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離開青雲觀, 張子非徑直去了隔壁街的一座宅子。那兒也很僻靜, 藏於小街盡頭;外頭看上去也平平無奇。然那宅邸卻是朝中一名官員安置的外室。此人姓趙, 乃工部的營繕清吏司的郎中。官印雖小,油水最豐。偏老婆潑辣善妒, 老丈人官兒比他高兩級,故此行事低調。
張子非無聲撬開庫房大門,從裏頭找到了兩枚羊脂白玉鎮紙乃是難得的好貨,揣於懷內。裝鎮紙的匣子自然也敞開著丟去地上。又尋到一件薛家出產的知名假貨、翠玉九轉乾坤球擺件。心下好笑, 取來手中把玩幾眼。
這玩意說是假貨,其實玉是真的,隻不過中空得厲害、不抵那個價錢而已。故此張子非一掂便知道,重量不對——太輕了。將擺件翻轉過來,便看見底座上自家原本用來灌注水泥疙瘩的開口處已經被人撬開, 客戶自己的封口實在太不專業。拔開封口, 果然當中塞了東西。輕輕撥兩下將東西取出,不覺微笑——是兩封信。
次日,那外室派管事前往五成兵馬司報案。裘良自然沒空搭理這些小案子,打發個捕頭來查。捕頭覺得奇怪。這賊人做事看著粗枝大葉,卻沒留下腳印之類的痕跡。直至下午那位趙郎中才得到消息趕過來, 四顧幾眼便直奔九轉乾坤球。球中依然有信, 顯見已不是原來的那兩封。留守的兩個捕頭問趙大人可有不妥,趙郎中麵色慘白說沒有, 捏著信匆匆離去。
直回到書房趙郎中才展開手心。信封上無字, 裏頭是封勒索信, 問趙郎中要五千兩銀子。但人家不直接要銀錠子或銀票子,隻讓他去琉璃廠那頭買古董印章,價錢不可低於五千兩,並羅列出了八家靠得住的鋪子。然後送去城西門外的天齊廟。那兒有株前朝留下的老槐樹,樹上有個極大的樹洞。煩請趙大人今天日暮前依著樹洞中的留字而行。否則,那兩封信今晚子時之後必然落入都察院某兩位鐵麵禦史手中。趙郎中看罷書信,又驚又懼又悄悄鬆了口氣:若隻是要錢便好。
朝中官員各有各的機密。換做平日,五成兵馬司不會多事。可眼下正值皇帝滿城搜捕欽犯,些許可疑皆不可忽略。捕快早已報回衙門。趙郎中回家取錢之時,讓裘良堵了個正著。
裘良一看那信便萬分慶幸。本來以為隻是樁小案子,沒想到此信上的字跡與前幾日吳府門縫裏收到的那封一般無二,顯見是同一個人所寫。那八家古董鋪子裏頭,倒有兩家是薛家開的。因想起他們張大掌櫃前兩天跟戴權他哥說,薛家鋪子裏放的都是真品,隻在最後裝貨時換成假的。如此看來,賊人眼光倒不錯。
遂急奔天齊廟。捕快從樹洞中取出一個黑乎乎圓溜溜的東西,捧到裘良跟前道:“大人,這玩意像個木球?”
裘良看了看思忖道:“我瞧著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
宋捕頭方才領著人去四周查看,這會子回來了,立時笑道:“這個是椰子殼刨光外頭那層,曬幹了刷上油漆。嶺南、瓊州一帶的百姓時常拿這個製成碗瓢使,也做器物。我家有一對椰子殼雕花的燈籠,極有趣。”
“是了。”裘良點頭,“我在你家看過。哪兒來的?”
“我妹子的同事從惠州來京城培訓,送的小禮物。還有兩個盒子,她自己留著玩了。”說著,宋捕頭示意道,“上頭那個尖兒能打開。”
裘良捏著尖兒揭開蓋子,見裏頭有張紙條。紙條上依然是他們熟悉的標準館閣體,讓趙郎中將古董印章包上油紙擱在這椰子殼裏,外頭以細麻繩五花大綁,從護城河某處拋入水中,他們自有法子拿到。東西到手後歸還趙大人書信。裘良霎時想起去年有人綁架北靜世子水溶,銀票子便是裝入蟈蟈籠子、送到集市上讓一條狗給叼走的。倒與此異曲同工。
那八家古董行的來頭裘良都知道,稍加斟酌、還是去了哥譚客棧。因為薛家是明明白白與綠林有瓜葛的;其餘六家皆是王侯府邸或其門下所開,掌櫃的狗仗人勢、驕傲得很,不見得肯幫五成兵馬司的忙。
張子非看了那椰子殼頓時驚愕:“這是我們惠州一家作坊做的!”
裘良大喜:“來尋張掌櫃果然沒錯。”
張子非指道:“此處有我們家的商標,隻在玄武大街嶺南專賣店賣。這東西是蒸飯使的,和做竹筒飯的竹筒一個道理。不過是個玩意兒,很少有人買,我們已經打算撤銷這種貨品了。”
宋捕頭思忖道:“既然少有人買,想來夥計記得買家?”
張子非道:“若是他們賣的必然記得。”
幾個人又馬不停蹄趕赴玄武大街。鋪子裏的夥計一看便說記得,是五天前賣出去的。可買主全無特點。身材平平、相貌平平,渾身上下沒有哪裏能讓人記住。橫豎是個尋常大戶人家奴仆的模樣,穿了身青衣。倒是另一個夥計記得那人說話帶了點子河北腔。
裘良、宋捕頭等皆眉頭緊鎖。雖說做了畫影圖形,人確實長得太普通,光憑這麽點子東西沒法找出來。趙郎中卻急得跳腳:裘大人能等,他等不了。日暮人家沒見東西,明兒他就完蛋了。
張子非因出了個主意。他們說要古印,大抵是因為東西小且有分量、擱在椰子殼裏好計算浮沉。最終還是得換錢。可以在東西上塗抹個記號,依言拋入河中。官府若有能人能守株待兔、將賊人一舉抓獲當然好;但凡有個閃失,待他們銷贓時也能憑記號認出來、順藤摸瓜。隻是銷贓這買賣慶王府是大頭,得跟他們聯手。裘良臉色有點難看。
掂量再三,還是先照著賊人所言行事。裘良悄聲叮囑張掌櫃莫使假貨,張子非正色道:“不會。這是要緊事。”裘良點頭。
當然,裘良也分辨不出極品假貨和真品有何兩樣。兩枚姑蘇林皖大爺親手秘製的假唐朝古印被塗抹上記號和香料、包裹好油紙,放入椰子殼。又以細麻繩捆結識了,拋入護城河。至於裘良派了什麽人去跟蹤椰子殼,張掌櫃就不知道了。橫豎五千兩銀子並不作偽。
次日趙郎中在衙門的公文中發現一張小紙片,上頭的大致意思:你居然報了官,害得我們拿不到貨!這種事不能驚動官府本是常識,趙大人竟無知至此?我們沒有錢,你也別想要信,我們毀掉了。趙郎中滿頭大汗,無可奈何。
其實那兩封信並非是趙郎中的什麽機密,而是他老丈人的。捏這那個東西,無非是怕有朝一日私養外室被老婆察覺,好跟嶽父討價還價;所以不能放在自己家裏。但他如今的官運全靠老丈人罩著。一旦罪證落到都察院,老丈人瓜完不說、他自己也少不得被旁人頂掉這個肥差,老婆當然也不會放過他。
這紙片少不得也落到裘良手裏。裘良當即進宮上報。皇帝把四份筆跡排列在龍案案頭。除了能看出是同一個人所寫,瞧不出別的來。
下午,戴權去了廣濟寺旁的那座宅子。呆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悄然回宮。
臨近黃昏,妙應館的孫老大夫樂嗬嗬出門遛彎兒。拐出路口,斜對麵有個早先沒見過的乞丐在打瞌睡。孫老大夫眯著眼瞧了他幾眼,乞丐渾然未覺。孫老大夫背著胳膊往西走了二十幾步,乞丐醒了。撓撓脖子撓撓腦袋,拿起破碗朝東邊去。
孫老大夫坐著路邊歇息會子,看見乞丐在廣濟寺門口蹲著。過了會子,出來個和尚給他兩個饅頭。乞丐千恩萬謝,接過饅頭邊吃便邊別處去,不多時便消失不見。
孫老大夫這才站起身來,一路西行穿街過巷,晃悠到了青雲觀。青雲觀北側有個小門。孫老大夫環視幾下,摸出鑰匙飛快的打開門鎖溜進去。一入觀中,這老頭腰挺了背也直了,走路也大步流星了。
自打得知戴權下午的去向,張子非推測打草驚蛇之計多半不會落空,遂等在阜成門左近的一家鋪子。那位乞丐兄弟一動彈,遠遠相望的一個夥計快步回鋪子報信。張子非搶先動身閃進了青雲觀,比孫老大夫還早些。
老頭並沒閑逛,直奔書齋。推門而入,看見幹幹淨淨的長案,如頭頂打了個焦雷似的,呆立不動。許久回過神來,率先查看那杉木盒子,見裏頭的荷包完好如初才略微放了點心。又查看古籍,也是一本不少。再翻找屋中其他物件皆在原處。遂出門查看外頭——張大掌櫃連水缸裏的水都給他補回去了。
不久孫老大夫便找到了另一樣痕跡。張子非把多餘的墨汁子和洗筆硯的水都倒在院中白皮鬆下,那地方一股墨味兒。老頭打了個激靈,望空拜三下喊道:“莫非這觀中有狐仙寄居?”
張子非其實站在後廊、躲貓貓似的避著他,聞言不覺好笑。思忖片刻,學了兩聲貓叫。老頭又打了個激靈,拿起腳往貓叫聲處跑。他哪兒跑得過年紀輕輕的張子非?繞屋子外頭疾跑了兩圈,既沒看見貓影子也沒看見人影子,累的氣喘籲籲。想了半日,趁著天還沒黑往別處查看。
青雲觀不大,沒多久他便走了個囫圇,半點沒瞧出有人進來的意思。待重新回到書房,孫老大夫赫然發現有本書比別的書要稍微出來點子——方才分明排得齊齊整整。乃抽出此書,正是自己時常翻看的李太白的集子。隨即看到夾在裏頭的字條,愕然。
其字也是館閣體,但於勒索皇帝和趙郎中的不同。孫老大夫拿著東西怔怔的立在書架前動彈不得。足足過了半柱香的工夫,老頭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又坐了許久,方扶著書架爬起來。定了許久的神才站穩,慢慢走到長案前坐下,將那張紙條一點點撕得粉碎。此時外頭已是薄暮昏黑,老頭摸索著出了門外拐彎,摘下廊角的葫蘆瓢。不多時取回一瓢清水,將碎紙末子整個丟進去,攪搓成泥。
不多時,明月緩緩爬上格窗。老頭猛然站了起來,端著瓢大步走出。隻聽“嘩啦”一聲,連水帶紙泥悉數潑在白皮鬆下。又是“咣當”一聲,他把瓢狠狠的丟了出去。乃負手立於庭前,昂首望月。乃晃動腦袋口占吟詩,一首五言排律流水般淌了出來。
張子非依然匿於後廊窺視,見其氣勢如平地驚雷,暗暗讚成:可算有了些能讓韓先生敬慕之意。
沒想到這老頭做決定那麽快。三天後,妙應館門口已經換了個新招牌。聽他們鋪子裏的小學徒說,是孫老大夫聽見嘴碎的街坊大娘議論、心下不痛快,讓工匠加緊做的。
換匾後的第二天下午,孫老大夫出門曬太陽,又溜達去了青雲觀。依然在那本李太白詩集中尋到了紙條子,依然是上回見過的字跡。
那位鮑家後人曰:同仇敵愾,幸也。公若有意,可約小酌。晚輩近來無事,隻吃瓜看戲、遊手好閑。今陽春三月,花木初發。京城之西,香山腳下有黃葉村,屋舍儼然、雞犬相聞。公閑暇日可往遊玩一二。
孫老大夫挑眉。清晰寫明自己的居所。此人若真是鮑家小子,端的猖狂。乃起身去院中尋找上回被自己丟掉的葫蘆瓢,發現已經掛回廊角。遂再次將紙條撕碎浸搓成紙泥,潑在白皮鬆下。
又過了兩天,孫老大夫大清早背著個竹筐出門,說是要去山上住幾天、采些新鮮的藥材回來。他徒弟不知道師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不敢攔也不敢問。老頭騎了頭黑色的小毛驢,樂樂嗬嗬出西城門直奔香山。
香山極大,光少腳下都夠人兜圈子的。孫老大夫的半道上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道什麽黃葉村。直到有個賣山核桃的小子說,黃葉村在西山那邊、您老走錯了方向。老頭又調轉驢頭吧嗒吧嗒往西山走。
走了半日,再跟人打聽,可算知道黃葉村就在不遠處。複行百步,見路邊有個村姑擺開一塊大油布,布上攤著大大小小的石頭。
孫老大夫有些納罕,不覺停下驢問道:“這位姑娘,你做什麽呢”
村姑抬起頭來望著他微微一笑:“回老伯話,我釣魚呢。”
“釣魚?”老頭忽覺哪裏不對,眼神一動。
村姑躬身行禮:“久仰蒼月先生大名,轟雷貫耳。晚輩之母姓鮑。”