能看見我們小姐!”


  “啊?又不是瞎子,當然能看見啊!”


  薛家全然沒有男女大防的概念!

  這邊解釋理念的工夫,小朱已經悠哉悠哉走進水亭。嚇得張小姐急忙掩麵朝另一側躲。小朱本是徑直衝薛蟠去的,見狀懵然:“哎,這姑娘怎麽了?”


  薛蟠也懵然:“哎?張施主你怎麽了?”


  張小姐已經急哭了:“男人怎麽過來了!”


  薛朱二人麵麵相覷。薛蟠道:“這是貧僧府裏的先生,大概有事吧。你做什麽呢?又不是見不得人。”


  “哎呦!”小朱大驚小怪的拍巴掌,“這位姑娘滿口的京腔,是京城來的吧。”


  “對啊。”


  “他們那邊特別古板,女人不能讓男人看見臉,看見了就那個什麽……”小朱裝模作樣喊冤,“喂喂,我沒看見你的啊~~真沒有,我對天發誓!我眼睛一直看著我們東家呢。”


  薛蟠強忍住砸這小子一拳的衝動。“貧僧有客人,你都不會躲避躲避?”


  “我哪兒知道你客人是北邊來的,還當跟哪位東家談生意。這不碰巧路過麽?跟你說件事。”


  “何事。”


  “方才我去石壩街掌櫃那邊。她正琢磨著,能不能想法子把她老子調到金陵左近來當官。她老子那官兒已經不動好多年了。”


  “哈?”薛蟠驚喜,“她終於想通了?”


  “嗯,想通了。”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盧遐那個物理學腦袋這輩子不用指望長袖善舞、調理家族瑣事,唯有盧慧安一直不死心。倘若盧大老爺調離長安,她二叔肯安分才怪!絕對趁機把手伸進族裏去。加上盧老太爺偏心眼、喜歡小孫子,盧二老爺代理族長預定。這麽說盧慧安已經在考慮讓她哥放棄繼承家族了。簡直喜大普奔!

  薛蟠連連擊掌:“太好了!貧僧都快絕望了,真不知道她哪來那麽深的執念。”


  “那個嘛,我倒是能理解。”小朱道,“因為從小就有人氣勢洶洶虎視眈眈的明搶暗奪,所以就是不想成全、不想給他們。”


  “嗯嗯嗯言之有理!善哉哈哈哈哈……要不查查他們家還有沒有旁人更加合適?”


  “你很閑嗎?”


  “不閑。”


  “多事作甚?”小朱橫了他一眼,轉頭朝張小姐的脊背作了個揖,“這位姑娘,晚生陪個不是。”


  小朱的皮相在男人裏頭絕對是拔尖的,又穿著身竹青色錦袍,好不儒雅俊秀。他方才雖沒看張小姐,一個大型運動物體晃悠過來、張小姐豈能不看他?早瞧了個滿眼。麵色通紅呐呐道:“公子休怪,失禮了。”


  小朱再作揖:“分明是晚生失禮。姑娘休怪。”


  薛蟠咳嗽兩下:“為什麽你對女士這麽有禮貌,對貧僧橫眉立目的。”


  “廢話!你一個光頭破和尚,能人家小姑娘比?”小朱哼道,“姑娘,晚生走了。你待會兒聽到口哨聲就可以轉回身。”


  張小姐低低的答應一聲。小朱大步離去,走遠些吹起了口哨曲兒。張家的嬤嬤直瞪她。小朱歉然拱拱手,問薛家的人這幾位是誰。仆婦們說了。小朱聽罷詫異轉向水亭,正趕上張小姐控製不住脖子、張望過來,霎時扭回頭去。


  小朱望水亭眼神古怪,半晌感慨長歎:“世道滄桑多變,當年哪裏認得白眼狼。”又看了水亭幾眼,輕輕搖頭。嬤嬤焉能不起疑?幾步湊過去打聽。小朱苦笑,“事情過去那麽多年,何須知道徒添憤懣?”再歎一聲,轉身走了。


  水亭之中,薛蟠立起身合十行禮:“貧僧素日跟東家們談生意多半在此處,因為外人無法偷聽。他誤會了。張施主放心,他說沒看見你就是真沒看見。”


  張小姐心中莫名酸溜溜的。她還真沒見過外男,腦補中除了她表哥、其餘男人都又髒又臭又魯莽,今兒看著倒並非如此。且那位先生通身的氣度好不灑脫,與她家表哥全然不同。半晌她想起一件事:“你們江南的女子,都不忌諱被男人看見麽?”


  “額……也有人家忌諱。但是少。像金陵、揚州、蘇州、鬆江這幾處乃商貿重地,大家都更看重實惠,少在意虛規矩。畢竟女人當中擅長經商的也多,若在乎這個隻能是她們自己家裏吃虧。比如揚州知府太太。她若不能拋頭露麵,吳遜大人就得受賄。”


  張小姐愕然:“吳大人清廉與吳太太拋頭露麵何幹?”


  “吳大人特別愛花錢。因吳太太擅長經商,能賺到足夠她丈夫隨便花的錢,所以吳遜無需貪墨。”薛蟠正色道,“靠官員的德行修養來約束欲望,是很難的。畢竟誰都知道綾羅綢緞穿著比布衣舒服。貪官們初入官場哪個不是大義凜然的清白士子?又有幾個能撐過三年呢?”


  張小姐抬起頭:“你們方才說的那位掌櫃之父?”


  薛蟠微笑道:“他們家孩子特別會賺錢。所以他也是清官預定。”


  “你能調動官員?”


  “貧僧不能。錢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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